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两手背负身后,身子挺得直直的,始终半眯著眼,看上去似乎快睡著了。
下山这一路上,两人没说过半句话,安静得反常。
忽然,慕笑尘的眼眸微睁,回身捕捉住她的视线,好像早就知道她在偷看,精亮的眼中满是揶揄的笑意,表情平静又显得极快乐。
她倏地一惊,想调转目光又觉得太过明显,只得慢慢地装作若无其事的移开。
她可没在看他,只是在看那棵形状很奇怪的树……
“翔舞,你这样子很伤师兄我的心啊!”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保持著步调。
叶翔舞稍稍减低警觉心,怪异地瞟了他一眼。他干嘛突然叫她的名字,害得她全身毛毛的。
“师兄不会欺负你了,你安心啦!”
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叶翔舞沉默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送我回府后,你要怎么办?”
“再带你回来啰。”他信誓旦旦的回道。
叶翔舞眉心一拧,微偏过脸,不置一语。但紧抿的双唇显露她内心的不悦,慕笑尘看在眼里,眸中闪过一道促狭的光芒。
“你不想回天灵山?”
傻瓜才会想再回来!她暗自忖道。
“你不想回来,师兄也没办法强逼你。”他只是会拐弯抹角地让能逼她的人逼她回来。
“真的?”她面露喜色,快速地看向他。
“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炸’的吗?”
呃……一点也不好笑。不过,叶翔舞还是松了一口气,不自觉缓和了戒备的状态。
“不过,有我这么好玩的师兄,还有个混水摸鱼的师父,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呢?”慕笑尘突地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半蹲下身子,两眼泛著“水汪汪”的光,一副无邪地看著她。
叶翔舞差点就想一掌挥过去,他的表情好可恶喔!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就是让她不想回山上的罪魁祸首吗?
“没什么。”她淡声道。
“那你就跟我回来吧!师兄一定会很疼、很疼你的。”慕笑尘一边说,一边伸出魔爪摸上她的脸,东捏捏、西揉揉。
“唔……”她连忙挥开他的手,誓言绝对、绝对不会跟他回来。
不知是感应到她内心强烈的愿望,还是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决,慕笑尘蹂躏著她脸颊的手忽然不再动作,只是轻轻的抚著她的脸。
察觉到他的异样,叶翔舞看向他,被他异常温和的笑容吓得不敢动弹。
一定有鬼,他一定又想整她!
慕笑尘静静地看了她好半晌,仿佛已将她的神情、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冷不防撤回手,一时之间让她无法反应。
“走吧,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府上。”
叶翔舞被他奇怪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却也只能瘪著小嘴紧跟在他身后。
回到家,就不是他说了算!
王朝首富叶家,世代从商,经营所有衣食所需物品,如食店、酒肆、绸缎庄、药铺等。从最初的一家小店,到如今扩展至各地的分号,拥有极大的规模。不但如此,叶家更与皇宫有生意往来,宫中所需物品材料,大部分都由叶家供应,首富之称号,实是名副其实。
只叹叶家长子不争气,叶老爹早已决定将来由女儿挂帅,对她寄予厚望,可想而知。
可此时上演的是那出戏码?
