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哄哄七八个人拥着季均进来,打头的正是称砣,另两个丫头一人端着脸盆、一人端着绿豆汤迎了上去。
荷花三步并两步跑到季均跟前,接过丫头的手里的打湿的汗巾递过去,眼巴巴看着季均问:“怎么样?”
这是季均一直以来的理想,也是关系到他一生的大事,荷花不由也有些紧张。
季均不吭声,只把身上戴着的一个玉佩扯下来,扔在地上。荷花还没有反应过来,称砣就把玉佩捡起来,仍给季均系上,然后笑道:“及第了,均哥及第了!”
及地(第)?
还有这种说法?
身边一众人等都发出欢呼声,荷花瞧着季均得意的脸,笑骂道:“得意什么?又不是中了举人!”
称砣搀着季均在一旁坐下,咧着嘴道:“明年就能中举人老爷了!这次和均哥一同考的,还有个五六十岁的童生,不知道考多少次了,还是没有考上!”
“就是,这次总共才取了两百名秀才,大哥可是长脸了。”另一个陪同季均去参加府试的小厮也忙忙地接口。
“好了,这大热天的,你们别挤在一块儿。告诉厨房,今天加肉。”荷花挥退一干人等,冯姨娘带着小翠俏生生站在门口冲着他们笑:“恭喜哥儿了!小翠,帮我把衣服送到哥儿房里,让哥儿先歇歇,我们再来闹他。”
说完以后,冯姨娘转身过去,摸着自己的肚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听季均讲这次府试的经历,荷花才知道,小宝被淘汰了。好在他年纪小,比起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童生来说,他的机会实在还有太多太多。再说他哥哥阿齐也是第二次才考上的。
阿齐第一次没有考上,这一次却是憋足了气,一路直冲,最后虽然没得府试案首(第一名),却也得了个第二,府尊大人对他也另眼相看。一时间阿齐在学子们眼中那是扬眉吐气,名声大震。
让荷花感到意外的是,不学无术、整天混日子打酱油的徐大少居然也考上了!
但季均在谈到徐大少时,脸上有些不自在,像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想想季均有些热血和理想主义的性子,再想想徐大少一贯的行为作风与徐家的万贯家财,荷花也知道,徐大少必定是用银子开了路的。而季均,估计是看不上他连考个区区秀才也要使诡计。
另外,季家族长家今年也多了一个秀才,还找人与季同说宴请宾客的事。
这年代,虽然偶尔有做秀才的、当官的“下海”经商,人们也看不起一些穷酸秀才,但更多的人,还是寄希望于子孙可以考取功名。就算是商户世家,也要想尽办法将自己的户籍往民籍上靠,希望自家的后辈中能有更多人通过科举走上仕途。
而考上秀才,就等于是摆脱了平民身份,见到县令都可以不必跪拜。更重要的是,只有先考上秀才,才有资格参加更高一级的乡试、会试、殿试,一步一步走向光明大道。
所以,这也算是季家的一件大事。
又过了一天,冯姨娘身子不爽,请了郎中一看,居然是喜脉!
冯姨娘进门差不多一年,早就想要个孩子,奈何肚皮一直没有动静。她偷偷去庙里求过几次,她娘家也使人送了好几回药方子给她,这下,送子娘娘终于显灵了。
双喜临门,季同喜气洋洋地不止宴请宾客的事情。
族长家、三叔公家、郝大海家、季家村其他几户相熟的人家并几个舅舅家都来了人,季均自己的先生连带徐大少等一干朋友也都请了来,互相热闹。
三叔公和几个舅舅荷花是不想来往的。但算起来,三叔公和族长都是季同沾亲带故的长辈,而几个舅舅,怎么说也是季均的亲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是看不顺眼,在极为重视家族人伦的年代,谁也不敢轻易撕破脸皮。
好在男人们都由季同和季均招待,荷花只管在后院陪一些妇女同志们并某些被父母亲带过来的姑娘们说说嘴唠嗑唠嗑就好了。
这边她们吃吃喝喝说着闲话,另一边冯姨娘却是不停地穿梭着叫人端茶倒水上点心传菜。
就听得一个人笑道:“听说姨娘有身子了,这要是扶正了,可就是三喜临门了。”
另一位年纪大点的啐了她一口:“呸!均哥儿以后是要当举人老爷的,她一个扫把星寡妇难道还要当孺人不成?没得辱没了均哥儿名声!”
