今天,他就感觉到了这种预兆。心绪不安,缺乏信心,对自己不满。当天平还可以向两边摆动的时候,这时的平衡是不可靠的、晃动的平衡。
最最耐人寻味的是,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他还没跨进实验室,还没有在示波器前就座,妻子嘉莉娅还没有悄声告诉他:“听说了吗?……”——就是说,当时根本不存在一丁点儿可以引起心绪不安的缘由。
那么,出了什么事?没有,完全没有!到底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这天早晨他精神抖擞,快快活活,容光焕发。轻松的早操、刮脸后的热敷、刚磨好的咖啡的芳香……百事顺心,万事如意,毫无干扰。
上午他没有按例去研究所——电视台在等他。叶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特里丰诺夫不仅是堂堂的生物学副博士,同时也是智力竞赛评判委员会的主任。也许,他最好还是不兼这个职?所里的同事们一向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想方设法避免在类似场合露面。可是他,却并嫌弃。他昔日毕竟也当过中学生,也参加过智力竞赛,而且还清楚地记得,从老人嘴里听到的第一声夸奖对他具有何等重大的影响!不,列旺多夫斯基当时五十还未出头,根本算不上老人!那时,这位教授,科学博士,这位科学院的通讯院士还同他这个乳臭未干的九年级中学生握了手。啊,那次握手时至今日还记忆犹新,恰似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他怯生生地触碰教授那只宽大有力的手,自己的指头感觉到他那光滑的皮肤,上面稀稀落落长着几根硬毛……想当初列旺多夫斯基正红得紫,却不耻于参加竞赛评判委员会的工作……为什么他,特里丰诺夫,现在就该羞于干这种事呢?
再说,他也不善于推辞。他这种来者不拒的态度有时深得人们的敬重,有时又给他惹来不少麻烦,但毫无办法——生就的这副脾性!
何况他喜欢自己是个忙人,觉得谁也替代不了自己,这会使他非常欣慰。妻子不理解他这种个欲望,不理解他力求要让自己一天的负荷达到极限,夫妇之间为此短不了常常闹些误会和口角。
我在期待(2)
怎样才能给他讲清,他在大学生时代有一次体验到的那种感情?这段往事也同列旺多夫斯基教授有关。记得那一天,特里丰诺夫去列旺多夫斯基家提前接受考试。使他震惊的既不是那些几乎遮满房间四壁、甚至伸延到走廊里的书架,也不是那古色古香的家具,甚至也不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英国科学家亲笔签名的肖像——不,当时使他震惊的是那些用图钉马马虎虎钉在书桌上方的纸条。纸条上用红铅笔密密麻麻写满了记事,那内容勉强才能辩认:“17点——学术委员会。14点15分——出版社。12点30分——亚历山、电话。15点——叶甫拉霍夫!!!10点45分——系科。”这些纸条钉得匆忙,歪歪斜斜,似乎十分随便,但很明显,它们是按照只有教授一人才明白的顺序排列的。特里丰诺夫那时还是个十足的少年,他羡慕教授这种忙碌碌的生涯,羡慕那分分秒秒都作了安排的时刻表。教授工作繁重,就在进行考试的过程中,因急事来电话找他的就有三次,人们时时刻刻需要他、须臾离不开他——这一切使特里诺夫悟出了衡量一个人的作用及其价值的真正尺度。他依稀感到,也许唯有浓缩的时间才能给人以生活的充实感。当天回到家后,他立即就在日记本上记下了自认为极其重要、极其非凡的思想:一个人生命的长短是相对的,人们可以延长或缩短自己的生命。
特里丰诺夫在中学念书时一直是个高材生。成年以后,他还时而讥笑说,当个高材生远比当及格生来得自在和安稳,只有笨蛋才压根儿弄不清这个道理,不过也正因为是笨蛋,所以只能当个及格生——这叫恶性循环。