她才刚跨进门槛,爹爹便迎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便见慕笑尘跟爹爹像是百年没见的好友,上前紧握住对方的手,这边说著“不愧是王朝的首富”、那边一声“不愧是大师的高徒”,“叶老爹”、“慕小子”个没完没了……
她想得太天真了,竟低估了慕笑尘的“亲和力”,也没想到爹爹会是人来疯。
虽然一开始两人在大大的拥抱后,爹爹忽然冒出一句“这小子是谁”的疑问,可等知道他是红脸老爷爷的高徒后,就宛如遇见了知己。
叶翔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姐!您可是回来了,秀儿好担心啊!那日秀儿赶回府来禀报老爷小姐的状况,老爷竟说无须担心,就是不让秀儿去救您。”
小婢女见著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更有暗指自家老爷的嫌疑。在瞧见慕笑尘后,先是惊恐异常,等明白他的身分后又惊愕了半天。
叶翔舞脸色有些难看,爹爹果然是不疼她了,甚至将她扔在一边不理不睬。
“有上善大师的指点,又有慕小子你这个师兄照应,我也就放心了。”
“叶老爹果然是明理之人。”慕笑尘拍了拍身材富态、相貌慈蔼的叶老爷的肩膀。
“你二人明日准备妥当就回天灵山,莫让大师久等。”叶老爷的话,顿时让一旁静默的叶翔舞惊得抬起脸。
“我不回去。”叶翔舞头一遭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怎能不回去?能得大师教导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你不要任性,爹爹是为了你好。”叶老爹苦口婆心地劝道。
“总之,我不去。”她也不激烈的反抗,只是平静地说完便转身离开,朝自己住的院落走去。
“这丫头!”叶老爹责怪了一句,又看向慕笑尘。“明日我定会说服她跟你回天灵山。”
“无妨。”慕笑尘笑得平静,眼神高深莫测。“她会跟我回去的。”
叶老爷瞧著他脸上志在必得的神情,心中暗自赞叹这少年年纪虽轻,却流露出睿智聪慧的气质,不由更加深了让叶翔舞回山上的决定。
大哥不知道又混到哪儿去玩了……
叶翔舞托著腮,一个人坐在院落的凉亭中。此时已是午夜,她还在烦恼明日的事情,如果爹爹强逼她上山,她该怎么办?她明明不喜欢,却偏要强迫她。
爹爹难道是嫌弃她了?自己是女孩家,既不爱讲话,也不聪明伶俐,所以爹爹就放她到山上去,让她自生自灭?
叶翔舞想著想著小嘴就瘪了起来,忍不住为自己可怜。
“小心只在夜晚出没的妖怪喔!”忽然一道笑声传来。
叶翔舞心头一震,才不过几日,听到这声音不但不再惊愕,还感到熟悉。
“翔舞,你难道不怕妖怪吗?”慕笑尘灵活地跳上她跟前的石凳,笑嘻嘻地瞧著她。
妖怪还不如他让人害怕呢!叶翔舞不吭声。
“喔,差点忘记你不怕鬼,比较怕虫。”他这一提醒,让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慕笑尘笑看了她一眼,便抬头瞅著夜空中的一弯明月,虽摸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见他不语,叶翔舞更安静了。
静谧的夜晚,仿佛陌生又熟悉的两人各置一处,看似互不打扰,却隐隐相互牵扯。
叶翔舞将他的身影当成假山或木雕般不理会,兀自想著心事。
“你可知叶老爹为何如此坚决地要送你上山?”半晌,他忽然问,姿态不变,使得她起先没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
为何?就是不喜欢她了呀!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首富的府邸是这个样子,做当家的竟然这么操劳。不过,要掌管如此庞大的家业,还真得有些本事才行。翔舞……”他突然顿住,转头看向她。
不知为何,他唤著她名字的时候,总能引起她的注意。
“叶家,不是迟早要由你来当家吗?”慕笑尘的话,让她又是一惊,不甚明白地皱了皱眉。
“还是你不想担起这个责任?”
“那是爹爹决定的事。”叶翔舞有些执拗的回道。
“叶老爹就是希望如此,不然何苦费心让你跟著师父修行。”慕笑尘痞痞地摸了摸鼻子笑。再难得一见的良玉,也需要琢磨才能成器啊!
“虽然老头偶尔没有师德,却真有些本事,还是你自认不用修行,也能执掌家业?”
“我才没有这么想。”叶翔舞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你是想让叶家毁在你手上。”他自作主张地下结论,再用惊恐的眼神看著她。
“胡说八道!”这人非但爱欺负她,还诬蔑人。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就看你怎么决定了。”他又恢复正常表情,一惊一乍之间,让叶翔舞感到迷惑。
他的意思是,如果她不上山跟红脸老爷爷修行,便是辜负爹爹的好意,如此一来,即使往后她继承家业,叶家也会败于她之手?
