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那孩子得意地笑道:“娘说,她就是金呜飞的妻子呀,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嫁英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嘻嘻,叔叔,您是河南人,知道的却比我少!”
金遗龙脸孔又不觉热了起来,正想说:“叔叔很笨,当然不如你”,内房已有一个干涩的妇人口音叱道:“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人家叔叔客气,你却当成人家真不知道,快睡觉吧,再多嘴当心娘打你。”
老汉苦笑道:“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调皮蛋,真没有办法。”
金遗龙忙道:“哪里,这小孩聪明绝顶,惹人生爱,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老汉笑道:“公子太称赞了,这孩子长大之后只要不饿死,已是大幸了。”
金遗龙目光掠过瓦墙角落里一堆零碎物件上,内心不禁一动,暗想:“山野村夫拿这些东西干嘛?”
原来那角落里堆积着许多剑鞘,铁镖,锈箭,以及一些折断的钢鞭,麻绳等物。
有一双铁镖上,虽然生满了铁锈,但隐约镖尖呈暗红之色,金遗龙见多识广,立刻肯定那是血迹!他不禁怀疑老汉起来。
老汉见他目光怔怔地望着墙角那些东西,脸色微微一变,强自笑道:“老汉年轻的时候,性喜狩猎,常在本山附近猎狼射豺,这些破铜烂铁堆积此地,十分不雅观,公子可别见怪!”
金遗龙心想:“哦,怪不得你有这些东西,原来年轻时候打猎用的。”
他听老汉这般说,忙道:“哪里,哪里,小可叨扰老伯清兴,心里才感抱歉呢!”
他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忽然,被壁上悬挂着的一样东西怔住了。
那竟是一张人头皮,皮上黑毛茸茸,从中穿了一个小孔,用绒线挂在壁端钉子上,乍眼瞧,毛发为之悚然!
老汉干咳一声,解释道:“公子别怕,那是猴头之皮!”
金遗龙暗忖:“老汉喜爱打猎,这张皮毛定是猿猴之物无疑了。”
金遗龙道:“老伯善于狩猎,想必一生中必猎过不少野兽了,能否说出来让小可增加一点见闻?”
老汉微笑点头道:“好的,我这猎过的野兽,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山中之物!”顿了一顿,他道:“这一类最多,譬如狮,虎,豹,熊,豺,狼,狐,兔,鼠,猪猿,蛇,穿山甲,地绝兽等物,其中虎性最烈,豹性最凶残,狐性最狡黠,兔性最懦弱,熊性最沉着,猪性最野蛮!”
金遗龙笑道:“老伯经历真多,小可不胜羡慕。”
老汉道:“第二类是空中之物,譬如鹏,鹰,鸽,雁,隼,枭,猫头鹰等,其中鹰性最强,动辄扑噬同类,雁性最合群,鸷性最阴险,隼性最奸诈,鸽性最温顺。”
他道:“打猎之人,欲想满载而归必然先把禽兽习性弄清楚,然后觑其之弱,攻其不备,自然垂手而得。”
金遗龙笑道:“这就跟打仗一样,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老汉点头笑道:“公子说得正是。”他沉默一下,注视金遗龙接口道:“第三类是水生之物,猎此动物,必深谙水性,否则先就溺死了,还谈什么打猎……”
金遗龙忽然打了一个哈欠,只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内心不禁战栗不已,暗忖:“难道腹内毒药已发作了?”他抬眼望向对面老汉,却见他身子忽前忽后,摇荡不停,他拭眼环视,情形依然如此,不禁喃喃道:“老伯,我将死了……麻烦您把我埋葬,您的恩情……我只有来生再报答了……”
他眼皮一合,猛地打了个盹儿,便扑倒地上,昏昏睡去。
冥冥之中,远处犬声猛吠,声声急紧,似发生什么大事,但是,他已无力查究了……
他混沌地呼吸着,一丝灵智使他暗暗直觉到:“原来死就是这样……”
他没料到,那恐怖的死竟是这样的轻松,舒适,安逸,早知死是如此滋味,他宁愿长眠不起了。
天旋,地转……
圈圈水波起伏着,脑海里也生像一湖平静的湖水,偶而被轻风带起一阵阵涟漪……
安祥地,舒适地,玄妙轻松地,这便是死的滋味!
