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谁?”特里丰诺夫话刚出口,便暗暗生自己的气:他上钩了。他们凭什么全都这么深信不疑,以为他心里只惦记着列旺多夫斯基的事?难道别的操心事还少吗!
“你给列舍特尼科夫挂个电话。他准知道。”
“我?问列舍特尼科夫?凭什么?”
“你们是大学的同窗,中学的同学,又是一块儿长大的。你东聊聊西扯扯,说是想起了青春少年的时光,如此这般……”
“不,”特里丰诺夫摇摇头,“你很清楚我跟他的关系……”
“不值一提的小事儿!……”戈沙乐观地避而不答,“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遗忘。说真的,你还是挂个电话吧。这是舆论界的请求。群众感兴趣呢。”
“我不挂,”特里丰诺夫说,“我对这一切不在乎。”
“这话可是哄人的。你在乎!还在乎得很呢!”
“你有什么根据?要是你在乎,那你挂电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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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群山(1)
第一部
一
就在五天前,基斐西亚饭店里还是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什么旅客,可眼下却住满了大英帝国的部队。门厅里,一群身着黄制服的军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绝于耳。这是一支多国部队,士兵们说话时各自操着不同的语言。制服一津是黄褐色厚呢的,但从所佩肩章可以分辩出他们分别来自澳大利亚、不列颠、新西兰、阿拉伯、塞浦路斯和巴勒斯坦。门厅右侧是酒吧间,里面不时传来玻璃杯磕碰的丁当声,时而夹杂着现金收入记录机抽屉的抽动声和哐啷声。
对面靠窗的角落里,一位普通的单身旅客把身子深埋在一张垫得太厚的椅子里,对周围拥护喧闹的景角无动于衷。他把双脚搁在窗槛上,一顶帽子拉得低低的压住双眼,嘴里叼着个没点燃的烟斗,而且烟锅还朝下。他身穿一套价格昂贵的花呢衣服,虽未熨烫,倒还合适,厚厚的羊毛领带松开着。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儿,看着倒挺有意思。
倘若你常在文人圈子里走动,或者本人就是个通俗小说的热心读者,兴许一眼就会把他认出来。他叫迈克尔·莫里森,是个美国人。凡是出版商,手头都有份名单,上面开列着一批专为生计而写作的年轻作家。而迈克尔·莫里森就是这样的作家中间的一员。这类作家拥有的读者数目不大,但态度忠实,而且随着每一本新著的问世,人数也跟着稍有增加。迈克尔·莫里森写了四部小说,有了一笔收入;平时定期给各家杂志撰写文章,也是些稿酬。就这样,他成为一个稿费年收入稳定在一万五千美元左右的作家。当然,事情并不总是这样的。人们常常把当作家看作是一种有神明保佑的职业,可谁知道这里面也充满了挫折、恐惧和令人心酸的失望。一个作家要经过多年的拼搏才能获得公众的认可。莫里森的崛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歌手们的大合唱惊动了莫里森。他打了个呵欠,把帽子往后一推,随即朝手表瞥了一眼。离约定的会见还有一段时间呢。他把脚从窗槛上放了下来,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不慌不忙地点燃烟斗。这当儿,他依然无视酒吧间里的大兵们。别看他眼下已是三十五岁的人了,可举手投足无不透出昔日运动员的雄风;六英尺高的身躯,支撑起大约二百磅的体重来,毫不费劲。他脸上虽说仍残存着经久不退的稚气,但却明显地刻上了刚毅和讥诮的神情。总而言之,迈克尔·莫里森同人们心目中的作家形象简直象极了。
