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康巴- 第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还放什么生呢?”
  老人嘿嘿地笑了,嘶哑而满意的笑声中暗藏着某种秘密,“你不知道,那天天刚亮我迷迷糊糊中听见屋外有不像牛、不像羊、又不像狼的叫声,我赶紧起来打开门一看,菩萨,两只小獐子正哭着用嘴去拱倒在地上的獐子阿妈,我走过去一看,菩萨,母獐已经死了。”老人沉浸在巨大的悲悯中,“菩萨,这就是菩萨给我安排的伴,它们一点都不怕我,我赶快把两只小獐子赶进牛圈,把仅有的一头奶牛的奶挤给它们吃,七八天下来,两个小家伙长好了,熟悉我们(环境)后,就干脆在奶牛肚子下去吸奶,就这样,奶牛、獐子、还有我,我们四个高高兴兴地一起生活了十天,我和奶牛都不再孤单了。”说到此老人咯咯咯的笑声倍加爽朗,同时眼角溢出了幸福的泪水,“菩萨,后来我想,獐子是属于草地的,我不能养在家里,我要把它们放回草地,第一次,我把它们放生后不到两天,它们又按原路找回来了,第二次,我干脆走得更远去放生,可又不到第三天,它们又找回来了,菩萨,我们太有缘分了……” 。 想看书来

20  雪中蹄声(4)
“阿妈,我敢跟你打赌,它们还会回来。”达瓦深情地看着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的老人。
  “这次恐怕不会了,这次我把它们放生得那么远,菩萨都认为够远的了。”老人再次咯咯咯地笑了,“走的那天我专门请喇嘛在獐子的耳朵上栓了放生的红布条,这样它们的命保住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老人的叙述之后,白茫茫原野印满了骡马的蹄印。
  事隔七日,阿古爸爸的预感得到了证实,绵绵不绝的大雪像恶喇嘛施咒般肆虐了这片大地,驮队被连日的大雪堵在了拉拉山西面的山麓,雪,封山了。
  驮队拥挤在过去赵尔丰打仗时修建的粮草仓库里,神情恍惚的达瓦同所有的驮脚娃一样,把自己裹在藏袍里萎靡不振。寒冷像浮着冰块的水一样钻心刺骨地透进藏袍、浸入肌肤、钻入骨髓,手和脚的关节由寒冷带来的挤胀似的疼痛转向没有感觉的麻木。屋外的雪时而由风交着跑步似地横斜着投向大地;时而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瀑布似地坠落;不分昼夜的连续覆盖给达瓦带来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仿佛唯有屋外白茫茫的原野才是唯一的永恒。
  死亡的气氛多年来第一次笼罩在这些自信的驮脚娃身上,不知不觉中老阿古无意识地带头念起不成章节的消灾经,起初,这拨缺少寺院喇嘛诵经韵律的驮脚娃们还对自己念诵感到滑稽可笑,随着仓库的土墙上覆盖着二指厚的冰霜和屋外无休无止的降雪,随着老阿古胡须上的热气从水珠变为冰粒的时候,他们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神态越来越古板,越来越迷茫,往日这些大地行走者的潇洒和从容被肆无忌惮的大雪吞没了。昔日的仓库变成了祈祷的经堂,祈祷神灵保佑成为他们终日的夙愿,所有的人都发自内心地跟随老阿古瓮声瓮气地诵经。他们凝神地瞅着屋顶的房梁,企图想从它静默中找到神的救助。
