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这里是私人休息室吗?”他说,“而且,我也不见推销员,这里是——”
“是医院,”她打断乔丹,“这个我明白。不过,我认为这件事太重要了。”接着是一系列快动作:放下公文包,摘除眼镜,擦干,脱掉雨衣。“天气坏极了,我跑过停车场,一身都湿透了。”
“有什么要紧事?”
女推销员把雨衣扔到椅子上——他留神一看,她很年轻,可能不到二十四岁。她悠悠然、一板一眼地说话了。
“氯,大夫。昨天你告诉我说你有一个肝炎病人因为氯中毒快死了。你说你但愿能有……”
“我说过的。”
女推销员清澈的灰绿色眼睛注视着他。安德鲁感到这人个性一定很强。他想:人说不上漂亮,不过颧骨高高的,倒也讨人喜欢;头发干了,梳梳好,可能还中看些。脱了雨衣,身材也不错。
“你当然说过,大夫。我认为,你的头脑比你的态度好。”他刚要答话,她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他。“我昨天没有——也不能告诉你,我们费尔丁-罗斯公司已经搞了四年,制造一种减少肠道细菌产生氨气的药,它对你的重病号可能有用。我本来就知道有这种药,但不清楚研究到什么程度了。”
“好嘛,有人在进行这方面的努力,”安德鲁说,“但是,我不明白……。
“你听我说就会明白的。”女推销员把散在脸上的几缕头发撩到后面去,“他们研究的这种药叫‘洛托迈辛’,已经在动物身上试验成功,现在可以用在人身上了。我搞到一些,拿来了。”
安德鲁从圈椅里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嗯……小姐,”他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开始感到不自在。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烈药(4)
“你记不记得我的名字无所谓。”又是一股不耐烦劲儿,“我叫西莉亚?德?格雷。”
“德?格雷小姐,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在我的病人身上使用这种只在动物身上试过、还在研究阶段的不知名的药呢?”
“哪种药,不是先有人来试用的呢?”
“对不起,”安德鲁说,“我可不想当这种开路先锋的医生。”
女推销员冷冷地抬起一边的眉毛,声音变尖了:
“病人都快死了,又没有别的办法,你也不愿意试一试?大夫,你的病人,你跟我说的那个,现在怎么样了?”
“比昨天更坏。”他吞吞吐吐地说,“已经昏迷了。”
“那就是快死了?”
“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好意,德?格雷小姐,刚才我的态度不好,很对不起。可惜的是,一切都太晚了。搞什么药物试验都来不及了。即使我愿意干,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套必须经过的手续、程序,怎么办?”
“我想过。”女推销员说,眼睛突然一亮,目光炯炯地看着安德鲁。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起这个胆大口快的小娘儿了。她接着说:“要办的手续、程序我都知道。事实上,我昨天离开你这里以后,就只干了这件事,还有就是捏着研究部主任的胳膊,逼他给了我一点洛托迈辛,这种药现在只有很少一些,但是,我搞到了——三小时以前从我设在坎登的实验室里搞到的。接着碰到这倒霉的天气,一路不停地开车到了这里。”
安德鲁刚要张嘴说“我很感激,”女推销员马上摇头表示不耐烦。
“还有,乔丹大夫,一切必要的文字手续也都齐了。不过用这种药还必须得到你们医院和病人家属的同意;就剩下这些了。”
他只有呆呆望着她的份儿。“唉,我太不象话了!”
“别浪费时间。”西莉亚?德?格雷说,说时,公文包早已打开,从里面拉出一叠文件。“你先看看这一份,介绍洛托迈辛的,是费尔丁-罗斯公司研究部给你准备的。另一份是我们药品部主任的备忘录,说明用法。”
安德鲁先接过两份东西,后面还有不少别的。他刚一看,就被吸引住了。
足足两小时过去了。
“病人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安德鲁,我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电话里传来诺阿?汤森的声音。安德鲁找到了正在参加私人宴会的内科主任,并把有人使用试验药洛托迈辛的事说了一遍。
汤森问道:“商人的丈夫已经同意了?”
“是的,书面的。我所行政处长从家里找到医院来,他打出书面格式,已经签了字,还有证人。”
签字前,安德鲁在病房的走廊里和约翰?罗谈了话,年轻的丈夫反应很急切,太急切了。安德鲁不得不警告他别抱太大的希望,以为一定有效。因为约翰的手直发抖,所以同意书的签名是歪歪扭扭的。总之是签了,合法了。
安德鲁告诉诺阿?汤森:“行政处长很满意,费尔丁-罗斯公司拿来的其他文件也都对头,因为这个药没有跨州,这就省事多了。”
“这种情况你一定详细记在病历上。”
“我已经记上了。”
“这么说只等我一句话啦?”
“是的,代表医院方面。”
“我同意,”汤森医生说,“倒不是说我对这事抱多大希望,安德鲁,你那个病人反正不行了,我们尽尽人事就是了。这就样吧。如果没有别的,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吃烤野鸡了?”