“还不知道生出来是男是女呢。要是男的,到真是便宜了她,白得一半家产。”
“怎么可能?荷花姐姐与均哥儿可都是七八岁就开始做事自己养活自己的,这会子总不会便宜了她,去叫她母亲、给她磕头吧?”
荷花见好几个人都把眼光集中在她身上,尤其是那些带了儿女来的人,更是目光炯炯。淡淡笑一笑,作温顺娴雅状道:“这都是爹爹的事情,我一个女儿家,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众夫人太太也觉得难为她了,又见冯姨娘正往这边过来,就换了话题。
吃吃喝喝闹了两天,才把所有的客人都送走,荷花有一种总算可以透气的感觉。
歇了一个下午,找到称砣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称砣见她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道:“昨天在席上,有人说要是姨奶奶做了奶奶,就是三喜临门了。然后三太爷和舅老爷他们就骂那人没眼色,说是要害得姐姐与大哥以后抬不起头来……”
“我爹怎么说?”
“老爹开始也是同意的,但后来就……”
“好了,你下去吧。”荷花揉揉发疼的额角,皱眉对一旁的小巧道:“你叫姨娘身边的小翠过来。”
小巧瞅了她一眼,道:“姨奶奶病了,下午才请的郎中。小翠方才出去了。”
“郎中怎么说?”
“郎中说,姨奶奶这几天累着了,再加上天气炎热、心气郁结才倒下的,须得好好休养。以后也不能太劳累,要好生安胎。”
“我去看看她。”荷花找了些补药出来,又叫上小碗和她一起去。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小丫鬟道:“姨奶奶您歇着,就算不为自己好,也要替您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呢。”
冯姨娘幽幽的声音响起:“孩子又怎么样?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前天天盼着,现在我倒宁愿没有他,也省得生下来后受我连累。”
“姨奶奶可别这么说……”
荷花拉着小碗悄悄退后几步,然后大声道:“姨奶奶病了你们也不知道叫醒我!皮痒了想挨打是不是?”
冯姨娘的房门打开,小丫鬟走出来道:“姐姐来了?”
“才睡了一个下午,就听得姨娘病了,怎么样?没事吧?”
荷花边说边进屋,近前一看,冯姨娘的脸色很是苍白憔悴,眉眼间也尽是阴郁之气,像是害了大病的样子,吓得她忙忙地问:“姨娘可吃药了?怎么不好好躺着?小翠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也不在姨娘身边伺候着?”
“我没这么金贵,怎敢劳动你来看我?”冯姨娘艰涩地笑了下,一手抚着肚子慢慢地走回床边,“姐姐还是先走吧,可别过了病气。”
“我没什么的,倒是姨娘,还请放宽心休养。爹爹、哥哥和我可都盼着小宝宝出生呢。”荷花胡乱安慰了几句,道:“姨娘,我把小碗留下了,有什么事你就叫她去做吧。小碗,你可得仔细了,出了什么事我只管找你!”
最后一句话是对小碗说的,小碗应了立即就帮着出去煎药了。冯姨娘再三谢过荷花,荷花见她蔫蔫的,也不好多打扰,又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只有三个人,气氛有些沉闷,季同胡乱扒了两口饭就走了。季均慢慢地数着饭粒,直到荷花也放下碗要走了,才开口道:“你……去看了姨娘了?”
“看过了。身体累着了,也有心病。”荷花挥手叫丫头们都下去,自己拿了扇子猛扇。
季均顿了一会儿又道:“你怎么看那件事?”