  最令达瓦揪心揪肺的是小洛卜在火堆上烤长满冻疮的双手时,竟然烤出了焦糊的肉味却忘了疼痛。随后的日子,达瓦一想起小洛卜的焦糊流脓的双手心里就刀割似的疼痛难忍,“这样下去,人和牲畜都要完蛋。”大雪堵住了仓库的大门,为了尽量避免损失,达瓦吩咐,“剩下的酒每人每天只能喝十口,仓库的屋梁只要房子不塌,都可以拆来烧了,所有的骡马每天只能供应四分之一的黑豌豆。”
  另一间仓库里,骡马们身贴身地拥挤在一起,它们脚下的尿液、粪迹和蹄子坚硬地粘合在一起,失去了往日扬头奋蹄的活力。空气里丝毫没有了大粪的异味,当达瓦再次摸着逐渐消瘦的骡马的脊背时,他想起了出发前的那个汉女人和折断的铜瓢带给他的霉运,“也许是老天的惩罚。”这话在嘴里转了一圈但没有说出口。他记得,去年驮队走这里过的时候,老牧民秋吉还笑呵呵地对达瓦说:“我家的牛比你的骡马还多一倍。”今年这个时候,老头家近一半的牛被埋在雪里。达瓦看见,除了秋吉家的牛羊死得千姿百态外,所有边妥坝子的农牧民家庭都无一幸免。牧草被厚厚的积雪压在下面,所有的牛吃不到草,见啥啃啥,舌头全被吃进的木棍、树皮刺破了,老头的老伴和小孙子的眼睛患了雪盲症,肿得只有一条眼缝,媳妇为他们擦了羊奶。秋吉老头倒还很平静,若有所思地说:“我在十一岁的那年,边妥坝子曾遭受过一次毁灭性的雪灾。”痛苦的记忆使老人的眼神十分忧伤,他淡淡地对达瓦笑了笑,用充满逆来顺受的眼光朝着达瓦说:“这也许是天意。” 电子书 分享网站

20  雪中蹄声(5)
雪在祈求的经声中渐渐地停了,但干冷的空气比下雪时还冷。就在达瓦目睹小扎西和洛卜给每一头日渐瘦削的牲口添完黑豌豆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平日靠人接济的益珍阿妈,他不敢想象老阿妈在这场要命的雪灾中,牛、獐子和她是怎么相依为命的。寒冷使他记得有一次老阿妈为了招待他,从布满尘埃的土陶罐里取出一垞红糖,那还是两年前他送给老人的。老人微微颤抖的手用小藏刀从坚硬的红糖上刮下糖渣,然后将糖渣放入装有糌粑的碗里,倒上奶茶拌和成糌粑团子递给他。当他吃着甜甜的糌粑团子,发现老人慈祥的眼神一直瞅着他的嘴,他的泪滴偷偷同糌粑一道吞入腹中。那是达瓦终生难忘的情节,他让洛布带了些糌粑和茶叶踏着过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老阿妈的住处进发。
  洛卜和扎西的腰间牢牢地用牛皮绳捆住藏袍,走起路来像两只饥饿的熊在雪地上缓缓移动,露在空气中的脸被冻得刀割似的疼痛,雪风吹得脸上的皮肤裂开一道道裂口;小洛卜双手捂在嘴边,不停地哈出热气来暖手,他的手一到冬季就生冻疮,肿得馒头般大,裂口处开始流脓。他们沿途经过的民房和周围寂寞而无声,往日管事的守门狗像冻坏了嗓门停止了昔日的喧闹,所有帐篷和土坯房的门都紧闭着,唯一昭示生命存在的就是从屋顶冒出的缕缕牛粪火燃烧的烟,闻到这烟味,就等于闻到了生命,就闻到了灾难中的希望。
  将雪踩得咕咕直响的达瓦这时同雪展开了对话。达瓦对雪说:“要是牧民能在夏季雨季收割一些草储存起来,那该多好啊!这样一来就是下再大的雪,牛羊也能照样活下来。”
  雪说:“我每年都提醒牧民,可他们就是不肯,牧民告诉我,他们祖祖辈辈都这样。”
  达瓦说:“要是牧民每年在秋季杀掉三分之一的牛,那该多好啊!牛肉可以拿来吃,皮张可以换回银子。”
  雪说:“真遗憾,喇嘛说了,杀生是有罪的,但不给寺庙交牛肉和酥油,也是有罪的……”
