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想了半天。只好策着驴一直往北走。她想找个市镇或是县城,暂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家铁铺,买几支锐利的飞镖。回去再对付李慕白和俞秀莲。她急急地催驴赶紧走。忽听身后有人厉声叫道:“你是干什么的?站住站住!”
玉娇龙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男子打着一把破伞。步行着前来。玉娇龙就不惧了,她收住驴,扭头等着这俩人来到临近,她看着这俩人的样子不像是好人,当下就把脸一沉,问说:“叫我停住,你们有什么话说?”
这俩人挺着胸脯,发着横说:“你脊背后头藏着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看看!”
玉娇龙晓得这俩人是趁雨打劫的强盗,看他们的怀里都露着刀柄,玉娇龙就不禁冷笑,更厉声些问说:“你们怀里都藏的是什么?倒来问我?”
这俩人一齐由怀中抽出短刀,每口刀约有半尺长,举着晃了一晃,一个就揪住了驴尾巴,另一个一手打伞,一手握刀,瞪着眼说:“快滚下来!身上有多少钱?背后背着的是什么东西?快拿出来!还许饶你的命……”
话还没说完。就听吧的一声,玉娇龙一皮鞭正抽在这人的脸上,这人啊呀一声,连伞倒在地下,伞在雨地里乱滚。那揪着驴尾巴的人握刀便向蓑衣上狠狠地去扎,玉娇龙又吧吧连抽两鞭,这人便双手抱住头不住往后退。那躺在地上的人已爬了起来,又向玉娇龙奔来,样子凶恶极了,说:“好!你小子找死?也不看看我是谁?”
玉娇龙自背后抽出青冥宝剑,寒光一抖,这贼看见人家的长兵刃露出来了,就赶紧抽回他的短刀,但哪里来得及,玉娇龙的剑锋早已落在了刀刃上,不过轻轻一掠。半尺长的短刀削得只剩下两寸,空剩了个刀把。这人赶紧扔了刀回身就跑,那个人更不敢停留,也回身去逃,遗下的那把伞被风一吹,咕噜噜地滚去。那两个贼以为是玉娇龙又追下来了,便一齐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及至回过头来,才见是他们的那把破伞滚来了。雨愈大,穿蓑衣的玉娇龙已收了宝剑,驱驴走去。
玉娇龙对于做这事,倒觉太不值得,两个持短刀行劫的小蟊贼,也值得自己亮出青冥剑?这实在是对青冥剑的一种羞辱,但由此又感到江湖上坎坷难行,以自己这样高强的武艺还得受大气、惹小气,处处时时都得防备着,真是讨厌!因此又悔恨自己过去所做的事,就想:若不认识罗小虎,若不护庇高师娘,若没有惹下刘泰保,当然还得没有那个鲁君佩。自己此时不是仍然在北京宅中做小姐吗?会武艺的事也没有人知道。哪能在外面受这些气,吃这些苦呢?想到这些,心中就非常不痛快。
往北走了许多里路,驴就渐渐喘得走不动了,雨落得更紧,地上的水淙淙地响,四周天色都已发黑。蓑衣的草虽然很厚,可是雨水也已透了过来,背上觉得发潮,而且伤处发疼,脸上、手上、腿上更是汪然往下流水。她把手伸出来用衣袖抹了抹脸,就见斜对面远远地仿佛浮着一片苍绿,她心说:那里必有人家,我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歇吧!于是便低着头,抡鞭抽驴。雨气太重,鞭子都难以掠起,驴嘶叫着,一下就打了个前失,幸好还没从驴上摔下,但她不得不下了驴背。挥鞭狠狠地抽了几下,驴只是跪在地上不动,玉娇龙又心软了,她停住了鞭子把驴扶起来,就牵着去走。斜风暴雨如乱箭一般地向她射来,两旁地里种的都是玉蜀黍,虽还没有长得多高,可是雨濯在那叶子上声音极大,加以四周腾起的迷茫白气,玉娇龙连这头驴,就像是陷在了浩荡的大海之中。
她斜着身子咬着牙向前拽着那驴走,忽然见面前来了一个东西。玉娇龙急忙拿袖子擦了擦脸,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带棚子的骡车,车上都蒙着油布,车里却没有一个人。赶车的人披着一身油布。摇晃着长鞭,玉娇龙就叫道:“喂!喂!”对面这辆车在泥泞之中行得极慢,玉娇龙又往前迎着,半天才走到临近,她就啐了口雨水,问说:“你这车是往哪儿赶呀?我雇了吧!”
车停住了,赶车的大声嚷嚷着说:“你有驴,我们可不管!”
玉娇龙昕了这话很觉诧异,赶紧走近车辕,说:“我又不白坐你的车,我给你钱,你凭什么不管?”
赶车的摆手说:“你有驴,又有蓑衣草帽,我们管你干吗?这车是聂家庄的,聂老太君的心愿,一到大雨就派我们出来救迷路的,救了就送到庄子去款待,可得是单身,没马没驴也没雨伞的人才管,还特别为的是接待被雨截在野地的媳妇婆娘们。人家做的这是善事,又不图钱,你有驴又有蓑衣,想坐这车可办不到!”