他动作灵活地穿过人群,步出饭店,来到人行道上,在马路镶边石旁站了几分钟,想等一辆出租汽车。接着他又决定往前走几个街区,到车辆多的地方去等。他对在最后一刻里改变住所的事儿很是生气,这么一变动,他只得栖身在郊区的一家饭店里。市中心的所有饭店全让蜂拥而至的大英帝国大兵们占了。
一路上,他的目光因忧悒而变得黯淡。这次希腊之行把心酸的记忆火星煽起了熊熊大火。想当初,他和妻子经常在一起筹划着到希腊一游。这件事他们俩议论了好多年。这可是他们当年成亲时没有进行的蜜月旅行呵。埃莉的叔叔是个希腊进口商,给她留下了大约九千美元的遗产。然而每年总有些事出来打岔,使得他们迟迟不能成行。在那几年里,他们一直担心那笔钱会花在日常需用的饮食上,而花不到应该花的事情上去。
最后当迈克尔好不容易通过写作,在银行里有了些许存款,他们夫妻俩梦寐以求的希腊之行才渐渐有了指望。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迷雾天,金门海峡桥上发生了一次车祸,而埃莉她当场死于非命。
过了一年多以后,迈克尔才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在最初几个月里,他深感内疚,意志消沉,感到孤独,因常做恶梦而害怕睡觉。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终日自怜命蹇,借酒烧愁。后来在他的父母和挚友的劝慰下,特别是由于他对自己年幼的子女的钟爱,他才得以慢慢地恢复过来。
他本打算让那笔钱在希腊再多存些日子。想到没有埃莉陪伴而自己独个儿前去希腊,他心里直觉得不是滋味。但是眼下已是1941年的4月,闸门已被冲开;在北欧,入侵已经开始。银行以及他的代理人都催促他尽快取走那笔款子,因为欧洲的局势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他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赶来雅典。莫里森此时只想及早返回旧金山。没有新娘相伴,何来蜜月施行呢?
愤怒的群山(2)
“皮特拉基街17号,”他报出了地址后,出租汽车司机便骂车朝雅典疾驰而去。嘿,雅典城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亲戚在美国,眼前这位汽车司机也不例外。拿这位司机来说,他就有个兄弟在克利夫兰。莫里森向司机保证说,他自己尽管还没有到过克利夫兰,不过以后只要有机会上那儿去,他一定去探望司机的兄弟。然后,两个把话题转向此时最为紧迫的时局上头。
眼下一切都取决于刚刚开进希腊的英国远征军,就看他们能不能阻挡住德国向北部数省的进攻了。头年冬天,小小的希腊军队把意大利军队赶出了希腊。于是那位司机照此类推,认为既然希腊能够打败意大利,英国当然能够阻挡住德国的入侵。此外,司机为加重语气,还说美国不久也将出兵参战。
可是莫里森对此却没太大把握。首先,两国之间横着一片大洋;其次,直到1941年的春季,大多数美国人还认为他们没有理由卷入这场战争。毫无疑问,迈克尔?莫里森对希腊丝毫不表同情。只是,这类事情在欧洲是由来已久,延续好几个世纪了。这压根儿就不关美国人的事。他怀疑英军能否挡住德国佬的进攻。德国佬拥有一种叫“闪电战”战术的专利权,而这种战术具有所向无敌、无坚不摧的威力。他置身在一股暗流之中,一股由胆怯的嘲笑汇成的暗流,它似乎在暗示英军注定要遭到惨败。
出租汽车司机不再谈论政治和战争,而是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车子,在基斐西亚和亚历山德拉一带的闹市区择路而行。此时,交通堵塞要比德军挺进北方的问题更使他感到恼火。
家家商店里挤满了顾客。正如在任何一个大都市里看到的那样,这里的市民们在走路时,脸上显出一种人到忙碌时才有的勃勃生气、快活神情。然而,人们依然可以觉察到,在这一切正常的表象后面却是紧张、疑虑和恐惧。身穿英国军装的人满街都是。可希腊的青年男子却很少看到,他们不是开到了北部,就是上了阿尔巴尼亚前线。迈克清楚地看到,迷人的希腊娘们正以传统的最佳方式对她们的英国“救星”大献殷勤。是啊,对来同“杰里”作战并把他赶出这个国家的“约翰尼”的欢迎再怎么热烈都不算过分。