今天,当他坐在评判桌后,面对电视摄影机镜头的时候,本打算把这个想法发挥一下,可是此刻他的目光恰好落到了一个男孩的身上,只见那男孩眉心打结,正在一张练习本的纸上记着什么。他的两条细瘦的腿从低矮的课桌下伸出来,短短的裤子与身材极不相配。这位肩膀瘦削、十分文静的男孩异常腼腆,动不动就会脸红,肯定是个听话的儿子、高材生、生物女教师的宠儿……
十二年挂零的岁月此刻正把这个男孩同特里丰诺夫隔开。这是幻想小说家们心爱的题材——同自己相遇。处在不同时间跨度上的同一个人。
男孩凝望着特里丰诺夫,朝评判桌走来。电视台中央那块小小的圆形空地,被一排顶灯耀眼的热光照得雪亮——没有任何色调的差异,有的只是光和影强烈的对比。
此时此刻男孩看见了什么呢?十二年前,当他自己站到列旺多夫斯基老人面前时,又看见了什么呢?……他看见的是一位名震四海的科学家、教授、科学博士,后者的命运只能让人羡慕不已……直到后来他才知晓,恰恰就在那个时候,一场斗争正围绕着列旺多夫斯基展开:一部分人断言,列旺多夫斯基已经落后得不可救药,他的威望只能阻碍科学发展;另一部分人怨声载道,说他的性格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第三部分人则奋然捍卫自己的教授……
“学生必然或迟或早会超过自己的老师,”特里丰诺夫暗自思忖,“这处必然性包含着某种残酷与背叛。无论对老师还对学生,争夺的过程都会带来同样的创痛……只有无可救药的唯心主义者才会对此愤愤不平……”
摄影机镜头很近地对准了特里丰诺夫。他思绪沉沉,差点儿忘了现在该做些什么。特里丰诺夫匆忙地迎着男孩站了起来,祝贺对方竞赛获胜。他的掌心触觉到男孩那只激动得汗湿了的小手。
录象结束后,电视台的编辑——一位忙忙碌碌的瘦个子女人对他说:
“叶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您真棒!您知道,电视观众一定会感觉出您是在凝神思考这小男孩的命运、他的前程……您演得太妙了!”
“为什么是演呢?”特里丰诺夫微笑着回答,“我真的这么想呢。”
总之,一切都顺当得不能再顺当了,可为什么特里丰诺夫走出电视台,跑下台阶时,就已经觉察到心绪不安的第一次刺痛呢?他细细回忆今晨发生的每一桩事情,力图找也心绪不宁的原因,但是找不出来。与此同时,他却清楚地知道,这种不安情绪宛如扎入皮肤里的刺:愈是难找,扎得就愈深,事后引起的疼痛也就愈烈。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我在期待(3)
其实,他内心深处已经猜出了心绪不宁的真正原因,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要是触碰一下,一连串的倒霉事就会接踵而至。
肩膀瘦削、腼腆怕羞的男孩……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激动得汗湿了的小手……
他驱赶着这些思绪,不愿想起电视台里的情景。
“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全是因为太累了,神经……”
他在汽车站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挤进一辆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待到抵达研究所时,肝火已经旺得几乎无法控制。
他匆匆披上白大褂,坐以自己桌前,这时妻子嘉莉娅悄声告诉他:
“听说了吗?据说列旺多夫斯基今天就从莫斯科回来,人家说,一切都已经定了。”
他不屑地耸耸肩:
“我对这些毫无兴致。最好还是把你的工作结果让我看看。实验进行得怎么样?”
