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翔舞闭上眼,许久才平息心绪,再睁眼时已是波澜不惊,归于平静。
纵使再想揍人,但此时她什么都不能做,自己身处此地已是不可告人,又怎么可能还去揪著他打?
可……实在让人心里不欢喜!
将帘子掀得更开,想要看得更真切些,不料底下那人仿佛心有灵犀,有所察觉地抬首,往她身处的地方随意一瞥……
叶翔舞倏地撒手转身,闪进帘内,当机立断地疾步向外走去。
“叶小姐……”迎面而来的花二娘瞧她行色匆匆,犹豫地叫道。
“我先离开,事情就像我说的,请水姑娘照令行事,有事再差人秘密找我。”叶翔舞两、三句话讲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循著往常来的小路返回,一直到距离花舫几丈远,她才放缓了步子,舒了一口气。
她紧张什么?就算他瞧见她又如何?他自己不也跑到这种烟花之地来寻欢作乐吗?
叶翔舞一思及此便心头升火,脸色暗沉,转身欲离开。可才不过走了几步,就听得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还未有所动作,右手便被一只大掌握住。
她一惊,正欲呵斥,耳边即传来熟悉的低语声。“别说话,走。”
顷刻间她就被这只大掌的主人牵制著向前走。
这人动作如猴儿灵活这一点,倒是一如既往。叶翔舞暗自叹了一口气。
两人静默著不知走过几条街,才在一条小巷中站定,她立刻抽回自己的手。
“果然是你,翔舞,你很不乖喔!”慕笑尘饶富兴味的笑看她。
“好说,大家彼此彼此,我去那里不过是图个好奇,不像你慕公子,寻欢作乐来的。”叶翔舞力持平静,但话中隐约听得出火药味。
“寻欢作乐,说起来也是趣事一桩。”他抚了抚下巴,状似认真的回答,意料中瞧见她瞪著自己的眸里,倏地窜起两串小火苗。
呵呵呵!他家翔舞啊……
慕笑尘突地伸出手将她拉近自己,低下脸靠近她。“不过,我是去寻人的。”
叶翔舞一愣,脑袋一转立刻明白他的话。想甩开他离开,却被他紧抓住手腕。
“你干嘛?”她不见慌张地瞅他。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到王朝第一花舫去做什么?那里可不是女孩子家该去的地方。”
“我去看臭小子如何寻欢作乐也不行吗?”她扬了扬眉。
“原来不是去见花舫的第一美人,也不是去秘密吩咐什么事情呀!”慕笑尘胸有成竹地戏谵道。
叶翔舞心神一凝,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几眼,好一会儿才沉著开口。“慕笑尘,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应该心里有数。”
“师兄太抬举我了,我怎么猜得到你的心思。”两人你来我往打著太极。
“翔舞不用谦虚,连南岭宫之首,最得三朝元老拥护的惊澜公主都如此器重你了,师兄我也很自豪呢!”
“师兄不也很得二皇子信任吗?消失的四年中都在宫里为二皇子出谋划策,还博得‘天下第一谋臣’的美名,我也很是钦佩。”
“这么说,‘天藏宝图’的消息是你放出的?”他问得似认真似无心。
“而你此次跟著二皇子前来,是来说服我效力的?”叶翔舞只问不答,同样不甘示弱。
两人互瞪对方,忽然慕笑尘笑了出来。这情景实在有趣,如今的翔舞已不可能任他玩耍欺负了。
“看来你我都知对方根底,无须再隐藏什么。”
叶翔舞默然不答,他想如何揣测是他的事,她不会给他任何肯定的答案。
“翔舞,没想到你我如今各为其主,竟是对立的立场。”
“错了,你为二皇子谋事,是无法随意脱身的差事,而我跟惊澜公主之间,不过是有些交情罢了。”
“和皇族的人交朋友,你觉得我会相信吗?况且那子虚乌有的‘天藏宝图’,是你为协助公主放出的消息吧?”
