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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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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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出生在天津,但童年的记忆已模糊。现在居然在退休之前会有机会去中国,真是喜出望外。最后自我介绍的是默非,他是全团中较年轻的,细长条,说话缓慢,眼睛朝下,一副惟恐人家对他注意的羞怯。他承认自己对中国一无所知,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神秘的国家,所以十分感激墨院长给他这个机会。
  大家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墨院长清了清喉咙说:“首先我谢谢大家星期六一早都来开会,居然没一个人睡过了头。”大家当然都应景地笑了笑:“最感谢的还是校长为我们筹划了这笔数目不算小的旅费……”
  “当然我相信你们会用各种方式,例如在各大学做报告等等酬报我的。”校长说:“你们都知道这世界上是没有免费午餐的。”
在交往之后(21)
  院长笑着说:“这还用说,大家心里都有数的。总之,我相信大家都十分兴奋有这个机会去远东,除了去了解中国的人情风物,和参观中国的几个大学,我希望大家都带点你们专业的资料,达到交流的目的。为我们联系,接洽及安排的黄立言教授是纽约市著名的克莱大学的物理教授,他今天不能到会。他的妻子段次英教授会向我们介绍一些我们去的几个城市的背景,我们计划有交流的几个大学状况以及我们出发前的各种准备等,等她介绍完毕,大家可以提问题。”
  他说完,朝校长望望。柯玛校长点了一下头,然后站起来说:“我另有一个会要去主持,你们继续开下去。很高兴见到你们大家。段教授的报告,我想杰克会告诉我的。”他临出门,又回转头来说:“杰克,你还要同段教授研磨一下,最好拟个经费预算表给我,交给我的秘书,珍妮,就可以。”
  开完会十点左右,如真见次英有点累了,即说:“来我家坐坐,你这一阵也跑得够你受的。我弄点素净的汤面,若愚到孩子们的夏令营去参加什么表演了,只有我们两人。要坐我的车吗?”
  “不,你先回去,我到办公室转一下,想一下。真没想到,为这么一个旅行团,竟有这么多事先没想到的琐碎,烦心!你先去吧,我就来。”
  她来时如真已煮好了两大碗雪菜肉丝面,给她泡了杯浓浓的龙井。天气好,如真用大盘把面及茶端到后院的阳台,撑开了伞,遮住晶亮的阳光。次英一早没吃东西,肚子里滚动的都是咖啡,喝了大半碗面,胃满神展,紧绷的脸也舒平了:“嗳,你对校长的印象如何?”
  “唔,很不错。有种自然的帅,我蛮欣赏的。”
  次英低头把面吃完了,把白漆的椅子往后一推,瞅了她一眼:“同我们的院长比,差点吧?”
  “他当然没有墨院长那种秀气,但院长不英气,太阴柔了。那个校长呢,十分阳刚,十分有魄力的样子,我比较欣赏他那样的男人。”
  次英又睃了她一眼,点了枝烟,深深地吸了两口,才徐徐地说:“有魄力的样子,这点我同意。不过哪,做到大学校长,没有魄力也不行啊。他交代墨院长,要请大家来同他见面。我倒要听听大家对他的评价如何。不过,说真的,我对他的印象也很好。”
在误解之前
  一点没有儿时的记忆了。记得有次探望母亲时问起儿时的上海,母亲只说住在霞飞路的同庆里。陆健说淮海中路就是以前的霞飞路,同庆里不知在何处。如果她想,他可以陪她去找。找到了又怎么样?最多不过是下次回台探亲,向母亲叙述一番而已,又何必呢?母亲中年离开大陆去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自己父母亡故的消息还是辗转由香港的友人告知的。哀伤之余,只望在有生之年,回故里去坟前叩头表达没来送终的不孝。但这个希望怕母亲的余生也不能实现了。明明是同胞,却当作仇敌。几时能解!当年不是心甘情愿地离开的,如今却不能心甘情愿地回来。而今已白发苍苍。可怜的母亲,她还有多少岁月可以等待啊!                        