安德鲁一面挂掉护士室的电话,一面问:“都准备好了吗?”
值班护士长是上了年纪的、半休的正式护士,这时已在盘子上摆好了一副注射器。她打开冰箱,取出费尔丁-罗斯公司女推销员拿来的一个小药瓶,放在盘子上。“准备好了,这就是那个药。”
“那么咱们走吧。”
安德鲁和护士走进病房,只见一早就陪着玛丽?罗的住院医生奥弗顿站在床边,约翰站在靠后一点。
安德鲁给奥弗顿医生讲了洛托迈辛的用法,此人是个粗壮、性格外向的得克萨斯人,只听他拿着腔调对安德鲁说:“你是想创造奇迹吧!?”
“不是,”安德鲁简单地答了一句,然后转向病人的丈夫。
“约翰,我想再强调一遍,这一针明知是不可为而为之的,希望很小。目前情况下……”
“我明白,”声音低沉,但充满感情。
护士给失去知觉的玛丽做了臀部肌肉注射的准备,安德鲁对住院医生说:“医药公司说这药必须每四小时注射一次,我已经写了一个医嘱,不过还希望你……”
“我不走,头儿。好吧,四小时一次。”住院医生放低了声音说,“我说,打个赌怎么样?死活也就是一半对一半的机会……”
安德鲁瞪他一眼,才止住了他。这个得克萨斯人参加医院的训练班已经一年了,看他当个医生倒也能称职,就是谁都晓得他有一种不知深浅的毛病。
护士给病人打完针,又检查了脉搏、血压,报告说:“没有反应,大夫。主要现象没有变化。”
安德鲁点点头,一时先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指望会有什么积极反应,而恶化倒是可能的,特别是使用试验药物。玛丽能不能活到早上,他还是怀疑。“如果情况不好,往我家打电话。”他一边吩咐,一边对病人的丈夫低声说句“晚安,”就走了。
马赛特别快车(1)
第一部分
阿勒泰·加尔米埃
1
我初次在阿让火车站见到他时,他那副相貌叫我吃了一惊。我虽然不敢说他和我丈夫查理的模样象得如同两滴水,但他们的确是很相象的。查理,我还称他是丈夫吗?其实丈夫是徒有其名了,因为查理和我之间的感情,早已无影无踪。我恨他吗?那倒也不见得。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的确不爱他了。对我来说,他已变成可有可无的人了,甚至比可有可无更糟。因为正是他,让我领悟到,见到一个人要“掩鼻而过”是什么意思。从前——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们订婚时期,以及婚后的最初几年里,我总喜欢把鼻子埋在他的头发里。他的头发、皮肤以及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味,那一切都曾叫我陶醉。我爱他,当然不是仅仅出于这个原因,当初我们的爱情比起一种激情来,那可要深沉得多。不过,查理身上的那股气味,也确实起了一定的作用。现在,我不仅不想见他的面,而且连他的那股气味都叫我非常恶心,只有他离开时我才感到高兴和快慰。因而“对某人掩鼻而过”这句话的涵义,我现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因此,当我突然看到此人在阿让车站月台上踱来踱去,虽然在等候同一列火车的时候,不由心里一震。我差一点要走到他身边,去闻闻他身上的气味。然而,我又迅速打消了这种念头——我毕竟不是嗅着公狗的母狗呀。不管怎么说,这事真是奇怪:此人的身材和查理差不多,头部姿势也相同,发式一样,动作一样,——从远处看,简直就可以认他是查理了。可是他的穿着却跟查理截然不同。他风度翩翩,显得玩世不恭,跟查理在我面前摆出的那种一丝不苟而又持重的风度大相径庭。我一边思忖着,一边责备着自己。我若是要向某一个人卖俏,难道非得先拿他跟查理进行一番比较,并联想到跟查理的那段枯竭了的爱情不可吗?不能那样,根本不能那样!要我重温昔日的爱情,我才不干呢!
那人朝我瞟了两三眼,显出恭维讨好,对我很感兴趣的样子——哦,我当然很明白,我是一个很有姿色的女人,甚至可说是个美貌女子,追求我的男子,不乏其人。唯独那个人,有点过于自信。瞅他那副神气,自认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分明在情场上不是没有辉煌战果的。当然,他是中我的意的。但我不喜欢那种火车上的买弄风情——那很庸俗,通常是得不得什么结果的。
因此我等到那个人先在一节车厢里坐定以后,自己才上了另外一节车厢。
火车没完没了地开了一个钟头,我翻阅一些画报,度过了这段时光。后来这列慢车终于停靠在圣弗隆的小站上。在阿让,我曾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圣绍甫、拉卡佩勒或者邻近其他小镇上的人上这趟火车,但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因而在看到与查理相象的那个人也同样在圣弗隆下车,而且看见,他和我一样,向着寻辆停候着的公共汽车走去的时候,我更感惊异。他这是要上哪儿去呢?我心里在问,同时感到某种程度的不安,也说不出为什么。他是去布朗克福?去拉绍维塔?去拉卡佩勒?去圣绍甫?我相信,我自己也对这些无聊的疑问感到恼火。他去哪儿,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那辆破旧汽车的司机兼车主加拉维露出几颗半坏的牙齿,微笑着和我握手,这时,我感到满意。
“是您呀,加尔米埃太太!”他拎起我的箱子,放在他的座位旁边。“又见到您了,真叫人高兴。您离开这儿肯定已经有一年啦。昨天晚上罗辛纳就告诉我,说您今天要到……”
他蓦地煞住话头,我顺着他好惊异的目光,向另外一个男旅客看去。
“真的,”他随后低声说,“我简直敢发誓,那就是加尔米埃先生!我以前还从来没有注意到,米歇尔和您先生样子那么象……”
这位名叫米歇尔的男子——这一来我可晓得他的名字了——向加拉维走过来,亲切地在加拉维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好,老伙计!”他说。他的嗓音与查理的丝毫不同,我为这一发现而感到高兴。“咱们好久好久没见了,不是吗?”