叶翔舞的眼中闪过一道谲光,眼角余光瞅见他惬意的笑容。
他是不死心,一定要从她口中套出消息吗?
“你未免想得太远了。”她淡道。
“说穿了,你我不过是那对皇兄妹的棋子,依那两人的才智,即使没有我们,也能在朝中翻云覆雨。”
“你在暗示什么?”叶翔舞开门见山直问。
慕笑尘的眸光多了几分赞许。真好,他的话她立刻就能会意,完全不用费心说明。
“你心中应该明白。”
二皇子跟惊澜公主想宫变并非难事,权位之争也不是非得他跟翔舞协助。找他跟翔舞,用处自然是有,这几年下来他也越看越明。
那二皇子与惊澜公主能是多善良的人?两人之间暧昧不明,所以不得不找人掩护,做做样子、充充场面。
聪明如翔舞不会不明白,况且叶家乃商贾大富之家,根本犯不著蹚这浑水,为公主办事又是为何?为他吗?
叶翔舞定定的瞧了他一眼,轻呼一口气,她多少明白他的意思,可话若是说透了,岂不是很没意思?“我回去了。”
“等等。”他迅速抓住她的手。“咱俩难得在此遇见,干脆玩玩再回去。”
“玩?”叶小姐不乐意的试著抽手,但他却拽得死紧。
“是呀,你师兄我在那闷的不得了的皇宫里都快憋死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不玩个够本?”他说著忽然回头,笑道:“翔舞,我带你去看月亮,咱们好久没一起看月亮了。”
叶翔舞一时怔愕住,不及反应就已被他拽著跑。
“今晚星子密布,没有月亮。”她不领情的回道,但脚下的步子却不见迟缓。
“不是。”他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叶翔舞不禁微拧眉心,他这模样总教她疑惑。“月亮藏在你我心中,看的,不过是回忆。”
回忆……
浓密的长睫垂下,掩去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神色。
慕笑尘拉著她来到湖边的一棵矮壮大树下,一如往常地想抱她上树,反正她身形依然娇小,没什么太大变化。
“你干什么?”叶翔舞有些惊诧地瞧著他摩拳擦掌的动作。
“乖翔舞,师兄抱你上去呀。”他嬉皮笑脸地回道。
叶翔舞平静的缓了缓气,吐出一句“不用”,便挽起袖口,拎了拎裙角,三、两下爬上树去,端端正正的坐著。
慕笑尘惊得合不拢嘴,仿佛被人抢走掌中的东西般,心底莫名涌起强烈的失落感。
“你要不要上来?”
顶上传来她的声音,他才灵活地爬上树,坐定后还来不及开口称赞她,就被她接踵而来的问题问倒。
“我问你,你匆忙离开,只是为了急著下山,没有别的原因了?”他那么迫切的离开,让她耿耿于怀。
“别的原因……”他低喃地重复她的话,似有思索,当察觉心中有异时,又立刻展开笑靥。
“若要说有别的原因,大概就是厌烦了老头,还有……”他意有所指的看了她一眼。“不就是你要回来找我算帐嘛。”
“你打算今生都待在宫中,为二皇子效力了?”叶翔舞紧接著又问。
“翔舞,你变得咄咄逼人了。”他不答反笑,叶翔舞愣了一下,静默下来。
“我不过是想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何事罢了!”慕笑尘的声音倏忽低沉,表情认真了起来。“皇宫是一个华丽又密闭的笼子,玩够了就要明哲保身,是时候就该退出来,况且天下这么大,岂是区区皇宫就可以让我度过今生。”
“想脱身谈何容易?二皇子会那么简单放你走?”