“今天的青蛙一点儿也不管用,”嘉莉娅说。
好啊,怪起青蛙来啦!这半天时候肯定全给断送在议论新闻上了。怪不得现在一个个都默不作声,都在全神贯注地埋头工作,因为早已谈够了。完全可以想见,从早晨开始,这儿曾经是一派什么样的景象。
“你也别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嘉莉娅说,“反正大家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大家是谁?”特里丰诺夫不悦地盯了妻子一眼。她要他怎么样?最好还是多留心留心自己的外表吧。自从他俩添了个儿子,她变得愈来愈不修边幅。头发梳得马马虎虎,手臂上抓痕道道——养猫成了她的新嗜好;脚上套一双穿烂了的便鞋,这是她专门放在实验室里的,因为脚后跟老是被磨破,鞋跟处露出絮在里面的棉花……她喜欢在实验室里存放私人的什物,这习惯同样使特里丰诺夫感到恼火:只要打开桌子的底座,那最下面的抽屉里什么玩意儿没有!旧鞋、卡普隆“破袜”、断柄梳子、网兜……
“大家是谁?”特里丰诺夫又问了一遍。
“就是……我们实验室里所有的人呗,”尽管嘉莉娅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说悄悄话,但大家肯定能听得一清二楚。纵然蒸馏器里的水声也许可以稍稍盖过她的声音,但那些摆满各种仪器、器皿的桌子却一张紧靠着一张。
他们实验室里有两个极端。一个是实验员塔先卡,她整日价疑神疑鬼,担心裁减人员、取消实验室、撤换领导等等大灾大难临头,因为这些事情可能会促使她被解雇。另一个极端则完全相反,这就是安德烈?诺沃日洛夫。他在实验室的角落里为自己争得了一方天地,用橱子把它严实隔开,整天价缩在那儿,就象在修道室里打坐,加上蓄起了黑苍苍的大胡子——俨然是一位使徒、一位先哲……诺沃日洛夫只要能炫耀自己的独立自主,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任何权威都不在话下!他心目中不存在什么权威。从他那儿只能听到“这一位啥都不懂”,“那一位的学位论文狗屁不通……”,至于自己应该完成的那篇晋升副博士的论文,他似乎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反而扬言说,把时间耗费在舞文弄墨上实在可惜,科学的前进靠的不是学位论文。是的,靠的不是学位论文,但总得有一定的规章制度吧……而主要的是,虽说安德烈无疑想打扮成一个反对派,一个虚无主义者,但他自己却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事实上他十分腼腆,缺乏自信和果断。凡是象特里丰诺夫那样与他大学同过窗的人都深知这一点。所有这些刻薄话,无非是他想用以掩饰自己的信心不足而已。一旦他着手写起论文来,就会翻来覆去改个没完,直到人家几乎是强行从他手里取走为止。同塔先卡截然相反,诺沃日洛夫口口声声要让人相信,任何裁员都不会使他惶惑不安。“没什么大不了!”他说,“要是把我赶走的话,我就去传达室看大门。这差事更美!要操心的事很少,空闲时间却成倍地增加。我有个搞数学理论的朋友就当了司炉工。管管暖气,好不清闲自在,只消坐着看看仪表,任他坐着看书,推导自己的公式,值上一个夜班还可以补休两天——舒服极了!比待在任何一个研究所里阔气多啦。可惜后来人们探出了底细,知道他受过高等教育,就把他轰走了。所以,关键问题是要瞒住自己受过高等教育的学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我在期待(4)
特里丰诺夫心里明白,有关列旺多夫斯基以及他俩——列旺多夫斯基和特里丰诺夫——之间关系的种种闲话,正是从这些橱子背后、从诺沃日洛夫那儿流出来的。
“没什么好怕的,”嘉莉娅说,“我们会继续斗争,不是吗?”