在误解之前(1)
  一
  这个夏天,是黄李两家接触最频繁的三个月,当然是因为九月的中国之行。为了时常要同柯玛校长及墨院长交换信息,黄立言干脆住到柏斯来了。他第一次同校长见面,因次英要到波士顿接女儿,是由如真陪他去的。当然还有墨院长,但他介绍了他们之后,就告辞去办别的院务去了。如真也要站起来告退,黄立言却把她按住了,说,也许需要你记录一下,放在次英的档案里。如真只好拿出纸笔。但事实上只是他与校长之间的互相认识的寒暄,毋需记录的。不过她倒多了个机会观察他们。她看得出来他们彼此欣赏,平时黄立言极少当面夸奖对方,但对柯玛,他说了不少恭维的话,而这位祖籍爱尔兰,目光敏捷,声音低沉厚实,全身散射一种超人的精力的校长也说了不少对黄立言学识钦佩的话。如真猜想,在他接见黄立言之前,一定获得了不少有关黄的成就的资料。看着他们交谈,如真想起惺惺相惜这句成语。此外,她也注意到了在他们互相赞扬的同时,柯玛的语调比较诚恳实在,黄的比较虚饰阿谀。在态度上,柯玛在说话时用各种手势帮助加重语气,在对方说话时又十分专注地听。黄立言说话时较拘谨,听对方说话时目光游移,又不时偷觑一下腕表,终于被对方瞥见,柯玛立即站起来说:
  “很高兴你能抽时间来赴约,我想我们有个很好的开始。毋需多讲,这个团体能成行完全是你一手筹成的,在此再一次地致谢。杰克说你整个夏天都在柏斯,那太好了,等我把手上一件由政府交下来的计划完成之后,我找机会宴请你同段教授。”然后略向如真点头,“当然要你同李教授作陪。”说完站起来与黄立言握手,并目送到校长室门口。
  说好因次英不在,黄立言到如真家去便餐的。两人一进车,如真即问:“你对我们校长印象怎么样,黄教授?”
  他捏了下如真的右胳膊,说:“怎么你还是这么见外,不叫我名字?!我真的要生气了!”
  如真暗自一惊,她竟然忘了他曾对她有过调戏的行为了。现在他们单独在车上,她可是要格外小心。她笑着说:“想必是在学校教书,大家都以教授相称,习惯了,真的不是见外。我同次英是好友,你是她丈夫,怎么会?”她指了指车上的烟灰缸,“不要紧,你只管抽好了。你觉得我们校长如何?”
  “唔,不错,很有魄力的样子,是个能干的领导。他在学校的信誉还好吗?”
  “想必不错吧!前年才上任的,听说是从几十个人中选出来的呢。他刚还提到若愚,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这么多教职员,怎么记得的!”
  “啊,这你就不懂了,做行政主管的人,记名字是他们的专才,他们用这一种方法去赢得下属的好感的。你太嫩,不会知道这一招。”
  “我一共才见过他两次,当然不可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主管,不过,到目前为止,对他印象尚佳。”
  “次英很喜欢你们的院长。你哪?”
  她犹豫了一下:“他们两人比较之下,我认为柯玛校长比较有阳刚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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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他吸了几口烟,把烟灰缸拉出来,捻熄了烟,摸出一条手纸来盖嘴咳了几声:“什么意思?你认为墨院长太女人味了?”
  “倒不是。我欣赏粗犷一点的男性。”她不愿在这个题目上多发表意见:“不过,次英的眼光很准的,墨院长的确非常能干。”车子已进入她住家的附近,志纯姐弟正巧在行人道上骑车,如真舒了口气,招呼他们过来说:“还不叫黄伯伯!”