“所以,替他成就大业是迫在眉睫的任务,如此一来,我才有离开的理由。”他突然转头看她。“翔舞,你要帮公王,我不会阻止你,可是公主和二皇子本是一家人,你我二人,要懂得适时抽身。”
“我明白。”叶翔舞点头低语。“本就没有兴风作浪的打算。”
是因为知道他参与其中,她才多了分心思,不然,惊澜公主不曾强求她帮忙。
叶翔舞微微偏头打量他,他看著眼底那片在无月的夜色下黝黑的湖水,唇角微弯,一如既往的戏谑调笑,可面容上透著几许认真,真让她一时间移不开眼。
“嗯?”仿佛察觉她的注视,慕笑尘看向她,她急忙别过头,调转视线。
现在,换成他凝视她,那眼中混杂著无奈和疑惑,以及不自知却无法掩饰压抑的深沉。
再见她,究竟是对还是错?明明已遏制住一切地离开,却又不自禁回来,这算是自投罗网、自行毁灭吗?
饶是聪明如他,也是不知啊……
七情缺一的命格。
慕笑尘独坐窗前,脸上扬笑,不由地忆起老头曾经说过的话。
喜、怒、哀、惧、爱、恶、欲,他独独缺了爱。
大爱如苍生社稷,小爱如儿女私情,皆不得动之、为之,否则心神俱焚。
心神俱焚呐……
当初老头说这些话时,他嬉笑听之,根本不放在心上,什么缺情少爱、什么心神俱焚,如果不会发生,再悲惨又有何惧?
佛祖大概也是为了惩罚他的不敬,偏偏送来了叶翔舞,竟还让他有所察觉。
为什么就是缺了爱呢?缺什么不好,偏偏缺这个!
老头总算说准了一句话,他会后悔,他迟早会后悔的。
不知心毁人死是何种感觉,他只知人死了便一切不可为,万般皆是空。可到底是心神俱焚让人害怕?还是见不到她更教人恐惧?
双眼微眯,一向嬉笑的脸上再也见不著半点戏谑,那张俊秀的脸,有著超乎常人的冷静与睿智。
可再聪明的人,也有烦恼事,而他,竟是如此刻骨铭心的恼。
都离开了,为何还要回来?
如果当时他不提不说,二皇子又岂会知道翔舞,又如何会有此次行程?
心口绞痛,这滋味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尝过,在那次无意识的亲近后。
她问他匆忙离开的原因,说穿了,不就是害怕吗?只是自己不愿告诉她这种无地自容的事。
慕笑尘的笑容惨淡,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情绪,会有不敢面对的一天。
如果没遇上她就好了,一个人肆意狂妄也罢,胡作非为也好,总是嬉笑畅快一生。
但没了她,他也不会知道原来心坎上挂著件宝贝,是这等滋味。
此时,他竟如此痛恨那该死的命格,纵使他再聪明不凡,是天下第一又如何?四年来也寻不到转命的法子,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竟然如此的……可恨呐……
第六章
十里闻名的“百香居”,向来都是门庭若市,人满为患的景象。
姑且不论平常百姓是否舍得花上足月的饷银来这儿消遣一回,就算是荷包满满的富裕人家,想来,也得先掂量有没有自个儿的份儿。
此时宽敞的福字一号“福临门”,叶翔舞正做东设宴款待生意上的朋友。
精绣坊的大老板杜怀山,多年前就与叶家建立起合作关系,叶家的绸缎庄最大的客户除了皇宫外,便是这王朝第一的精绣坊。
杜怀山是一名谨慎精明的商人,年逾六十仍旧精神矍铄,杜家绣坊的口碑好、实力强,和叶家也已合作多年。
仅有一次的失误也因处理妥当,得到杜怀山的谅解,延续了双方的合作关系。
自她接手叶家产业,杜怀山也不曾仗著自己的辈分,而欺她年少持家,生意往来一如既往。
当然,她也不会笨到让别人欺压,但杜怀山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信誉、财力皆妤的客户。
对于买卖双方来讲,货品质量佳,付款及时,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因此对叶、杜两家而言,双方都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放掉的合作对象。
“翔舞,你经营的手法越来越让我这个老头子惊讶了。”杜怀山看著亲自为他斟茶的叶翔舞,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丫头,几年前便瞧出她的不凡,却没想到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爷子说这种话是想让翔舞汗颜呀!”叶翔舞巧笑倩兮,语调轻快。
“哪儿的话,你该知道老头子并非花言巧语之人。”
“我知道,您是给我们后辈机会,不过……”叶翔舞顿了顿,继而笑道:“老爷子,我跟您谈桩生意如何?”
