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的门帘高高钩起,里面的摆设十分简陋,仅有一床一橱,但比外面要整洁许多。地面铺的是青色的塑胶地毡,正中间摆着钟东桥的尸体。
徐海城解释说,因为觉得这个姿势太过古怪,不敢轻易搬动,怕破坏了现场。
钟东桥的尸体看起来像冰雕,因为天气寒冷,并没有出现大面积的尸斑。身体被冻成青白色,保持着手脚相连头埋在胯间的姿势。屁股边缘有一滩黑色凝固的血,那是从心脏滴下来的。
尽管方离先前看过照片,但看到现场依然有点心神不宁,特别是想到自己还跟钟东桥说过话,结果不到两天他就变成了冻尸。徐海城没有留意到她的不安,自顾自地说着话:“你看,他坐在这里,面朝着房门,整个姿势坐西面东……”方离随着他的话调整视线,忽然地心中一动,她蹲下身子看着房门。
徐海城迷惑地看着她,问:“怎么了?”也蹲下顺着她视线的方向。
“傩面具呢?”蹲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墙壁,方离记得那墙上挂着那个古怪的傩面具。
“什么,什么面具?”
“那面墙上挂着的面具。”
“你们谁有看到墙壁上的面具吗?”徐海城站起身来,大声地问那三位同事。那三人都摇头,纷纷说:“进来时这墙上就没有面具。”
“方离,这面具是什么样子的?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徐海城好奇地问。
“就是这个面具。”方离站起来,打开手机调出照片给他看。徐海城仔细看了几眼,说:“像戏剧里用的,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像街上有得卖吧。”
方离笑了笑,没有将面具的诡异之处告诉他,当时是低头之间,很有可能是看花眼,她自己现在都无法肯定是否眼花了?何况说出来,她相信徐海城也不会相信的,一个没有镂空的面具,怎么可能会在一刹那睁开眼呢?
这时候她留意到钟东桥的整个死亡姿势正是朝着面具的,与原先面具的所在处形成一条直线,看起来就像是对着傩面具举行某种宗教仪式。究竟面具上的傩神或是傩鬼是何方神圣呢?在钟东桥死后,它怎么又消失了,莫非是被那位发出咳嗽的人拿走了?
“大徐,我离开时,面具还在呢。”
“哦。”徐海城微微沉吟,拿过方离的手机给三个同事说,“你们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这个面具。”三名警察看了一眼,纷纷点头。
方离走到外面的东墙边,仔细地打量着,墙上留着一个人脸大小的印子,浅浅的,颜色白过墙壁的其他地方。看来这面具挂在上面也非一天两天。印子三分之一处有枚铁钉,看来是挂面具用的。铁钉的两侧各有个黄豆大小的正圆孔,站在墙边直视,方离的瞳孔正好对上两个圆孔。她忍不住凑近看了一眼,孔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是隐隐地叫人不安。
春雪过后连着几天的小雨,天空始终是灰色的。一片苍茫雨意里,伞下的人们看起来像是受潮的纸人。南浦大学的校园里有着萌动的春色,远远看过去,浅浅的一层嫩绿飘浮在枝头,近看却什么也没有。
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上,方离甩掉雨伞上的水珠,放轻脚步走到一楼一间教室的后门。她先从门缝里张望了一眼,然后悄悄地闪进教室在最后一桌坐下。讲台上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衣着整洁,慈眉善目,正讲的眉飞色舞。他叫梁平,是民俗学教授。
“……傩文化○3产生距今七千至一万年间的新石器时代,其发源地是长江流域,远远早于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周代治礼后,神权旁落,才为宫廷正史所遮蔽……”
“……傩作为一种精神驱鬼、祈福免灾的文化现象,不独为中华文明所有,而是世界性的文化现象……”
“……可喜可贺,傩文化正从一种隐性文化变成了显性文化。”
随着长长的一声下课铃声,梁平结束了讲课。学生们抱起笔记书本,三三两两,谈笑着走出教室。等学生散的差不多了,方离才站起,走近讲台,叫住收拾东西要走的梁平:“梁教授。”
梁平抬起头来:“哦,方离,你怎么来了?”
方离笑着说:“教授的课还是讲得如此生动,真是百听不厌呀。”
梁平呵呵一笑,说:“方离,你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那里,是事实。”方离顿了顿,又说:“教授,你听说了钟老师的事吗?”
梁平叹了口气,说:“何止听说,警察来找过我了,问了我一些陈年旧事,还问是不是我告诉你钟东桥的住址。没料到他就这么走了呀,算起来,比我还年轻十岁,结果就这么走了。当年他在学校里,跟我关系不错,我们两个很聊得来。”
方离犹疑了一会儿,问:“教授,他怎么是强奸犯?”
“这事我也不清楚。几年前他带毕业班,准备去瀞云山区做个毕业考察,结果出发之前被一个女生告了强奸。他年轻,为人风趣,又是单身,平时就有些女生迷他。那时候我劝过他避避嫌,免得将来惹上麻烦,他不听我的。后来他被抓起来,我还代表学校去看过他,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受了诬陷,但警察说证据确凿,目击证人都是他的邻居。后来定了罪,他就坐了五年牢,才放出来大半年,结果就这么走了。”梁平摇头嗟叹,甚为惋惜的样子。“对了,方离,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曼西族事呢?”