这些话她说得慷慨激昂,他却冷冷地一笑。
对于科学,她还保持着纯粹是中学生的天真浪漫的想法。学术思想的斗争……蒙难者的光晕……第一个发现者的崎岖之路……这一切已属过去,在现代,这些不过是讲给外行人听的童话罢了。有的只是性格的斗争、自尊心的斗争……至于科学……它愈来愈趋向于集体的事业,因而个人也就微不足道……“我们都是事实的搜集者,大家各行其事,跟自己属于什么学派、流派毫不相干……某甲所以反对某乙,并不是因为不赞同乙的学术观点,而是因为不能宽恕他曾经一度反对过某丙,而这位某丙恰恰当过某甲的学生……尽为些琐事扯皮……
“我再说一遍,”特里丰诺夫悻悻地教训妻子道,“对这种新闻我毫无兴致。我干吗该受它触动呢?让那些想重新投靠列旺多夫斯基的人去提心吊胆吧。关我什么事?何况我相信,这不过是老一套的流言蜚语。闹一阵子也就烟消云散了。
“你真这么看?”嘉莉娅满怀希望地问。
她干吗激动不安呢?列旺多夫斯基是个老派的教授,对待妇女一向讲究礼貌,从来不和她们争斗。
特里丰诺夫竭力要她相信,同时也要自己相信这些新闻对他触动不大,这倒也并非特别违心。这同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不一样。据说列旺多夫斯基重新被起用、恢复了地位,据说他将被任命为一个大实验室的领导人,据说这个实验室将设在他们的研究所,据说更为远大的目标是接任该所所长的高位,所有这些“据说”当时曾撩得他心乱如麻。尽管他反复宽慰自己,那些陈年旧帐早已被人们遗忘,而且他在其中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无非是只小卒,一个听话的孩子、别人旨意的执行者,如此而已,人们理应懂得这一点,聪明的列旺多夫斯基不会理解。然而宽慰也枉然,他还是无法摆脱忐忑不安的心情。
可是,自此之后一年半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起用列旺式夫斯基的传闻又频频发生,宛如春天树上的幼芽不断吐绿生长,象风中树叶一般飒飒作响,但随后便恰似秋叶那样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萎缩、枯黄、掉落了,一切又重归沉寂—尔后又多次周而复始,只是细节、口气和个别的语句稍有变化,似乎是谁谁亲口所讲,又是谁谁亲耳所闻,这一切发生得如此频繁,以至特里丰诺夫现在再也不信真会发生什么变化。“这一类事情,”他说,“要么一下子就定下来,要么根本就解决不了。”说到底,列旺多夫斯基毕竟是个复杂的人,他的候选资格对许多人来说绝非毫无争议,只要上头,只要科学院里有人怀疑这种任命是否合理,那么一切就会卡壳、停顿,很可能就此化为乌有……
他仿佛觉得,在这一年半里他已经被折磨够了,内心已经想象过并经历了所有可能面临的种种麻烦(话又说回来,这算什么麻烦呢?不过全是些心境意绪,没有一丝儿现实的影子),他似乎早已完全平心静气,然而,当眼下旧闻新提的时候,又再次使他感到惶恐。
他开始工作,双手灵巧麻利地做着习惯的机械动作:用银针刺进青蛙的脊髓,使钉在浸过石蜡的软木板上的青蛙伸开四肢躺直,随后操起解剖刀切开皮肤,露出肌肉——就在他忙于做蛙切片、完成这并不复杂的手术时,思绪却依然回到了那听到的新闻上。
昨天他在走廊里同研究所所长相遇。他们一块儿下的楼梯,一块儿走到街上。所长详细地询问了他最近的实验情况,并说,民主德国有个科学家团体不久将上这儿来参观。关于列旺多夫斯基的事,他只字未提。
就是说,两者必居其一:要么他毫无所知,因此这些传闻纯属无稽之谈;要么他故意不同特里丰诺夫提起这事。要是后者,这就更糟。如果别人对你有所忌讳,认为没有必要让你知道内情,如果有些事瞒着你,在你背后进行,那绝非什么好兆头。
“喂,老兄,”特里丰诺夫发觉有只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一回头,见戈沙?乌斯宾斯基站在他的背后。“要是你想得到绝对可靠的消息,我可以给你出个绝妙的主意——打电话问谁。”
“问谁?”特里丰诺夫话刚出口,便暗暗生自己的气:他上钩了。他们凭什么全都这么深信不疑,以为他心里只惦记着列旺多夫斯基的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