如果说,死去的人能够再活,他也许不想活了,因为死的舒畅,究竟在诸乐之上。
这大干世界也真会捉弄人,竟把这死字,造成一个玄妙而可怖,如今自己却是多么的舒畅,惟只能体味,不能向后人诉述。
良久,良久。
金遗龙忽然觉得耳畔有人轻轻叹了一声,那叹息之声含意是那么深长,令人摸不着边际。
接着又有一双湿软的手轻抚着他的脸颊,被抚过的地方好受已极,生像被自己至亲至爱的母亲抚着一样,令人触发寥莪之念。
他暗中甚感惊异,正想我仍未死去?或者……这是在阴间?那么抚我面颊的人又是谁呢?是我从未见面的母亲?或是我死去的爹爹?
他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缟衣妇人坐在白石上,伸手在抚着自己。
缟衣妇女面容很美,那是一种亲切的美,尤其当金遗龙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内心就生出似曾相识的奥妙感觉。
他星眸微微转了一周,只觉此地幽暗,仿佛在森林之中。
天上一抹新月缓缓升起,繁星闪闪耀耀,苍穹是无比清朗。
很感奇异,因为他明明记得月已正中,为什么此刻却……
缟主美妇发现他已醒来,便和霭笑道:“孩子,你睡得很舒服吗?”她的语音十分悦耳柔和,使金遗龙突然像回到慈母怀中一般柔驯起来,他道:“很舒服。”
缟衣美妇伸手整理一下头发,她头上带着一方白丝巾,抬头起处,越显得飘飘欲仙。
金遗龙根本就不用去顾虑她会对自己怎样不利,他缓缓坐起来,四周打量一眼,果然一片森林,此地,无疑是森林中空旷的地方。
他向她问道:“姑姑,这是什么地方呀?”
缟衣美妇见他神态天真,心中也甚感喜爱,便柔声笑道:“野地。”
“野地?”金遗龙心想我明明记得在那老汉家里,怎会忽然跑到这里来?
“姑姑,我没死吗?”
缟衣美妇噗嗤一笑,道:“你没死。”
金遗龙奇道:“我记得好像睡在那老汉家里,怎么忽然跑到这里来了?”
缟美妇微笑道:“不是你自己跑来的,是我把你搬来的。”
“你为什么在把我背来这里?”
“因为,你的性命危险呀!”
“不,姑姑,不瞒你说,我是将死的人呵!”
“不要乱说了,你怎知自己会死?”
“我……我吃了毒药。”
“错了!”缟衣美妇温柔地替他拂去头上的细砂道:“你吃下的是蒙汗药。”
她的动作十分自然,根本就似忘记了这世上一切礼范做作,使金遗龙赤子心灵,突然极度地怀念那从未见过面的真娘。
他道:“姑姑,我不骗你,我确实服下毒药,今晚就要死了。”
缟衣美妇长叹道:“孩子,你一定被此地的情景迷惑了,是以口口声声说吃下毒药。”说到此地,她又叹息一声,接道:“其实,那老汉没用毒药害你,只用蒙汗药把你迷倒而已!现在你已脱险,好好休息一下吧!”
金遗龙不解道:“姑姑你说什么,那老汉?”
缟衣美妇道:“孩子,那一处村庄是专门害人的黑店,凡投宿之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里被他们迷倒,他们目的无非谋求投宿旅客的钱财,但有时也必须杀人灭口,孩子,你江湖经验太少,自然会上他们的当。”
金遗龙怔道:“那老汉是坏人?”
“你说对了,若非我凑巧经过那里,你的性命就成问题了。”
金遗龙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我没死,原来那不是毒药发作,而是老汉干的勾当。”
他忆起老汉家中那零星兵器,脸上顿时升上一股怒意问道:“姑姑,那老汉可恶,您把他怎样了?”