  柯玛校长果然守了他的诺言。八月初,他发了正式的请帖给次英及如真,邀他们两对到柏斯那家最出名的意大利餐室槭树屋晚餐。次英从墨院长的秘书室打探到被邀请的人,告诉了如真。原来没请团里全部的人,只有院长夫妇、史东教授夫妇、骆文教授夫妇及伯乐教授夫妇,加她们两对,共十二人。李若愚一开始闹别扭,不肯参加。“我又不属于你们那个团体,去干什么?你们谈去中国的事,与我无关,要我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我不去。”
  如真说不服他,求救于次英,次英特地跑来,说:“若愚,你这样不是显现自己心胸狭窄吗?太太有机会到中国一行,你该为她高兴,陪她去吃一顿饭是最起码的为她高兴的表示,对不对?何况,吃一顿美食,得到一点你将来去中国所需要的资讯,何乐而不为?!你不去,不但显示了你的气量小,而且令如真窘迫,你愿意吗?”
  一顿话说得他哑口无言,抓抓后脑勺,抬抬眼镜架,吸几口烟斗,说:“好吧,我去。”
  有不少在曼哈顿做事的日行者(通勤族,commuters)喜欢把家安置在柏斯。冬天有雪,不多,夏天闷热,不久,春秋两季,前者百花齐放,清风徐来,后者枫叶如脂,蓝天白云,都是宜人的季节。夏天再闷热,早有晨风,晚有晚风,都温婉如女人柔而无骨的手掌。有商业头脑的人即来此开了几个可以与曼哈顿的餐室比美的高级餐馆,槭树屋就是其中之一。如真在柏斯居住这些年,听过,经过这个餐馆,但从没去过。
  晚餐是八点,炎热已除,骄阳早退,暮色徐聚,月上柳梢,正是感官享受的好时光。餐桌是设在三楼餐厅外的六角阳台上,墨漆栏杆,纯白桌布,殷红餐巾,荷色瓶状蜡烛,衬着它们之间的艳红的玫瑰,每桌一朵。中国食物是吃美味,真要得到眼睛的享受,还是要去中国饭店之外的餐室。餐具,色调,十分悦目。
在误解之前(2)
  柯玛夫妇站在阳台入口处。他一件米色上装,配一条蓝色斜条领带,她太太米色丝质连衣裙,系一条棕色窄皮带,略带灰白的头发挽一个髻,托出一张已不年轻但尚可亲的椭圆脸。她五官很端正,但表情却木然。两人站在一处,益发突出柯玛校长的奕奕神采。他一面与大家握手,一面介绍他太太。次英与如真夫妇与他们握手为礼之后,着白制服的侍者即将他们引到阳台一角特设的小酒吧前,问他们要什么酒,如真只要了杯可乐,次英他们三人各叫了杜松子酒及威士忌,在宽阔的阳台上,随意漫步,与早来的骆文夫妇及史东夫妇寒暄。
  墨院长夫妇是最后一对来到的,他们一进来,就光彩照人。墨院长十分俊秀不在话下,他的太太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她身材高挑。尤其穿了条合身的迷你裙,露出圆润修长的腿。一头栗色的短发,发稍微卷,拥住一张把大眼、瘦鼻、丰唇安置得恰到好处的鹅蛋脸,笑起来长睫毛一闪,俏嘴角一翘,连次英都忍不住悄声说:“上上的相貌,院长先生艳福不浅!”
