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田子方是篇首的人名。全篇内容比较杂,具有随笔、杂记的特点,不过从一些重要章节
看,主要还是表现虚怀无为、随应自然、不受外物束缚的思想。
全文自然分成长短不一、各不相连的十一个部分,第一部分至“夫魏真为我累耳”,通
过田子方与魏文侯的对话,称赞东郭顺子处处循“真”的处世态度。第二部分至“亦不可以
容声矣”,批评“明乎礼而陋乎知人心”的作法,提倡体道无言的无为态度。第三部分至
“吾有不忘者存”,写孔子对颜渊的谈话,指出“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要得不
至于“心死”,就得像“日出于东方而入于西极”那样地“日徂”;所谓“日徂”即每日都
随着变化而推移。第四部分至“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借老聃的口表达“至美至乐”的主
张,能够“至美至乐”的人就是“至人”;怎样才能“至美至乐”呢?那就得“喜怒哀乐不
入胸次”而“游心于物之初”。第五部分至“可谓多乎”,写了一个小寓言,说明有其形不
一定有其真,有其真也就不一定拘其形。第六部分至“故足以动人”,指出应当爵禄和死生
都“不入于心”。第七部分至“是真画者也”,写画画并非一定要有画画的架势。第八部分
至“彼直以循斯须也”,写臧丈人无为而治的主张。第九部分至“尔于中也殆矣夫”,以伯
昏无人凝神而射作比喻,说明寂志凝神的重要。第十部分至“己愈有”,写孙叔敖对官爵的
得失无动于衷;余下为第十一部分,写凡国国君对国之存亡无动于衷;两个故事都说明,不
能为任何外物所动,善于自持便能虚怀无己。
【原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1),数称谿工(2)。文侯曰:“谿工,子之师耶?”子方曰:
“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3),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
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4)”。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
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5),缘而葆真(6),清而容物。物无
道,正容以悟之(7),使人之意也消(8)。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日:“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
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9),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士梗
耳(10),夫魏真为我累耳(11)!”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身旁,多次称赞谿工。文侯说:“谿工,是你的老师吗?”田子方
说:“不是老师,是我的邻里;他的言论谈吐总是十分中肯恰当,所以我称赞他。”文侯
说:“那你没有老师吗?”子方说:“有”。文侯说:“你的老师是谁呢?”田子方说:
“东郭顺子。”文侯说:“那么先生为什么不曾称赞过他呢?”田子方回答:“他的为人十
分真朴,相貌跟普通人一样而内心却合于自然,顺应外在事物而且能保持固有的真性,心境
清虚宁寂而且能包容外物。外界事物不能合符‘道’,便严肃指出使之醒悟,从而使人的邪
恶之念自然消除。我做学生的能够用什么言辞去称赞老师呢?”
田子方走了出来,魏文侯若有所失地整天不说话,召来在跟前侍立的近臣对他们说:
“实在是深不可测呀,德行完备的君子!起初我总认为圣智的言论和仁义的品行算是最为高
尚的了,如今我听说了田子方老师的情况,我真是身形怠堕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嘴巴像被钳
住一样而不能说些什么。我过去所学到的不过都是些泥塑偶像似的毫无真实价值的东西,至
于魏国也只是我的拖累罢了!”