“我削了他一双耳朵,略施薄怒,并警告他不得继续作恶,否则如被我察觉,性命就难保了!”
金遗龙道:“不够,不够,他已杀害了好多过路旅客了呵!”
“孩子,行侠须仁慈,除非十恶不赦之人,应该网开一面使其有自新的机会,不是比杀了他还好!”
金遗龙惭愧地低下头去,心想是呀,他如能改过自新,劝朋友也弃暗投明,不是要比赶尽杀绝好得多?他十分佩服她的见地,也为她的仁慈感动。暗道:“可惜她不是我的母亲,如果是,那该多好呀!”
想到自己的身世,一股难言的悲哀,汹涌进怀,不禁暗暗掉落两滴眼泪。
忽地,一条净白的手绢伸了过来,替他拭去颊上的泪水,他抬头一瞧,正对着缟衣美妇慈爱的目光,不禁低喊了声:“姑姑,多谢您了。”
缟衣美妇蔼然微笑道:“孩子,你很像我认识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金遗龙道:“秦龙。”
说这话时,他内心万分惭愧,因为他竟欺骗她了。他心中暗道:“姑姑,原谅我吧,我真名不能奉告您,也由于我有所苦衷的,并非存心要欺瞒您。”
缟衣美妇悠悠叹了一声,便不再言语。金遗龙见她神情暗淡,无声之中似有许多悲哀,心中很感奇诧,碍于见面不久,又不好意思开口寻问。
两下相对沉默了一下,缟衣美妇站起身来,向西方行去。
金遗龙十分不舍得离开她,便开口道:“姑姑,您要去哪儿呀?”
缟衣美妇道:“待会有人要来找我麻烦,我怕连累你,所以打算早一点离开你为妙。”
金遗龙舒拳伸腿,运气一转,发觉自己武功仍在,便挺身追上,一面说道:“姑姑,如果您不觉得我是累赘,我愿助您一臂之力。”
缟衣美妇回头一瞧,见他目光炯炯,分明怀有上乘武功,心内不禁微微一动,奇道:“孩子,你内功不弱呀,我刚才竟看走了眼……”
金遗龙疾走两步,人已与她并肩而立,他道:“姑姑,那找您麻烦的是什么人?”
缟衣美妇道:“北极熊。”
金遗龙道:“他是武林四魅之一,对吗?”
缟衣美妇道:“不错,孩子你真聪明。”
金遗龙被她一赞,心中甚是好受,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便朗声笑道:“我敢说那北极熊,打不过我。”
缟衣美妇闻言一怔,止步道:“你跟他打过了么?”
金遗龙摇头道:“没有。”
“你既然没有跟他较量过,怎知他是不是你的对手?要知北极熊弟兄四人,享誉江湖已久,并非等闲之辈呀!”
“不,北极熊武功有限,决胜不了我的。”
“孩子,夸大不是美德,我看你很聪明,切莫忽略此言。”
“姑姑,您不相信我的话吗?”
金遗龙睁大双眼,奇异地问她。缟衣美妇眼眸才碰到他的目光,便被他眼中那湛湛神光震住了,她轻细地自语道:“是了,他内功已练至水火难侵的地步,故而敢如此夸大。”
她内心也忽然有了一丝怀疑,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金遗龙答道:“刚满十八。”
闻言,缟衣美妇又是一怔!
“孩子,你真是个高深莫测的人,我不敢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会把内功练到水火不侵的地步……”
金遗龙急道:“但……我确实刚满十八岁呀!”
缟衣美妇闭眸不言,心中却迅速地想着:“他是谁呀?到底是谁呀!”
她嘴内默默念着:“秦龙……秦龙……秦龙……。”心中暗忖。
“秦龙在江湖上,可说无藉藉之名,怎么他的内功却又如此高深,照理他应该是红透半边天的人物才是。”
金遗龙见她一声不响,以为她动了疑,心中一急,便提高了声音说道:“我说的是真话,不信我可以发誓。”
缟衣美妇忽道:“孩子,你有了心上人没有?”