“好不容易清闲地跟你吃顿饭,你看你,还不忘提生意。”杜怀山慈祥地笑,但老眼精光烁烁,分明也很感兴趣。
“就当是翔舞叨扰您了。”无商不奸,杜怀山更是笑里藏刀的翘楚,在他面前她干脆当个直言不讳的丫头。
“你说的生意……”
“听说您打算在城西再开一家绣坊?”
“丫头的消息倒很灵通嘛。”杜怀山瞧了她一眼。“放心,自然还是在你家下订单。”
“这我倒不操心。”叶翔舞不以为意地笑。“杜家绣品配上叶家绸缎,才是绝无仅有的极品,我说的生意,是让您稳赚不赔的。”
杜怀山扬了扬老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敛下眼睫,随意摆弄著桌上的杯筷。“您的新店开张,货源我不收分文地供应您,但绣坊每年的盈余两家三七分帐,您七我三。”叶翔舞瞅了瞅他的反应。
“三成就能拿到叶家绸缎庄的货品,老爷子是明白人,知道这是件天上掉来的好事,错过绝不会再有的。”
“这么便宜?”杜怀山老神在在。
“可不是。”叶翔舞应对自如地笑。
“丫头,你应该还有后续条件吧?”他可不相信这做生意快做成精的丫头会如此好心,这明摆著是亏本的事。
“您真是神机妙算,在您面前什么事都瞒不了。”叶翔舞微笑,心里却提醒自己要多加警惕,莫要著了这狡猾老头的道。“我是想,送两人到您的绣坊干活,自然我请托的事,断不会让您付工钱。”
杜怀山老眉一扬,要笑不笑的看向她。“翔舞,你心里打的主意可够精了。”
叶翔舞眸光一闪,心中略惊,脸上却笑道:“怎么说?”
“这生意看似便宜了我,实则找了个漂亮的理由,到我这儿偷师学艺来了,怎么?这么快就想挖老头子的墙脚,自立门户了?”
“您老人家在说笑啊!”叶翔舞心中暗叹,杜怀山果然看出她的目的,好在她只是想试试看,没说一定得成事。
“不过……”杜怀山突然的但书,引起她的注意。
老狐狸又想出什么陷阱让她跳?
“老头子也想跟你谈笔生意,若这笔生意能成,其余的一切好说。”他欣赏叶翔舞,能成一家人的话,银子进谁的口袋不都一样?
杜怀山瞧著她的眼神让叶翔舞毛骨悚然,好似在评估什么货品。
“请说。”
“不忙,这笔生意的谈法不一样,得你爹爹在场,也非老头子跟你谈。”
搞什么鬼?叶翔舞心中揣测,却又不得不问,谁让事情是她先挑起的头。
“我爹近日就会回府,届时我再送帖到您府上。”
“好,我等你的消息,希望这笔生意能成。”杜怀山老谋深算地笑著。
“那就恭候您大驾。”看来,她只得随机应变了。
此时与福字相对的天字一号房内,也坐著两名男子。
其中一名,衣著精致华丽,相貌也著实俊美,只是面容隐含著一丝阴柔,两指夹著一只酒杯随意把玩,身子更是不端正的斜倚在椅中。
看上去就是个浪荡肆意的公子哥儿。
此人乃晋王朝中,江湖第一世家端木庄的二少爷端木圣,其在外声名狼藉,是出了名的轻浮浪荡、懒散风流的绒裤子弟。
此时,端木圣正幸灾乐祸瞧著的男子,正是没道理会出现在此地,更不应该和端木圣搅和在一起的慕笑尘。
一向嬉笑不正经的脸上破天荒地阴沉著,眸光精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