方离摇摇头,说:“他不肯说,还说那文章是他编的。”
“嗯,我就知道你白费功夫。以前我问过他,他也是不肯说。”
方离无奈地叹口气,忽然想起一事,从包里掏出手机,说:“教授,你帮我看看,这傩面具雕刻的是什么神呀?”
梁平接过手机,戴上眼镜,对着光照了照,好一会儿才啧啧地说:“这个面具雕的可真好呀,乍看就像真人上了油彩。啧啧,方离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在钟东桥家里拍的。”
“哦?从来没听他提过呀。”梁平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着照片。“我接触傩面具差不多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面具。唔,面具上的神嘛,额颊饱满,眉目祥和,看来应该是正神,但是这种头发一般又出现在妖魔里的,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什么神。”
“教授你以前也没有见过吗?”方离不甘心地问多一句。梁平摇摇头,两眼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具,说:“这神有些奇特之处,方离,我看得查查资料,你把照片发到我手机里吧。”梁平把手机还给方离,方离接过,应了声“是。”
梁平摘下眼镜,看了一眼腕表,说:“方离,等下我还有点事,改天我查到资料再打电话告诉你吧。”
“多谢教授。”方离笑意盈盈地说。
“好,那就这样吧。”两人先后走出教室,在门口互道再见。
方离慢腾腾地往教学楼大门口走去,走廊的地面上布满了污浊的脚印,墙面上挂着串串着水珠。学生们抱着书,三三五五从她身边经过,笑声朗朗。方离羡慕地看着他们,心里升起一丝感慨,她是从来不曾有过无忧无虑的岁月,即使是求学阶段。
外面还在下雨,青濛濛的水汽笼着天地。方离站在台阶上张望了一眼,打开了伞。伞开的瞬间,对面斜廊的柱子似乎倚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形,正朝这边看来,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方离怔了怔,把伞抬高细看一眼,但哪里有人?
“讨厌。”方离低声说了一句。她有点苦恼,已经不是第一次产生幻觉了。自从那天去绒花巷后,她就频频产生一种幻觉,似乎有人跟着自己或是有双眼睛在偷窥自己,常常不经意间会发现有些模糊的影子,等细看又什么也没有。她的生活似乎正发生一种变化,极其微妙,完全可以忽略,但却又让人心神恍惚。
方离甩甩脑袋,将这种不安甩出脑袋,往南浦大学的大门口走去。她的办公室离南浦大学很近,仅隔几条街。街是老街,不宽敞也不太干净,好在人少,下雨天打着伞走过时,感觉像走在油画里。
办公楼总高六层,很旧,外墙灰黑,很不起眼。当时选在这里,就是图着与南浦大学近。办公楼里的大部分公司都搬走了,整栋大楼常常静悄悄的,即使偶而有喧哗,也不会吵到方离,因为南绍民间文化基金会在最高的一层。
基金会里固定办公的就是方离一个人,另有两名学生长期在这里做兼职,一般周末会过来。为了工作方便,方离将多出的一间房简单打理了一下,安排为自己的住处。所以除了外出办事,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里度过。她喜欢这份工作,不需要应付人事的多变,只需要看看书收集资料整理古籍。办公室里的大部分资料都有些年代,那些旧书古籍因为岁月的浸染,时时散发着安详的气息,令人忘忧解愁。
半年前,方离将工作的重点集中在曼西族文化的挖掘与保护方面,得到了梁平教授的大力支持。对于这个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民族,文化保护工作者都是十分向往,它曾经创造出十分华丽的文明,特别是巫术与宗教方面。只是它地处偏隅,文字自成一体,汉族和其他民族对它提及甚少。
史书最早关于曼西族的记载只有一行字:南夷曼西,群山抱之,民多富庶,尚巫尊蛇。这寥寥数十字勾勒出古代曼西族的异域生活,叫人悠然神往。
回到办公室,方离打开电脑,这个熟悉安定的环境帮助她摆脱刚才的心神不定。墙纸用的是钟东桥家的傩面具,从电脑屏幕一阵闪动后忽地现出来,有那么几分诡异味道。
方离盯着它半晌,调出钟东桥在1987年发表的文章《南绍地区各民族殡葬民俗考》,文章主要比较南绍地区各民族的殡葬仪式以及相关的灵魂观,曼西族因为已经湮没,并没有作为主要参考对象。但文章的其中一节提及曼西族,它曾经一度统治整个南绍地区,是以曼西族巫术文化对整个南绍地区影响深远,特别是灵魂观中的“人魂合一”观点。
灵魂对于人类意义非比寻常,没有灵魂就没有观念,没有观念就没有文化,它是人类文明起源的种子。在曼西巫术文化的影响下,尽管南绍地区集中着中国众多少数民族,有着丰富多彩的灵魂观与殡葬风俗,但大部分都认同人魂合一,一方面将灵魂视作活人生命的抽象精神表现,另一方面也将其视为死人再生的抽象精神表现。
“古代曼西族人认为灵魂是气体状的,当人死后,就会从全身各大窍飘出体内,化为云烟雾气。所以要想灵魂重生,前提条件是保有灵魂的完整性。曼西族人在临死之前焚香沐浴,用豆子塞住身体各窍……”