【原文】
温伯雪子适齐(1),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
君子(2),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3),吾不欲见也”。
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4),今也又蕲见
我,是必有以振我也(5)。”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
客也(6),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
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7),从容一若龙、一若虎(8),其谏我也似
子,其道我也似父(9),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
“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10),亦不可以容声矣(11)。”
【译文】
温伯雪子到齐国去,途中在鲁国歇宿。鲁国有人请求拜会他,温伯雪子说:“不行。我
听说中原国家的读书人,明瞭礼义却不善解人心,我不想见他们”。
去到齐国,返回途中又在鲁国歇足,这些人又请求会见。温伯雪子说:“先前要求会见
我,如今又要求会见我,这些人一定是有什么可以打动我的。”温伯雪子于是出来接见了这
些客人,可是回到屋里就叹息不已。第二天再次会见这些客人,回到屋里又再次叹息不已。
他的仆从问道:“每次会见这些客人,必定回到屋里就叹息不已,这是为什么呢?”温伯雪
子说:“我原先就告诉过你:“中原国家的人,明瞭礼义却不善解人心。前几天会见我的那
些人。进退全都那么循规蹈矩,动容却又全都如龙似虎,他们劝告我时那样子就像是个儿
子,他们开导我时那样子又像是个父亲,因此我总是叹息不已。”
孔子见到温伯雪子时却一言不发。子路问:“先生一心想会见温伯雪子已经很久很久
了,可是见到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呢?”孔子说:“像他那样的人,目光方才投出
大道就已经在那里存留,也就无须再用言语了。”
【原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1),而
回瞠若乎后矣(2)!”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
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
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3),不比而周(4),无器而民滔乎前(5),而不
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6),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
极,万物莫不比方(7),有目有趾者(8),待是而后成功(9),是出则存,是入则亡。
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10)。吾一受其成形(11),而不化以待尽(12),
郊物而动(13),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14)。知命不能规乎其前
(15),丘以是日徂(16)。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17),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
著也。彼已尽矣(18),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19)。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
也亦甚忘(20)。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译文】
颜渊向孔子问道:“先生行走我也行走,先生快步我也快步,先生奔跑我也奔跑,先生
脚不沾地迅疾飞奔,学生只能干瞪着眼落在后面了!”孔子说:“颜回,你这些话是什么意
思呢?”颜回说:“先生行走,我也跟着行走;先生说话,我也跟着说话;先生快步,我也
跟着快步;先生辩论,我也跟着辩论;先生奔跑,我也跟着奔跑;先生谈论大道,我也跟着
谈论大道;等到先生快步如飞、脚不沾地迅速奔跑而学生干瞪着眼落在后面,是说先生不说
什么却能够取信于大家,不表示亲近却能使情意传遍周围所有的人,不居高位、不获权势却
能让人民像滔滔流水那样涌聚于身前,而我却不懂得先生为什么能够这样。”
孔子说:“唉,这怎么能够不加审察呢!悲哀没有比心灵的僵死更大,而人的躯体死亡
还是次一等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而隐没于最西端,万物没有什么不遵循这一方向,有眼有脚
的人,期待着太阳的运行而获取成功,太阳升起便获得生存,太阳隐没便走向死亡。万物全
都是这样,等候太阳的隐没而逐步消亡,仰赖太阳的升起而逐步生长。我一旦禀受大自然赋
予我的形体,就不会变化成其他形体而等待最终的衰亡,随应外物的变化而相应有所行动,
日夜不停从不会有过间歇,而且竟不知道变化发展的终结所在,是那么温和而又自然地铸就
了现在的形体。我知道命运的安排不可能预先窥测,所以我只是每天随着变化而推移。我终
身跟你相交亲密无间而你却不能真正了解我,能不悲哀吗?你大概只是明显地看到了我那些
显著的方面,它们全都已经逝去,可是你还在寻求它们而肯定它们的存在,这就像是在空市
上寻求马匹一样。我对你形象的思存很快就会遗忘,你对我的形象的思存也会很快成为过
去。虽然如此,你还忧患什么呢!即使忘掉了旧有的我,而我仍会有不被遗忘的东西存
在”。
【原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1),方将被发而干(2),然似非人(3)。孔子便而待之
(4),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5),似遗物离人而
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6)。”
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7),尝为汝议乎其
将(8)。至阴肃肃(9),至阳赫赫(10);肃肃出乎天,赫赫出乎地(11);两者交通成