在汽车向南行驶的路上,他们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空袭警报的鸣叫声。斯图卡式俯冲轰炸机要来袭击皮雷埃夫斯港口码头,英国远征军正在那里卸货。雅典城外的英军兵营也正受到猛烈的轰炸。莫里森心里,德国佬从雅典城内获得的情报还挺准的哩,英国人要是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威力,那就该把天上的飞机打几架下来。
出租汽车戛然停在皮特拉基街17号一幢黄石宅邸前。莫里森付了车资,并就一路上进行的非常有趣的讨论向司机道谢,然后便穿过马路。
他敲了几下铜门环,发出打雷似的隆隆声,响彻福蒂斯?斯特吉欧这幢古老的宅邸。不一会儿,一位长相同宅邸一样古老的管家塔索斯把迈克让进律师宅内。塔索斯轻轻地叩了叩房门,把他引进斯特吉欧先生的办公室。
老人从文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他是个古怪的老头儿,一绺白发耸立在他头上,肩上裹着一条宽大的披巾,一副方框眼镜架在鼻子尖上,大有随时掉落之势。
“啊哈,美国作家朋友,总这么准时。”他招呼过后便示意迈克坐下。“塔索斯,请来杯咖啡。”他用尖尖的嗓音吩咐道。他在桌上的文件堆里翻找着,找到了那份摘要。他找开文件夹翻阅着。这当儿迈克再次发觉,自己目不转睛地望着律师那满是皱纹的小指上那只硕大的镶有黑珍珠的戒指。“啊,”律师最后说道,“看来一切都有条不紊。”
“还要等多久?”迈克问了一句。 “你们美国人总是那么心急。有人也许会以为你不喜欢我们这个国家呢。”
“眼下可不是闲逛的时候呀,再说按照合同,我5月1日一定得赶回去。”
“喔,对了,您马上要到好莱坞去写部电影剧本——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除了那笔款子,没旁的事。”
“说到钱——麻烦的是,近来大家都急着要把钱转移到国外去。这倒不是说我责怪那些提钱的人。银行答应马上把让渡证书送来签字。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愤怒的群山(3)
“我订了明晨去伦敦的飞机票。”
塔索斯悄没声儿地走了过来。
“咖啡,好。我们到日光浴室去,塔索斯,请把咖啡端到那儿去吧。”
他们俩呷着咖啡,交换抽着对方的烟丝。莫里森对自己带来的烟丝颇为得意,这是旧金山传教区格伦德尔雪茄商店配制的一种特殊的混合烟丝。然而,这种烟丝那位老人来说可就太不过瘾了。莫里森刚吸了半烟斗斯特吉欧的因丝,便婉言谢绝了。
在闲坐的当儿,斯特吉欧先生就装饰房间的拜占庭艺术品给莫里森上了一课。果然不出迈克所料,那枚镶有黑珍珠的戒指是他家的传家宝,他戴了整整四十年没有取下过。
“尊夫人的不幸去世一定使您受到很大的打击。她叔叔确实非常喜欢她。他常常讲起他访问美国时的情景。”
“是……是……打击真太大了。”
“嗯,那两个孩子,现在多大啦?”
一丝淡淡的笑意爬上了那骄傲的父亲的嘴角。他随即掏出皮夹,把几张照片放到老人眼前。
斯特吉欧扶了扶眼镜,点头说道:“这两个孩子真讨喜。我完全理解您急于要回旧金山的心情。我相信您一定把他们托付给了可靠的人照料吧。”
“对,是我的父母亲。我们一起住在拉克斯珀,离旧金山不远的金门海峡桥附近。打埃莉死后,他们就搬来同我和孩子们一块儿过。”
老人的烟灰缸里磕着烟斗,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后说道:“莫里森先生,不知能否劳驾您给办件私事?”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我这里有个文件,一份对我的一位当事人非常重要的文件。鉴于目前混乱的局势,我对采取邮寄的方法有些儿不放心。能不能请您亲自把它送到伦敦去?”