  远远望去,益珍阿妈的土坯房像死神抚摸过一样清冷而孤寂,没有丝毫牛粪火的烟雾在空气中飘荡,这是死亡的气息。当三人踏着深厚的积雪上奋力迈上土包时,眼前的一切让三人多日吃不下食物。正如达瓦预料的那样,两只幼獐果然长途跋涉找到了回家的路。老阿妈冻僵的躯体俯卧在雪里,眉毛和鼻孔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冻得发紫发青的一只手摊着黑色的茶叶,两只小獐子因啃不到草而腐烂的小嘴搭在老人的手上,已经无力咀嚼这些茶叶,摊开的手已同茶叶、幼獐的嘴和冰结在一起。这一刻,达瓦的泪水扑哧扑哧往外涌,“阿妈!我有罪啊,我来迟了!”他一头跪在雪地上,紧紧抱住老阿妈的头哽咽抽搐起来,哭声逐渐放大,响彻雪原。一只站在高坡上的饿狼久久凝视悲悯大哭的达瓦,无奈地扬起饥饿的脖子对天长嗥一声,它仿佛代表生命对大自然的无情作最后的抗议和呐喊,随后悄然离去。
  从老人慈祥的容颜和微微上挑的嘴角纹看,她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似乎非常满意地看见獐子吃到了茶叶,老阿妈的围腰布里还装着熬过的茶叶渣,“那一定是那天老阿妈给驮队熬奶茶剩下的。”无论怎样,达瓦的泪水和体温已经无法温暖阿妈停止跳动的心。
  当扎西和小洛卜用力去抬老人时,老人的藏袍已同冰雪牢牢地粘在了一起。“菩萨你开开眼吧,平日里像益珍阿妈一样的人,天天绕着你转经、念经,连一头牛都舍不得杀来吃,都是按你的旨意老掉死掉,如果能用自己身上的肉救獐子,她一定会的,菩萨,可怜可怜这些人吧!”从未在雪地里号啕大哭过的达瓦再次动情地哭诉着。
  老阿妈为了救活幼獐面带笑容走向死亡的一幕,带给达瓦空前的震撼,使他想到父亲多年来耗尽钱财复仇的无意义,他压抑多年的积怨终于爆发出来,呜咽着大声说:“阿爸!收手吧!!!虽然老天带给生灵的灾难是无法回避的,但人与人之间的屠杀是可以化解的,冤家可以各走各的路,阿爸!带着全家离开那个魔鬼……”
  达瓦顿悟了生命可贵,那悲天、悲地、悲己的哭诉像是感动了天神,雪,终于停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21  缘初(1)
当郑云龙心存余悸地护送曹统领一路从绛红色的重围中安全“脱险”之后,他闭目仰望天空、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心里默念:“真主保佑。”琼泽堪布在与曹山话别后特意走到郑云龙身边,说道:“扎西德勒!”郑云龙却不知如何回敬堪布,正束手无策,堪布微笑着用额头轻轻碰了郑云龙的额头。他感到堪布的额头在他的额头上来回摩挲,反复说“雅么松,雅么松”祝他一路走好,堪布一连串的动作和话语,对于郑云龙而言,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显得手足无措。堪布光着膀子的右手要么平伸着,要么贴在胸口,在场的喇嘛无不为眼前的一切倍感纳闷,因为堪布的一招一式都像是在对待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
  堪布对郑云龙的这一礼遇,让曹山心里再次感到“酸溜溜”的,心想:“今天老喇嘛让郑云龙这小子出尽了风头,哼哼,等着瞧吧,治治你这个‘川耗子’易如反掌。”
  走出大门,郑云龙偷眼看了看曹山,曹山也一脸颖问地看着他,这位出生在松花江畔的满族汉子,随后大笑起来,笑时那怀儿婆般的大肚像筛大豆的筛子抖动不停,笑完后跨上战马用握住缰绳的手指着郑云龙说:“你小子有出息,喇嘛都预言你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据我所知,喇嘛中的高僧大德的预言很灵验的,你小子就等提拔升官吧?!”