  不但美,而且有一流交际才能;她托了杯红酒,周旋于为她丈夫服务的众教授间,恰到好处地问好、倾听、浅笑,抿了口酒,再转到另一对夫妇前。来到次英立言面前,她举杯说:“啊,段教授,杰克不知在我面前谈了你多少次,我早就想认识你了,还有黄教授,没有你们,就没有下个月的中国之行!啊,我简直是等不及了!我现在是另外四个院长夫人羡慕的对象呢!真要谢谢你,黄教授,促成这么好的机会,希望在我们成行之前,我能有荣幸请你们来我家。”她那双圆而亮的眼睛也朝如真夫妇浅笑一下,“当然还有你们二位,吃个便饭,杰克可以作证,我会烧道地的法国菜呢!对不,亲爱的!”她把墨院长挽过来,倩笑着说。
  墨院长翘起大拇指,又拍了下稍稍有点凸出来的肚子说:“喏,我的肚子可以做证人。”
  大家应景地笑了。次英正要说话,侍者来请大家入坐,红色餐巾边上有一白色名字卡,各人找到自己名字入坐,校长与他夫人是主,当然坐在长方形餐桌的首尾,黄立言是贵宾,坐在柯玛太太的右手,他旁边则是墨院长太太珠丽,次英是坐在校长的右手边,左手边则是院长,如真夫妇及其他客人,男女间隔,占了剩下的座位,如真的两侧分别是史东教授及伯乐教授。史东是俄籍,一口浓重的英语,举止谈吐、略带大男人的粗犷。伯乐彬彬有礼,是个来自新英格兰地区的有教养的老绅士。史东的太太同伯乐教授都对中国极有兴趣,餐间问了如真不少有关中国的问题。
  敬酒之后,校长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之后,上了几道开胃菜之后,正餐开始。大家有了酒,开了胃,情绪都松散得多,所以在吃牛排或鲑鱼时,谈话就活泼起来。伯乐教授问如真:
  “你刚说你高中时即离开中国了,现在对中国还有记忆吗?”
  “当然有,我离开上海去台湾,已有十六七岁了,在中国住过的几个地方,印象还是很深的,尤其是上海,是我出生的地方,以及我去台湾前,又住过一阵的城市。上海像纽约,包罗万象,无奇不有,是最穷的和最富的集中的地方。”
  “现在不知怎样了,”史东说:“我太太的朋友,七七年去过一次,原先的那个五花八门的不夜城死了。因为一到晚上,全城灰暗,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是不是这样,迪迪?”他问餐桌对面,坐在若愚旁边的太太。
  “什么?”她说。
  “上海,你的朋友不是说上海变得厉害,以前的热闹全没有了?”
  “是,不过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他太太说,“希望现在有点进步,不然,上海就不好玩了,像以前,那真是个不夜城,大马路条条明亮,商店里有歌,舞厅里有舞,即使是半夜,还可以到饭馆吃宵夜,说老实话,比纽约市热闹多了。”说得忘情,声音逐渐大起来,餐桌上别人都停了声,听她讲。
  “史东太太,”坐在校长夫人边上的立言一等她讲完,即说:“你形容的是旧社会的上海,那是个充满罪恶的地方,有钱人花天酒地,没钱人吃的是垃圾桶里的肉骨头、剩菜、冷饭,睡的是露天马路,比纽约市的流浪汉还不及。那真是阔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我是中国人,我可以说旧社会里的上海不是一个令我骄傲的地方。解放后的上海,虽然没有你所说的纸醉金迷的景象,但它不是一个消费糜烂的都市了,是一个务实的生产的城市了,再也不会有阔人剥削穷人的现象。所以,假如你是抱着想看到旧社会里的上海的希望,我想你必定会失望的。”
  史东太太无意间被黄立言数落了一顿,十分窘迫,嗫嚅地说:“我的意思,我的意思……”
  校长接过口说:“你的意思我相信我们都了解,是一种怀旧的心情,我相信我们都有,譬如回到童年生长的地方,希望那地方同记忆中一样,对不对,迪迪?而立言的解释我们也完全理解,新中国成立了,当然要扫除以前一切不合理的事物,我们大家应该为新的中国祝贺。来,干了吧!”
  大家举杯喝了酒,侍者来撤去碗碟,上了甜点及咖啡。珠丽才吃了口甜食,即说:
  “呀,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妙的巧克力奶油冻了!”然后转向坐在桌尾的校长太太说,“伊达,但它还是不能同你做的比!”然后对她丈夫说:“杰克,还记得吗,上个月在伊达家吃饭,她做的香草奶油冻?你吃了回家,三天不敢吃饭,因为那个甜点,使你长了足足五磅?”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终于打散了刚刚因迪迪与立言对话所造成的不调和的空气。
在误解之前(3)
  餐后大家向主人道谢,就各自散了,走到餐厅的停车场时,次英见近旁只有若愚一对,即板起脸对立言说:“你也真是,一点说话的技巧都没有,刚刚假如不是校长把话引开,你那样教训人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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