“那没有问题,我非常乐意效劳。”
老头儿把手伸进吸烟服的内里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白信封来。不象是什么文件,莫里森暗自思忖着。斯特吉欧把信在手里攥了几秒钟,才递给莫里森。信封上写着收信人托马斯?惠特利爵士和他在伦敦的地址。
“在通常情况下,”老人表示歉意地说,“我决不会开这个口。这件事对我的当事人来说利害攸关,可目前的形势却很糟糕……”
迈克咧嘴一笑。“这里面不会有什么名堂吧?”
“哦,你们这些作家就是好猜疑。没什么名堂,不过略微有些不按常规办罢了,不知您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如能倍加小心,我将不胜感激之至。这个文件确实非常重要。”
莫里森真想再问上几句,但最后还是决定不问了。他把信放进胸口表袋里。“我将用生命来保护它。”
“务请这么办!”斯特吉欧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塔索斯轻手轻脚地走进日光浴室,给他主人把身边的电话机接通电源。律师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后,放下了电话,叹了一口气。“实在对不起,莫里森先生。银行里实在应接不暇。还得等上几小时以后他们才把让渡证书送到这儿来。”
“但愿不要出什么差错。我确已订好了明天早晨的飞机票。”
“放心吧,我一定在这里等候。银行昼夜营业。近来人人都想把钱提出来带到国外去。请您,唔,8点钟再来,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把事情办妥。”
“那当然可以。”
“给您带来不便,实感抱歉。”
斯特吉欧领着莫里森穿过长长的、摆满雕像的走廊,相互道别。大门刚闭上,斯特吉欧急急转身走回办公室。此时,斯特吉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矮胖子,身上裹了一件英国胶布雨衣,手里抚弄着海象似的大胡须。斯特吉欧朝那个人点点头,然后从烟丝罐里掏烟丝装烟斗。
“东西给他啦?”那人问道。
斯特吉欧烦躁不安地在办公桌前踱步。“对,给他了,威尔肯少校。”
“很好。”
“我可不喜欢这样,”斯特吉欧说。
英国情报部门的豪?威尔肯少校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把双手反背在身后。“索塔和我一踏上希腊就被人盯上了。不得已,只好孤注一掷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康拉德?海尔瑟这时候一定躲在雅典某个地方,正在指挥他们的行动呢。果真如此的话,斯特吉欧先生,那我们的命就不值钱咯。”
“你们干吗不把那份名单交由军方送出去呢?”
“我遗憾地告诉你,司令部里的情况一团糟。我不敢担保军方能够把希腊国王引渡出国。”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愤怒的群山(4)
“换句话说,威尔肯少校,我们这是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
“说得对极了。德国佬本事大着哪,军队未到就网罗了一批走卒。”
斯特吉欧嘴里嘟哝着,用拳头轻轻地敲着办公桌。毫?威尔肯走到他的跟前。“嗳,别慌嘛。”他安慰地说,“我们还不能完全肯定已受到了监视。只是格外小心吧。索塔正在张罗飞机,我们今晚就走,顺利的话,我们明天就可以平安到达伦敦。”
“要是不顺利呢?”
“那也没关系,那位美国朋友莫里森先生会替我们把名单送到的。注意,这不过是个预防措施。谢天谢地,他还没有受到怀疑。”
“我可不想拿那份名单去冒险,少校先生。德国人稍起疑心,连他也跑不了。那份名单一旦落到他打手中,这后果你是知道的。”
“哎呀,斯特吉欧,亲爱的朋友,”少校笑着说,“干我这一行,冒占险总是难免的。”
二
有两笔老帐要清算,还有两处伤口至今尚未愈合。康拉德?海尔瑟靠在一张颇旧的安乐椅里,闭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