叶翔舞不由得深思起来。叶家以后是不是她当家她不知道,可是爹爹的辛苦,常年忙得见不著人影,她可是清清楚楚感受得到。
自己想当这个家吗?要为爹爹分担吗?她什么都不懂……
见她深思时,小脸上显现出超乎年龄的神情,慕笑尘唇角一勾,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
“小心喔,大虫要出没了。”抛下一句吓唬人的话,他笑嘻嘻地离开。
叶翔舞的思绪被打断,紧张地东瞅西望,瞧瞧自己身边到底有没有大虫。还忍不住在心底骂:这人真讨厌,讨厌死了!
隔日,叶翔舞还没想出究竟,叶老爷便先愁眉不展。
等她走进厅堂时,瞧见的便是爹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慕笑尘则悠闲地坐在椅上,安逸的品著茶。
“您别急啊老爹,您的意思不就是给宫中交货的日子,和重要大客商的交货期冲突了嘛。”慕笑尘挠挠耳道。
“正是、正是!”叶老爷忙不迭地点头。
“那大客商是熟客,那笔生意本来也没接,可后来我出门办事,人家正好又找上来,底下的管事一糊涂就给答应了。”叶老爷叹气。“回来一查才知道,货是定时定量,赶也来不及的,现下可怎么办?两方都是不能得罪的大客户啊!”
更可恨的是那糊涂管事,竟到今早才来禀告此事。
叶翔舞悄悄坐在一旁,大致将事情缘由听了个明白,看见爹爹焦急,她也跟著不开心,可一向不懂这些事,也没办法替爹爹分忧解难。
“叶老爹,这次你可能不得不得罪一方了。”慕笑尘的话让叶老爷面色一凝。
“怎么说?”
“事实摆在眼前,既然没办法赶出两方都要的货,就只能择其利害关系较大的一方,您也知道相比之下,孰轻孰重。”
他讲得轻松,表情正常,但叶老爷却听得脸色一沉。
“怠慢大客商要亏钱,或许还会断了最大的财路,但怠慢了皇族,那可是要丢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不就是解决之法嘛!
“你说的我明白,可是……”叶老爷犹豫著。
“再给您一个点子。”他笑了笑。
“既是长久往来的客商,想必对叶家的货品是满意的,您不妨直接将失约的缘由告诉对方,和宫里做生意不仅是招牌,也可做威慑。晓之以理后,再动之以情,答应下次给对方算便宜点,损失钱财留住客人。”
“你这么一说……”叶老爷禁不住面露喜色。“似乎可行。”
“如果不可行,就舍财保命啰!这事要尽快办,拖久了更麻烦。”
“好,我这就吩咐下人去准备。”叶老爷说著就要往外冲,瞧见叶翔舞时,才想起还有一事未了。
“翔舞,今日你就跟慕小子回天灵山,知道吗?”
叶翔舞思索半天,还是没回答。
“你看爹一人,分身乏术,这次的事儿若是家里有个可信任的人操持,也不至于这般为难。”
叶老爷一番话,教她一怔,心里倒也认同。
“我说叶老爹,您三不五时地跑出府去干嘛?”慕笑尘打岔问,同时瞥了她一眼。
叶翔舞突然惊觉,他似乎是为了让她好生思索,才引开爹爹的注意力。
“唉,叶家的分号何其多,非得一家一家去查帐,这一去,少说三、五个月,不顺时更得长达半年之久。”
“这岂不是麻烦,帐簿定期呈上来不就得了,进出的钱财条条记录在册,是赚是亏一目了然,您年末再去视察一番,也用不著时刻往外跑了。”
“分号的帐房先生是有做帐,就是凌乱琐碎了些,没个明白。你说的这帐簿,是什么样子?”叶老爷起了兴趣。
“就是……”慕笑尘随手比画了两下,想找纸笔时发现叶翔舞也凑上前来,如同前日看他跟老头下棋时的神情,双目炯炯发亮。
“翔舞……”他忽然唤她。
叶翔舞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瞧见他得意的笑容。
“想知道?”他敲了敲桌子。
她点了点头。
“那就跟我上山。”
第三章
是因为爹爹在她耳边唠叨;唠叨不成就板起脸义正辞严地教训她,她不得已才会跟他回天灵山,可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话,使得她心弦一动,就少根筋的跟他走。
绝对不是!