“没错,米歇尔!”加拉维爽朗地叫道,“战后你就不在国内了。你回来,你母亲可要高兴了,是吗?她知道你来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马赛特别快车(2)
“不知道,”米歇尔回答说,“我要叫她吃一惊呢!”
“天哪,她真要高兴了!”加拉维又说了一遍。
我有点恼火,也许是因为米歇尔根本不注意我的缘故吧?
“我们车子马上开吗?”
“马上开,马上开,加尔米埃太太,”加拉维回答说,“我们只要再等等拉比萨德的妻子玛利亚就行了,您是知道的呀……”
我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我急于到圣绍甫去,是为了休息,到那所小房子里去。我离开马赛的目的,是为了休息,为了听不到查理的悲叹,摆脱笼罩在我们之间的令人气恼、令人窒息的气氛。我急于摆脱一切。而且——老实承认——现在,也要摆脱那位米歇尔的诱惑,这种诱惑太使我烦躁了。不要来什么冒险,不要来什么谈情说爱,这一次绝对不要!只求把一切都遗忘掉,一点不要留下……任凭我在圣绍甫的森林里漫步几个钟头,在彼隆的古堡下吃吃午饭,骑自行车去郊游,如果我心血来潮,也许会去看望住在维伦欧沃的布格拉一家,那是一家老好人,1942年,我们找到圣绍甫的那所小房子以前,还在他们那里住过几个星期呢……
汽车终于开了,车身摇摇晃晃,格格作响。米歇尔坐在加拉维的身旁,两个人在海阔天空地聊着。车子里面还有两个农民,在慢条斯理地交谈,还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子,其中的一个在号哭,嘶喊,我不知道小孩子为什么哭喊。
尽管我心里想要摆脱一切,可还是再次想到了最近几天发生的情况,想到命运在无情地折磨着查理——我倒不是替查理担心,他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人家会不会把他关起来,我才不在乎呢。不过,如果他被捕,受到审讯,丑事宣扬出去,弄到报上,那么我们的社会地位,也就是我的社会地位就会完全毁掉……到时我们就得放弃普拉多河畔的别墅,受人家讥笑,那可怎么得了呢?漂亮的汽车和昂贵的首饰全完了,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为些许小事耍脾气了,不能外出旅行了,不能去听歌剧了,总之,过去构成我生活内容的一切,都要抛弃了……!那时,我只好在圣绍甫当个农民了!那前途可好呢!除非——不,根本没有法子了,查理如果挪用了别人的钱,总会被发现的,哪怕再拖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他还是会被抓住的。那倒不如早早结束这件事为好,至少噩梦不必做了……谢天谢地,我离开那儿了!在我们别墅前面游荡过的那个家伙,说不定说是监视我们房子、跟踪查理的警察。我们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不可避免的事,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在什么地点发生,怎样发生。
公共汽车停靠在布朗克福,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米歇尔发出一阵阵哈哈大笑,随后下了车。加拉维又将车子开动,往前驶去。米歇尔是住在布朗克福呢,还是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他是何许人呢?我也许可以问问加拉维。该死——别去问吧!不要冒险了!可是问问也好,为了动别人的念头,又何必不去打听打听呢?这小伙子很讨我喜欢嘛!他有多大岁数了呢?看起来,要比查理年轻,至少年轻两三岁。查理到6月29日,就满三十八岁了。真的,他过生日这天,我是不会在马赛了。这个米歇尔看来是三十四岁,顶多三十五岁。他是从哪儿来的呢?是干什么的呢?他的母亲这么说来是住在布朗克福……而他自己,战争以来没有到这一带地方,加拉维是这样说的。这话不假,不论是查理,还是我,都从来没有见过他。何况,即使米歇尔战争期间到过布朗克福,我们也不可能见过他,因为我们当时几乎从来不去那儿。当时,至少在1944年5月以前,这个地区虽然没有德国人,然而护航队有时走阿让到佩里格的这条路线,而且查理想避免任何接触。
但愿罗辛纳将我的自行车保护得好好的,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这样我就可以骑自行车去远足了,对,骑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