  来不及向曹统领解释这老喇嘛的“一派胡言”,曹山的马踏着干燥的尘土一溜烟消失在郑云龙的视线里。“也许曹大人不会计较这些,是我多心了。”望着曹山远去的背影,郑云龙大有“童子变新郎——喜笑颜开”式的爽心,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放喉高唱《单刀赴会》,唱腔在定曲河峡谷扩散开去,喇嘛和村民以为郑云龙又在作法,疯狂地开跑,当他摇晃着身体唱完最后一句时,无限的困倦使他一个栽葱,倒在地上酣然大睡。
  四十年后,当郑云龙再次在康定卫剧院听川剧《单刀赴会》时,他的喉咙就发痛发干,过去战争的快慰和隐痛再次由唱腔带出,一个当年为自己壮胆的“玩笑”使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折,毫无疑问,是藏人对川戏的误读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如果不是过去常常陪钱老爷子去听川剧的话,自己说不定又是另外一番人生了。按常理回回是不能听戏的,但他坚定地认为,环境会改变信仰中的不适应环境的成份,确切地说,是环境会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郑云龙睁眼看见帐篷的出口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藏人的脸,站岗的士兵并没有干涉他们。“这些藏人来干什么?”他问刚洗脸进来的马善奎。
  “干什么?”马善奎神秘地笑了笑,“怪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藏人把你当成菩萨了。”
  “你开什么玩笑,我都成菩萨了,我们回回只信真主安拉,再乱说,真主会生气的。”郑云龙不以为然地继续躺着,视线刚好和门边大小不一的光脚丫平行。
  “不跟你开玩笑,他们的确是来看你的。”
  “看我?这就怪了?”郑云龙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抬头看见营帐周围站满了藏人,这阵势令他又惊又喜,他琢磨:“我的祖辈距离这里上千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他们会来看我?”琢磨中,觉得有些好玩,“哎,百闻不如一见,出去看看热闹。”他穿好衣服走出营帐。

21  缘初(2)
“他出来了。”帐篷出口一位*着上半身的少年惊愕地吼道,顿时,传递消息的嘈杂声音迅速传开。
  郑云龙的出现像耍猴的成为了圆心,人群迅速地合围上来。“干什么?你们要想干什么?”他被突如其来的围攻变得焦虑不安,想冲出重围夺路而逃已不可能,他用诧异的目光来回打量这帮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人群,他想,“是死是活听他们摆布了。”
  在令郑云龙毛骨悚然的困惑之际,人群中走出来一位笑眯眯地中年男人对他说:“你好,我们吓着你了。”他的汉话带着浓郁的藏腔,说话时耳朵上的一个奶黄色的牙骨耳环十分抢眼,“还好。”吓出一身冷汗的郑云龙听懂了他的话。
  “有点,”郑云龙的语调略带颤抖,随后他又否认说,“不,没有。”是中年男人的友好姿态,让他逐渐平静下来。他发现围观者中所有人都微微佝偻着背,谦卑的模样像见总督,就连那些腰板挺直的孩子也被大人用手按下头埋着,成年人的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或转经筒,从藏人的眼神里他感到了惊慌是多余的,定定神,他恢复了自信,问:“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长得跟你们大家一样,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用两条腿走路,不像骡子四条腿走路。”他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同他们玩笑。
  藏人听完他说的话,面无反应,戴牙骨耳环的男人将他的话用藏话翻译给他们的同伴听,顿时围观的圈子爆出热烈的笑声。“不,你同我们不一样,琼泽堪布告诉我们,你的眉心处有一个菩萨。”中年人郑重其事地抬掌指了指郑云龙的眉宇间。
  “什么,你说我这里有菩萨?”郑云龙摸了摸眉心处说:“怎么我没有看见?”
  “你真会开玩笑,像我们藏人故事中的阿鼓登巴。”中年男人这么一说,围观的人群又笑声迭起。
  “什么阿鼓登巴?”郑云龙不解地问,他被这群目光友善的藏民搞得一头雾水。
  “阿鼓登巴就是我们藏人中说话最最笑人的人。”
  梦幻般的交谈在语言互不相通的峡谷中依靠比划艰难地进行着。“哦,哦。”郑云龙友好地点点头,他不断怀疑地伸手摸自己的额头,问一位旁边摇着转经筒的老太婆:“阿婆,你看见我额头上的菩萨了吗?”
  这一问让老太婆急忙躬身放下自己盘在头上的发辫,嘴里不停地念着“唵、嘛、呢、叭、咪、吽。”老人面部细密而均匀的皱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又问一位年轻的姑娘,那姑娘吐了吐舌头远远地跑到大人身后藏起来。他无奈地摇摇头,感到语言的不通所带来交流上的困难,但他能从藏人的友善而呆滞的目光中寻找到一种非常真诚的纯善,纯得像头顶上没有云彩的蓝天。“我的额头明明没有菩萨,跟你们一样,大家还是散了回去吧,去做自己的事情。”郑云龙说完示意中年男子给大家翻译一下。
  “哦呀。”中年男子允诺后,向他的同伴“伊利哇拉”地说了一通后,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