荷花立即反问:“你又怎么看?”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荷花瞅瞅季均身上穿的冯姨娘亲手做的衣服,微微叹了叹,道:“不管怎么样,你至少使个丫鬟去看看她吧。”
一宿无话。
因冯姨娘要休养,荷花不放心桑园,就过去看了看。基本上还是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多了一些人觊觎里面池塘的水而已。
荷花自己家的两个田庄也有缺水的迹象,自家都没想好怎么才能把桑园的水引一部分出去,别人就更加不用妄想了。
于是仔细叮咛一番要看好了池塘,把边边角角可能漏水的地方叫他们都检查一次,这样过了两三天才打回转。
半路上就听到许多人在谈徐家的亲事。
阿齐因这次考得好又得了府尊大人的青眼,再想想他们家如今的财运,大家都说他来年乡试必定中举。而徐二爷是朝思暮想要找个状元女婿的。
实际上这年头,很多人十年寒窗都不一定能中秀才,要等到人家中状元,也大部分都是有家有室了。那种一岁能识字、三岁能识文、七岁可作诗、十二岁写文,十八岁就冲到金銮殿获得万岁爷金笔钦点的状元公几十、几百年才能出一个。而这凤毛麟角的状元爷怕是要分成十万八千片才能轮给徐二爷一点碎末子。
是以,阿齐这种年少有才、得上官赏识、家里有钱而没有婚约的翩翩少年郎就算是顶好的对象了,这种“潜力股”自然是要早早抓住的。
徐二爷在府试结束后很快就叫了媒婆上门去给徐诗瑗说亲,不想郝大海家竟然回绝了,说是徐家主母声名在外,实不敢相信徐二小姐是温婉良顺、聪慧娴淑的人。
祸不单行,徐大少爷的亲事也被人拒绝了,说是徐家有母老虎,他们不敢把女儿嫁过来受恶婆婆欺负。
妇道人家
从桑园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季同听得桑园的情况,摇摇头道:“早几年都是盼着少下点雨,不要把庄稼给淹了,今年却是要祈雨了。如今水就是命,听说北方为抢水还闹出了人命。桑园里大多是妇道人家,不顶事。我明天先找二十个人去守着那些池塘。”
这种事情,有备无患。
荷花道:“既然这样,那爹就找些信得过的管着轮流看守,别有人监守自盗。”
“均哥儿和称砣都一起去,这边田庄的水井打得深,还能撑一段时间,我也可以抽空过去。你和姨娘在家好好歇着就行。”
季同一锤定音,荷花瞅瞅冯姨娘的神色,比前几天倒是好多了,也就安心下来。
晚上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乘凉,小巧报备了这几天紧要的一些事情,道,“三位舅老爷合伙开了一个酒肆,听说二舅老爷和二舅奶奶要来县里坐镇呢。”
荷花笑道:“想必就是前些天来吃酒席的时候看中的地方。说起来,三舅舅家也是很宽裕的,二舅舅要不是染上了赌,家境也不会差。看这样子,应该是大舅舅和三舅舅在帮衬他们了。他们兄弟互相扶持,有这个营生才叫正理,没得叫我们做小辈的去乱出头。二舅妈上一次都没脸来。估计等到酒肆赚了银子的时候,必要来炫一炫。”
“她不再盯着姐姐的银子就好。不然,每次都把她堵在门外,以前没什么,现在就指不定有人要说季相公(相公:那时对秀才的尊称)翻脸不认人了。”
荷花叹息一声:“人言可畏,这世上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多爱嚼舌根的人。不知前因后果就胡乱说得煞有其事,还有人专门喜欢搬弄口舌、颠倒黑白,没事也要挑出三分毛病来夸大成十分,彷佛不揭人阴损,不泼人污水他们就活不下去一样。”
小书在一旁眨巴着眼:“那徐家二小姐也是因为这样被退婚的?”
小巧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嗤笑:“姐姐才说完,这里就多了一个不明是非说三道四的。”
小书不满,嘟起嘴道:“我不过是把人家说过的话照说一遍而已!”
