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误解之前(19)
她只好往前走,试着拦住一个人问路。远远看到街角有几个人站着说话,她忙急步上前一看,倒是呆住了。
“咦,真,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街!”是墨院长,他太太珠丽、柯玛校长。
“噢,”她同他们点头招呼,发现脖子很热、先解开毛衣,拘在臂腕里,“我,我出来找馆子吃东西。”
“你没在锦江吃晚饭?”珠丽问。
“没!没有。我为明天的座谈会写个报告。写完了想出来走动一下,顺便吃点东西,不想迷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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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好像兴致很高,说:“迷了路?怎么会?旅馆就在那边。我们正喝完咖啡。走,我们陪你去吃点东西。”
如真猝防不及,又不敢当,忙说:“没关系,我跟你们回去,这几天吃得过多,少吃一顿反而有好处。”
“那不好。我们刚喝咖啡的地方,隔壁是个小馆子,”珠丽说:“你往前走,左拐,就可以看到的。我这双半高跟是便宜货,走多了脚就痛,不然我可以陪你去。”
“啊,谢谢!我自己可以找,你们请回。”
“这样吧,杰克、珠丽你们先回,我陪真去找,刚刚喝咖啡时吃多了蛋糕,要去消化一下。走吧!”
如真心里有点别扭,但又拗不过他,他毕竟是校长。何况自己的确迷了路,要人领着走。于是向墨院长夫妇说了声明天见,随着校长左拐,故作轻松地说:“今天我带了钱,如果你要吃一碗面,我请客。”
校长侧过脸看了她一下,不,不是一下,是很长的一下。长得她几乎停了心跳。是什么东西?他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她看不清,路灯太暗,她太慌张。忽然他停了步,停在一家小食铺前。门是掩着的,但门内有灯光:“你快进去问问,也许时间太晚了。”
她推门入内,一个半老妇人正在抹桌子,没一个客人,“我们打烊了,明朝再来吧。”
她倒是不饿了,似乎胃堵得满满的,不是胃,是别处。她带点哀求的口吻说:“我要,我必须吃一碗面,我,”她见老板娘要拒绝的神情,忙用上海话说:“请侬帮帮忙,快要饿煞哉!”
老板娘用抹布朝她一招:“坐下吧,吃点啥?”
“咸菜肉丝面,可以勿?”
老板娘进了厨房,她立即到门口,向校长招招手:“老板娘开恩,给我去煮面了,你也来一碗吗?”
他已恢复平时洒脱的模样,拍拍肚子:“蛋糕还没消化呢!请她给我一杯不要太浓的清茶吧!”
老板娘端了碗面出来,忽见多了个人,而且是个老外,一脸不悦地对如真盯着,如真忙说:“噢,伊勿吃,伊是来陪陪我格。侬阿好搭伊冲杯茶,谢谢侬哦。”
面的味道很好,她真有点饿了,也顾不了礼节,呼噜呼噜地吃起来,见校长有兴味地盯着她看,她有点窘迫:“老板娘是开恩给我煮的。她已经要打烊了的。”
“迪迪说上海又叫不夜城,我看不像嘛。”
“她讲的是从前。你没听黄教授讲吗?他前几年来,一到晚上,每条街都是黑黝黝的,现在已经好得多了。他说再过一两年,上海又会变得歌舞升平的,也许那时候你可以带了你的夫人一起来看看。”
“她怕飞行,尤其是长途,这次我再三动员她来,都没有成功,真没有办法。我认为从读书可以得到静的知识,从旅行可以得到动的知识,两者不可缺其一。这次来中国,我得益真多,对中国有新的认识,碰到一些令我钦佩的特殊人物,能够与中国第一流的大学建立交流,此外,还……”
老板娘来了,脸上有股遮掩不住的不耐,如真忙放下筷子说:“真对不起,吃好了,几个铜钿?”