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12)。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
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13),死有所乎归(14),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
(15)。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16)”。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17),得至美而游乎
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
(18),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
(19)。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20),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
(21),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22)!弃隶者若弃泥涂(23),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
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24),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25)?”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26),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
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27)!微夫子之发吾覆也(28),
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译文】
孔子拜见老聃,老聃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等待吹干,那凝神寂志、一动不动的样子
好像木头人一样。孔子在门下屏蔽之处等候,不一会儿见到老聃,说:“是孔丘眼花了吗,
抑或真是这样的呢?刚才先生的身形体态一动不动地真像是枯槁的树桩,好像遗忘了外物、
脱离于人世而独立自存一样”。老聃说:“我是处心遨游于浑沌鸿濛宇宙初始的境域。”
孔子问:“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老聃说:“你心中困惑而不能理解,嘴巴封闭而不
能谈论,还是让我为你说个大概。最为阴冷的阴气是那么肃肃寒冷,最为灼热的阳气是那么
赫赫炎热,肃肃的阴气出自苍天,赫赫的阳气发自大地;阴阳二气相互交通融合因而产生万
物,有时候还会成为万物的纲纪却不会显现出具体的形体。消逝、生长、满盈、虚空、时而
晦暗时而显明,一天天地改变一月月地演化,每天都有所作为,却不能看到它造就万物、推
演变化的功绩。生长有它萌发的初始阶段,死亡也有它消退败亡的归向,但是开始和终了相
互循环没有开端也没有谁能够知道它们变化的穷尽。倘若不是这样,那么谁又能是万物的本
源!”
孔子说:“请问游心于宇宙之初、万物之始的情况。”老聃回答:“达到这样的境界,
就是‘至美’、‘至乐’了,体察到‘至美’也就是遨游于‘至乐’,这就叫做‘至人’。
孔子说:“我希望能听到那样的方法。”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生活的草泽,水
生的虫豸不害怕改变生活的水域,这是因为只进行了小小的变化而没有失去惯常的生活环
境,这样喜怒哀乐的各种情绪就不会进入到内心。普天之下,莫不是万物共同生息的环境。
获得这共同生活的环境而又混同其间,那么人的四肢以及众多的躯体都将最终变成尘垢,而
死亡、生存终结、开始也将像昼夜更替一样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扰乱它,更何况去介意那些得
失祸福呢!舍弃得失祸福之类附属于己的东西就像丢弃泥土一样,懂得自身远比这些附属于
自己的东西更为珍贵,珍贵在于我自身而不因外在变化而丧失。况且宇宙间的千变万化从来
就没有过终极,怎么值得使内心忧患!已经体察大道的人便能通晓这个道理。”
孔子说:“先生的德行合于天地,仍然借助于至理真言来修养心性,古时候的君子,又
有谁能够免于这样做呢?”老聃说:“不是这样的。水激涌而出,不借助于人力方才自然。
道德修养高尚的人对于德行,无须加以培养万物也不会脱离他的影响,就像天自然地高,地
自然地厚,太阳与月亮自然光明,又哪里用得着修养呢!”
孔子从老聃那儿走出,把见到老聃的情况告诉给了颜回,说:“我对于大道,就好像瓮
中的小飞虫对于瓮外的广阔天地啊!不是老聃的启迪揭开了我的蒙昧,我不知道天地之大那
是完完全全的了。”
【原文】
庄子见鲁哀公(1)。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2)”。庄子曰:“鲁少
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3),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4),知天时;履句屦者(5),知地形;缓佩玦者
(6),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
(7),何不号于国中曰(8):‘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9)。公即召而
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10),可谓多乎?”
【译文】
庄子拜见鲁哀公。鲁哀公说:“鲁国多儒士,很少有信仰先生道学的人。”庄子说:
“鲁国很少儒士。”鲁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着儒士的服装,怎么说儒士很少呢?”
庄子说:“我听说,儒士戴圆帽的知晓天时;穿着方鞋的,熟悉地形;佩带用五色丝绳
系着玉玦的,遇事能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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