金遗龙俊脸一红,低头不语。
缟衣美妇见他如此,以为他大孩子怕羞,芳心大感安慰,便试探道:“孩子,你愿成家立业吗?”
金遗龙道:“姑姑,我是将死的人了,不想再谈这些!”他抬头望着明亮的月儿,脑子思忆着客栈里与申微姑娘刻骨铭心的一幕。
“她应该知道我是苦命的浪子,我死后,但愿她嫁给别人,幸福美满地度过一生……”不知何时,清凉的泪颗已流在颊上。
缟衣美妇又用手绢拭去他面上泪水,猝然间,她觉得他是个多愁善感的男孩子,他往昔的遭遇也许充满了不幸与辛酸。
谁料到,他是为情而愁。
一个多情种子,落地之后,命中便注定如此了。
“孩子,失意的事别去想它,多想些得意的事来充实自己生命才是真实的。”
“姑姑,在我临死之前能帮助您一些,我已感到无上的满足了。”
“唉,这孩子纯洁得可爱!”她自个在心里赞叹着,口中却道:“那北极熊快来了,你如有十成把握,我极愿看看你的本事。”
闻言,金遗龙顿时活跃起来,适才苦闷悒郁逝去一空,他豪笑两声,道:“我希望他多带几个爪牙来,光凭他一个人,三招两式打发去了,实在打得太没味道!”
缟衣美妇心中凛道:“他外表纯朴,不是夸大善变的人,既然敢这样说,一定有他自己的一套,自己切莫小觑他才是。”
不久——
前头道上,忽然现出三条黑影,摇摇晃晃向这边走来。月光下,三条影子拉得很长,恰巧投在金遗龙足下,金遗龙重重地踩了一脚,口中喃喃道:“北极熊,你这混帐家伙,今天有你好瞧的。”
缟衣美妇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了。因为,强敌已至,他俊秀的脸上,仍然找不出一丝怕色。
三条黑影慢慢走近,其中一人嘿然冷笑道:“原来她还请来帮手了。”
金遗龙回头向她道:“姑姑,您在这儿等一下。”
缟衣美妇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已大步迎去,开口便道:“哪个混蛋是北极熊快给我滚出来,少爷今天想揍你一顿!”
三人中一个最高大的老者离群而出,大声怪叫道:“好小子,你竟敢冲着我的面这样叫阵,今番非把你粉身碎骨不可。”
金遗龙借着月光打量他一眼,只见他面如锅底,眼如铜铃,方脸大耳,一副熊相,初见面即没有一分好感,便双手在腰间上叉,大声喝道:“北极笨熊,快把你同伴介绍一下,少爷也一并打发!”
北极熊怒道:“好个狂妄的小子,他俩就是大爷生平至交湘阳一怪,独眼金猊,今番特来取贱尼性命,你这小子出言无礼,也一并算上吧!”
金遗龙只觉湘阳一怪、独眼金猊这两个外号十分熟悉,好似曾听什么人谈起过,胸中疾快地思想一遍,斗然忆起爹爹好友在那红册上所记载的一段话:“唉,美丽的日子为什么老是这么短呢?
“她离我而去,在这一个风高月明的晚上,她冰冷的手触到我的面颊,我吃惊地注视她,她死得很安详,可是,我看清她鼻孔内有一丝紫血流了出来,啊!她是被毒杀的,这是谁干的勾当呢?
“我气昏了头,只身一人,四处苦苦察访,凡是与我沾一点仇恨的人,我都一遍又一遍地调查过了,然而,我一无所有,颓然倒在她墓前哭泣……
“从此,我收起破碎的心情,抚养着儿子,因为从儿子的脸上才能找出她往昔一颦一笑的神情啊!
“但是,当我唯一儿子牙牙学语的时候,又被人在一天晚上毒死了,啊!啊!这恶魔是谁呢?”
金遗龙回忆至此,星眸之中突然射出两股愤怒火焰,他走向一个独眼的汉子,开口便问:“独眼金猊,你认识郁悒斗士吗?快说!”
独眼金猊斗然退后一步,一张青惨惨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