付了账出来,外面一股凉意,她忙将粗线毛衣穿上。看校长身上,不过是那件单夹克,生怕他冷,就急步前走,他却没追上来,只哗哗笑道:“你去哪里,真?”
她左右一看,又不知身在何处。校长指指身后的一条横街:“这条街右转,就是旅馆,除非你还要再散步,消化你的面,我也可以奉陪。”
她难为情地笑笑,转身跟着他走。到了旅馆,大厅里并无一人。进入电梯,电梯里仅他们二人。电梯本已不大,但此时如真觉得十分狭小,几乎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不管她怎么在心里骂自己神经病,她都无法仰起脸,承受他的目光。而她确知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二楼到了,她像逃似的迈出电梯,头也不敢回,只抛下一句几乎听不见的晚安。
“真……”电梯的门把一切都切断了。
纳地辛已睡,她留了一盏如真床头的小灯。如真进门,先脱了鞋蹑足到床前,关了小灯,让全房浸在黑暗里,然后她和衣仰躺在被套上,用手臂枕着头,迫着自己回想在街上、在面馆、在街上、在电梯,校长有无异状?自己有无失态?若有,似无。觉得一切寻常,但又感到异样。想得发烦,发燥,翻了个身,抽出枕头蒙在脸上,迫着自己不去想它。竟也睡着了。竟和衣睡了一夜。
第二天,复旦派车来接卡温、骆文、纳地辛及如真去他们学校,分别在哲学系、社会学系、历史系及中文系作专题演讲。如真事先有点紧张,但主持座谈会的是台港海外现代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六十开外,一头银发,一脸和祥童稚的笑容,介绍如真时又十分诙谐,一下子就令她镇定不少。创作多年,通过众多的作家座谈及演讲,如真对在美的华裔作家们是相当熟悉的,尤其是像她这样用华语写作的,所以她五十分钟的报告相当精辟而全面。同时经过廿多年的关闭,中国对外面世界的各行各业当然是十分陌生的,在两三年的开放期间,资讯仍是不足,而正因为此,任何资料、任何报告,都得到极度的欢迎。她的报告一完,在座的师生们纷纷发问,尤其是学生,不但要知道华文作家的状况及他们的作品,也要知道创作市场,用英文写作的华裔作家的作品,他们的题材,他们的读者群。有的如真知道,有的她不清楚,但她都如实回答了。
在误解之前(20)
有一个瘦长脸、长发披背、有一双炯炯大眼的女学生问,“方老师,请你谈谈你写《小雨》的动机,你的读者对象是谁?”
如真思忖了一下:“《小雨》这个短篇集,还是三年前完成的,事过三年,当初的动机已经记不得了,”大家礼貌地笑了一下,但还是对她望着,等着她回答。“我想,写作的最基本的动机当然是有感而发。我在美国呆的年代已经超过了在座同学的年龄。我的写作年龄也已在十年以上了,写作最初的动机,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身在国外,心念故国,总有一个如寄的感觉,好像是在别人家做客,总要回去的,但久久回不去,这种对故国家园的怀念就逐渐深沉起来,到了一定要发泄一下的地步,于是就诉诸于笔了。几篇文章发表之后,引起回响,尤其在美国,想必是道出了大多数华人的感受,得到鼓励,这枝笔就放不下,也不肯放了。所以我写作的动机是抒发寄身海外的华人在异国生活的种种感受及对故乡的怀念。我的读者对象,唔,这一点我倒是没有着意去想过,经你这一问,我想,我最初的读者当然是像我这样背景的海外华人,因为他们能认同我的感受,认知我作品里的人物,后来,我发现在台湾我也有读者,想必是因为他们想知道生活在海外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世界小了,人的流动性大了,对各地的风俗习惯都有兴趣探讨,阅读小说,既读故事,也得资讯,所以我的读者群不限于仅在美国了。这次来中国,发现这里我也有读者,这对我是既意外更令我十分兴奋的事,这无啻是给我的写作动机打了一枝强心针。这位同学,是否满意我的回答?”