这就是钟东桥在文中提及曼西族的主要灵魂观:气体状的灵魂存在形式以及人魂合一,但他并没提到殡葬仪式。另外他也提到自己曾在瀞云山区一带(古曼西族主要聚居地)碰到一位很老的老人,聊天时,老人家说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他说,那时候本家大伯临死,会请来夷老唱诵夷经,夷老是神授的,总是戴着面具。但那时候太小,对具体的仪式毫无印象。根据他所说的大概情况,我判断,极有可能是深受曼西巫术文化影响的一个民族,或者就是当年消亡的曼西族的后裔分支……”
文章中所说的夷老是巫师的民族别称,夷经也就是巫经。
方离看的入神,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动静。她悚然一惊,抬起头,视线迎上东面墙壁陈列着一排排的傩面具。那本是她从各地收集来的。恍然一瞥之下,那些面具都好像活了过来,一个个眼眶空空地瞪着她。
这种感觉很令人不舒服,方离意识到自己把这么多面具搁在对墙,真是件不合宜的事情。细听门外,并无什么动静,看来是刚才幻听了。她无心再读钟东桥的文章,转头看着窗外。
窗外的天空又是阴沉沉地暗下来,四周静得可怕。
因为不愉快的孤儿院生活,方离养成了远离人群的习惯,即使成天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她也不会觉得寂寞孤单或者害怕,相反,她非常喜欢这种安静,但此刻的安静却叫她透不气来。她忽然很想有个人来陪着她,那怕一句话也不说。
不期然地,脑海里闪过徐海城坚毅的脸。方离嘴巴一咧露出一个微笑,心想,他跟以前变化倒是不大,除了看起来稳重一些。算一下,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三年前,还是个出外公干时在路上撞见,打了个招呼就分道扬镳。当时,徐海城塞了个电话号码给她,叮咛她一定要打。方离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小纸条,上面的号码她早记熟了,但从来没有拨过。她叹口气,心情越发地低落。
“算了,我还是出去转转吧。”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把小纸条放回抽屉里,顺手挎包,正要走向门口。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逼了过来。
那人来的很快,吧哒吧哒声响彻整个走廊。顷刻脚步声已到门口,停住,敲门声却没有响起,门外响起了一阵窸窣声。
是谁来了呢?为什么不敲门呢?方离微微皱眉,又等了一会儿,敲门声始终没响起,连窸窣声也没有了。
难道是小偷?方离想起前两天保安的提醒,这段时间附近区域发生了几起入室盗窃案。她蹑手蹑足地走近门边的窗子,挑开百叶窗看了一眼。视野所及范围内,都没有人。
怎么回事?方离正纳闷,对面的房间传来很大的动静。那间房是南绍民间基金会会长办公室,会长郭春风很少来此,所以这间房也总是关着。
对面的动静更响了,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翻箱倒柜。看来真的是盗贼。整个办公室装修是方离经手的,她知道会长办公室虽然没有现金或是黄金之类的东西,但其中一幅画与几个古董还是值个万儿八千。她正想悄悄后退,打电话叫保安上来,不料窗帘挂住头发,发出哗啦响起,她吃痛忍不住哎唷一声。
对房的动静忽然停了,跟着门打开,走出一人看着窗前偷看的方离。方离把头发从窗帘的纠结中解放出来,打开门,尴尬地叫了一声:“会长……”
郭春风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微微发福,长相普通,衣着考究。基金会成立的一年半时间里,工作时间内郭春风仅来过五次,大部分时间方离都忘记基金会还有个会长。
“方离,你在干吗?”郭春风不快地问。
“不好意思,会长,最近这里闹小偷,我以为……”
“哦。”郭春风释然。他是个颇为神秘的人,方离与他认识不下五年,对他的了解不过是他的名字,连他的籍贯都不清楚。他为人很低调,平时根本不露脸,民间基金会的事情都是方离决定的,有时候方离找他汇报工作,他也会推却。但他在财力上十分支持基金会。他很有钱,至于他的钱究竟来自何处,那方离更不清楚了,因为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实业。方离只知道他有一家古董行,还有众多房产。总之,他是个有钱人,神秘的有钱人,对过往讳莫如深的有钱人。这样一个人会投资民间文化保护事业,更是让人不解。有时候方离觉得郭春风根本不在乎基金会能取得什么样的成绩,甚至方离是否在认真工作,他都不关心。
“会长,你怎么来了?”方离连忙另起了话题,避免无话可谈的尴尬。
这句话将郭春风问住了,他稍作沉吟,说:“路过,正好路过,好久没来了,想着过来看看。对了,方离,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下班?我知道你工作很勤奋,但勤奋过头也不好。”
“会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