叶翔舞抿著唇,有些怨愤地瞪著他,只见他拿根树枝蹲在地上,不知在画些什么。
“呐,乖翔舞,你就把地上这题给解出来,解出来才有饭吃喔,所以你要拚命想,拚命解。”慕笑尘两手一拍,好整以暇地站起来,同时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书本塞到她手中。
“你家世代从商,算术这玩意儿,可是好用得很。”
叶翔舞瞅了眼地上画得乱七八糟、密密麻麻的字,又看他一脸好像很照顾她的样子。“这是什么?”
“是你修行的第一堂课,而这个……”他指了指那本已面目全非的书本。“是秘笈,你可要好好看个明白。”
“师父又没有让我……”
“翔舞,你话变多了喔!”慕笑尘惊奇地打断她。“在叶府还很惜字如金。”
那是因为家中向来冷清,没有能跟她说话的人。叶翔舞瘪著嘴,差点想脱口而出。
“好了,你就乖乖在这里解题,要快一点儿,不然傍晚没饭吃喔,师父抢饭可是很厉害的。”话音一落,他便身手灵巧地跑掉,转眼就消失得不见人影。
叶翔舞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看了看手中的书,一时好奇翻看,墨迹已不甚清晰,而且杂乱繁密的字也让人看了头痛。
方田、粟米、盈不足……是什么玩意儿?和他在地上鬼画符的东西,又有什么联系?
四处张望了一下,没见到半点人影,她便拎起裤脚,半蹲下身,打量起慕笑尘要她解的题。算术她略知一二,爹爹有请先生教导过,但也仅是粗浅程度。
看了半晌后,她干脆盘腿坐在地上,捡起慕笑尘先前拿在手上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的画著,不时地翻翻手中的书,又拧著细眉去瞧地上的题目。
什么嘛!看了半天还没有摸著门路。她不自觉卷起衣袖,露出一小截嫩白细柔的藕臂,一手拿著书,另一手持著树枝写写画画。
既然来都来了,就听爹爹的话跟师父好好修行,学点什么也是好的。她还记得在家中,慕笑尘为爹爹排忧解难的情景,以及他会的东西,看来还挺有趣的。
叶翔舞兀自一人安静的钻研著,压根儿没注意后方树间的隐蔽处,一双饱含兴味的笑眼正在凝视她。
老头说她同自己一样天资聪颖,他真想看看,她到底是如何聪颖,又聪颖到何种程度。
“啊!我可怜的翔舞,师父来救你了!”
她正为方才解出一步而暗自欣喜,忽尔后方便传来上善莫名的哀号声,听起来还有些凄厉。
叶翔舞转动上半身,才发现身子僵硬得不得了,脚心突地由下蔓延一阵酸麻,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咬。
她保持这种姿势很久了吗?几个时辰了?
“你一定饿坏了吧,乖徒儿,都快一天没进食了。”上善怜悯的瞅著她,她则茫然的抬起头。
“臭小子,这明明是老夫吩咐他解的题目,还跟他说解不出便不能吃饭,谁知这臭小子又欺负人了。”
上善本是慈眉善目的鹤发童颜,作恼怒状看起来有些滑稽,而他的话又让她惊讶的睁大眼。
又整她!叶翔舞禁不住气得牙痒痒。
慕笑尘,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