报告完毕之后大家给予如真热烈鼓掌,事后,她同骆文他们三人会合,互相一问,皆大欢喜,因为大家的报告都极受欢迎。复旦招待他们用了午膳,才送他们回锦江。团体中其余的人被国旅安排去参观鲁迅故居及玉佛寺,所以他们四个人约定休息之后,去游逛外滩公园。因为不是周末,所以外滩公园并不太挤,但还是有成群结队的年青人,有的倚着栏杆,当骆文一行人在他们面前走过时,有一少年拍的一口痰差一点吐在卡温的裤管上。骆文十分生气,对着小青年说:“你怎么可以随地吐痰!”
小青年立即反唇相讥:“管侬啥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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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文听不懂上海话,朝如真看,如真因纳地辛及卡温在场,即用英文翻译了,而且立刻转脸用上海话训斥小青年:“你怎么可以这样没礼貌,随地吐痰已经不应该了,怎么还说这种不懂规矩的话?给他们美国人看了,成什么体统?”
想必是最后一句话起了点作用,他朝卡温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被他的同伴拉着走开了。挤过来看热闹的人也散开了。他们沿着外滩,看看眼前黄浊的黄浦江,又看看身后高耸坚固,外国人设计筹划但由无数中国劳工建立起来的高楼大厦。
“不知现在谁在使用这些大楼?”纳地辛说。
“听说是政府机关。”骆文说。
“反正不会是外国人了。”如真轻声自语,但骆文却听见了,用中文问:“你不也是外国人了吗?”
如真仔细一想,半句话也答不出来。
十
第二天是他们在沪,不,在中国的最后一日,国旅安排大家去豫园,所以团体决定,提早吃晚饭,然后各自外出购物,这是他们惟一的机会了。吃晚饭时柯玛校长对如真说:“今晚想请你陪我及杰克、珠丽三人一起去友谊商场可以吗?如果我不带点中国礼物回去,我的两个孩子是不会让我进门的。”
“噢。”如真有点为难,“次英呢,买东西她比我内行多了。”
“她不行,我已经问过她了。今晚黄教授要同她去和平饭店看一个美国来的老朋友。买东西不会太久的,最多一两个小时。这是意外的任务,我知道,但我们需要你。”墨院长说。
虽然同样是要求她去做翻译,但两人的口吻就有差别:墨院长的,就是命令式的,她听了很有反感,但实在推诿不了,只好应允了。她回房间拿皮包及外套,纳地辛正要出门,如真即说:“你不是也要买东西吗?走,和我们一起,我替你翻译。”
“不了,同他们一起总觉拘束,骆文不喜欢逛商店,所以我已经同碧玉约好一起去南京东路的上海第一百货商店。一方面我想去走走这条出名的南京路,一方面我不愿去友谊商店这种敲外国人竹杠的地方。”
如真笑她:“毕竟你是印度人,在这方面,要比美国人精明多了。我巴不得同你及碧玉一起去呢!还可以到国际饭店二楼喝咖啡,听说那里的西点特别好吃。但有什么办法,谁叫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讲师呢?”
纳地辛对她谛视了一阵,说:“你觉得校长这个人怎么样?真?”
毫无理由的,如真就心别别地跳得很快,她冲口问:“你是什么意思?!”
“没特别的意思。以前当然没机会同他接触,这次旅行,发现他不但可亲,不像墨院长那样端架子,而且是个相当吸引人的男人,你同意吗?”
如真这才恢复正常,稍一思索,说:“我完全同意。和他在一起,感受上,比同墨院长在一起好多了。”
纳地辛那双圆角大眼睛闪烁着一股难以注解的笑意说:“好像校长对你也特有好感,你觉出来了吗?”