小碗啐道:“徐二小姐还没订亲,哪里来的退婚?只不过是媒婆上门去说亲被拒绝了而已,可不就是你没听明白还要搬弄是非。何况这和我们刚才说的有什么关系?”
小书这才恍然大悟,左右扭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姐姐不是说徐二奶奶和徐二小姐都是好人吗?那她被拒亲不就是因为有人搬弄是非?”
徐诗瑗被退亲真是因为大海叔家认为她是骄纵的性子吗?
荷花想起那活泼随性的徐诗瑗,怎么样也和外面“善妒凶悍、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等说辞挂不上号。只不过因徐二奶奶被人坏了名声,徐二小姐又有些才气,便为这个尊崇“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所不容。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人们就更加添油加醋起来,恨不得把这个有“才女”之称的出挑女子踩到泥地里。
就是徐二奶奶,人们说她母老虎,也无非是因为她死活不同意徐二爷纳妾。再加上后来徐家大爷看不过眼,曾经使人送了一个女子给自家弟弟,却不想那女子连同大爷家里护送的人都被二奶奶用棒槌给打了出来。经此一事,徐二奶奶就彻底成了定江县妒妇与悍妇们的大姐头。
但实际上,这一年来,荷花也见过徐二奶奶三四次,并没有觉得她是一个多么蛮横无理的人。而荷花最看不惯的徐二奶奶显摆的孔雀头,那些贵妇们却并没有嘲笑她,反而有不少人跟风,一个个都把头上查得金镶玉翠的。
只是鼓起勇气豁出一切坚持捍卫自己的丈夫,只是一个“妒”字,就毁了徐二奶奶并她的儿女一生,荷花不由觉得戚戚然。
“徐家配大海叔家是绰绰有余了。经常和徐二奶奶来往的妇人太太们,也有很多想把二小姐说给自己儿子或亲戚的,只不过大都是商贾人家,徐二爷一门心思要找个状元女婿,这才拖了下来。而阿齐,他的理想是做官,徐家在仕途上对他没有太大的帮助,估计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拒绝的。
徐二小姐不是因为那些流言才被拒亲,而是因为被拒亲才成了别人的笑柄。而且,徐大少爷现在也是秀才,和阿齐算同门同宗,以后在仕途上少不得还要互相帮衬,那些难听的话必定不会是大海叔家里人说出来的。”
小书惊呼:“啊?姐姐这样说,徐二小姐岂不是很可怜?”
荷花道幽幽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二小姐现在被流言所毁,未必日后就不能寻得一门好姻缘了。你们要记得,平日里随便说笑倒也罢了,但搬弄是非、在背后戳别人脊梁骨的话,最好是烂在肚子里!
小书吐吐舌头道,拉了小碗的手道:“这不是只和姐姐说叨,听姐姐教诲吗?我们必不会去外面乱说的。”
小巧一个人想了想,吃吃笑道,“照这么说,府尊大人对郝相公另眼相看,郝相公又有意找个在仕途上有助力的泰山,指不定府尊大人会给他说门亲事?”
荷花沉吟一会儿,道:“你想得也有可能,但现在还不好说。其实,徐家的家底要比大海叔家丰厚,徐大少以后也是要在仕途上发展的,府尊大人真要有心,徐大少也是个不过人选。”
“姐姐这样说,我觉得徐大少爷真的很好啊!徐二奶奶不同意徐二爷纳妾,必定也不会让徐大少爷三妻四妾,要是和姐姐凑成一对,倒是好姻缘呢。”
小书语出惊人,小巧和小碗先是愣神,然后都在一旁嘻嘻哈哈、挤眉弄眼闹起来。
荷花忍不住在小书胳膊上掐了一把,笑骂:“让你碎嘴!居然敢取笑我的婚事?人家说徐二爷自己没有妾室,必定会让徐大少收一屋子的娇妻美妾,生上十个八个孙儿辈他才肯安心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