在误解之前(21)
如真不必要地向她挥挥手说:“倒没有。他找我,无非是要找翻译。”
“他可以找次英、骆文他们呀,你也许没感觉到,但别人都感觉到了呢,尤其是次英。”然后她眼里的笑意隐去,并且用一种比较正经的声调说:“真,我们同房两周,处得不错,我以同事之外朋友的立场提醒你,次英为这次交流,用了很大心机及努力,她的用意我们都很清楚,也希望她达到。她当然想得到她上司的好感及赞许,你知道的,对吗?所以她认为不利于她达到目的的事或人,都会令她恼火的,也许你没注意,她已经在我们面前抱怨你处处与她作对。所以我提醒你小心点。”
如真听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说:“这才是天大的冤枉呢!这次我来,纯粹是给她分担一点任务的,我在什么地方同她作对了?!真是天晓得!原先我因为若愚来不成,都不想来的呢!现在帮了她的忙反而被她责怪,这真是从何说起?!”
正说间,电话响,原来墨院长他们在大厅等她久久不下去,来催的。纳地辛说:“快下去吧,晚上再谈。”
他们四个人先到北京东路的友谊商店。珠丽一到服装部,就被各色绣花的丝衬衫及专门为外国人设计的织锦短袄迷住了。如真平时最不喜欢的事是逛百货公司,她不热衷于穿着,也没兴致赶时髦,但凡要参加什么正式的宴会,都得临时抱佛脚地去购买一件能上“台盘”的服装。所以她一见珠丽到了女装部那股喜出望外的表情,暗中叫苦。果然,珠丽简直是件件都要,抱了一满怀到试衣间去。如真见校长及院长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即说:“你们不妨到别的部门转转,我在这里陪珠丽,如果你们看到喜欢的想买,来叫我,我可以过去帮忙。”
“这样最好。”墨院长说,然后压低声音问:“这里可以讲价还价的吗,真?”
“不清楚,我可以试试。你们只管先去看。”
珠丽进出试穿间不下五次,最后终于买成了三件丝衬衫,一件对襟黑缎盘寿字纽扣的夹袄,两条真丝围巾,价钱都十分公道。珠丽悄声对如真说:“这几件衣服,如到曼哈顿的布鲁明岱耳去买,非要我一个月薪水不可!”
付了钱,拎了印有友谊商店的纸袋,兴高采烈地去找两位男士,他们正在景泰蓝的柜台前。柜台上排着大小不同、式样各异的景泰蓝花瓶及摆设,柜台后的服务员及台前的两个外国人像演哑剧的演员,指指点点,摇头点头,互不沟通,那情状很发噱,如真不觉笑出声来。墨院长见她们来了,如释重负,马上说:“真,快来救命!我同菲力都想买一两件带回去,就是讲不通。”
如真帮他们翻译了,成交了,又陪他们去付款处付了钱,这时珠丽说:“现在我想回到服装部,刚刚我看到男装都有丝棉袄,很暖和的样子,杰克可以买一件,菲力,你一起来看看。”
柯玛校长说:“我对服装没什么兴趣,想看看别的。”正说间,商店经理带了一个店员过来说:“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懂英语的,你们需要什么,他可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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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还不及开口,校长即说:“正好,这样吧,杰克,这位店员陪你们回服装部,真就伴我去别部门看看。我想买几枝毛笔给我们的老大,他对书法绘画很有兴趣,我在这方面毫无知识,只好靠真了,可以吗?”最后一句是对如真的。
她还来不及讲什么,珠丽说:“这样正好,我们约一个时间在楼下碰面。”
如真先带他到文房四宝部,琳琅满目。小时的暑假作业多半是大小楷,所以多少懂一点。加上店员也颇内行,帮忙选了些毛笔、砚台及墨。他看到不同式样的印泥盒,十分喜爱,每盒都要打开一看,虽然看到都是鲜红的印泥,他还是要打开,显出童稚的无邪,很令如真动心。最后他选了一盒心形的及椭圆形的两盒。一盒送给他的女秘书———她在工作之余学点画———一盒心形的,他说给他自己买。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光是印泥,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