玉娇龙说:“你没看出来,我是个……”她本想说出自己是个女子,但又觉得这辆车来得可疑,遂就改口说:“我也是迷了路了,那个驴刚才打了两个前失,也不能再骑了。我又是外乡人,来到这里上不着村,下不着店,连方向都迷失了。你们既然是做好事,为什么还要这么挑人呢?”
赶车的皱了皱眉,仿佛是斟酌了一下。就点头说:“好吧!接一个人,也就好回去啦!我们的几个伙计还在那儿等着我摸小牌呢!好吧! 你就把驴拴在车后头,上车来吧!可是小心别脏了车褥垫,这辆车平日是我们八太爷坐的!”玉娇龙听了更是疑惑,就将驴拴在了车后。她脱了蓑衣跳上了车,露出她背后用草绳绑着的乱七八糟的衣裳和一口宝剑。但那赶车的看见了,却不怎么惊异,只笑了一声,说:“你看你这个样儿,是怎么回事呀!”便摇着鞭子赶着车一直走去。
玉娇龙一手把他的胳膊抓住,赶车的人立刻脸都吓白了,玉娇龙就瞪起眼来问说:“你要把车赶到什么地方去呀?你们的庄子在哪边?” 赶车的这才说:“庄子是在西南,可是咱们得先往东去,你看,这股道儿车能够转回去吗?只好绕个远弯儿!”玉娇龙便松了手。
赶车的面色也渐渐缓了过来,又懊烦地说:“我们这事情可真不好干!平常倒没有什么事,只是送老太君、老太太,和八太太、八小姨太太,八少姨太太,到紫微庙烧烧香。”玉娇龙听他说出了这么些个“太太”,就觉得新奇,赶车的又说:“八太爷也不常出门,只是拜拜府台,见见县官。”
玉娇龙就问说:“你们的八太爷他是做什么官?”赶车的摇头说:“不做官,请他做官他也不做,大官得叫他八兄,小官称呼他八员外。” 玉娇龙说:“他是个财主吗?”赶车的说:“财可多极啦!这一县的土地,多一半是他老人家的。”
玉娇龙说:“他的祖上是做官的?”赶车的鞭子跟头一齐摇着,说:“祖上也不做官,他祖上比我还不济,跟你倒许差不多,是指着骑驴吃饭。八太爷小的时候外号叫八只手……”他打了个冷战,又说:“这事情本地人全知道,可是你千万别跟人去说,说了你就不能顶着脑袋走出这个县了,谁不知道聂八太爷?”他一缩脖一翻眼珠。作出一种又佩服又害怕的样子。玉娇龙却咬着嘴唇,鼻子里轻轻地发出来一声笑来。
此时,雨淋在车棚的油布上,声音越发大,骡子浑身是水,在前面艰难地行着。车轮咕咚一声陷下去了,又咕咚一声翻起来,泥水随着轮子往高处飞溅,顺着泥途转了个弯,确实是往西南去了。赶车的一边 “吆”“吁”地抽着骡子,一边哼哼起来小曲,唱道:“小佳人你别想不开,俏郎君今天不来明天准来……倚着枕头得了相思病,哎哟,小奴家的心怀不开!”玉娇龙真想用点穴法把这人点下车去,但因想要看看那聂八太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强徒恶霸,想要在这雨天荒野之间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所以就暂时捺住了气,随着赶车的胡唱。
骡子走车颠,雨响也越来越大,大地上的田禾起伏,雨中的暮色层层涨起,这时就进了一个村子,到了一个叠着石墙的广大庄院之前。忽见有两匹马自后赶到,泥水飞腾,马上两条大汉,全穿着油布雨衣,齐说:“带来啦?好!好!请下车!”
玉娇龙蓦地吃了一惊,自背后亮出来青冥剑,把眼一瞪,便听赶车的哎哟一声叫,贼似地向庄里飞跑。两个马上的人一齐抱拳,其中一人就说:“龙英雄,不要多疑!我们不是黑虎陶宏那等人。我家八太爷最重江湖义气,前些日有自保定来的人说,陶宏他们得罪了一位会使宝剑的龙英雄,他们都吃了大亏!我家八太爷听了就笑,说他们都是混蛋。既有削铜斩铁的宝剑,那一定就是了不得的英雄,不恭敬反敢去招惹。就是自找吃亏送死……”
玉娇龙听了这话,才知道他们原来是晓得自己的来历,此次是有意把自己请来的,又听这汉子说:“我们八太爷派人往各处访了多日。也没访出龙英雄的大驾在哪里,他常常叹气,说今生恐遇不见这位高人。今天,恰巧雨天来君子,庄里两个小厮们喝醉了酒出去撞祸,便撞到你英雄的身上了。他们逃回来说遇见了削铜断铁的宝剑,八太爷就知道是龙英雄来到此地了,遂就赶紧命我们前来迎接大驾……”玉娇龙自北京出来以后,还真没受过江湖人这样恭维,她的颜色渐和,便点了点头。
那两人下了马,正要往庄里去让,庄中已走出一人,这人身穿宝蓝绸衫,身材与那孙正礼差不多,红胖的脸,没有留须,可是有许多胡子楂儿,全都苍白了,至少也有五十岁了。这人出门来就满脸笑容地把肥大的袖头一拱,说:“龙英雄的大驾真请到了!久闻大名,如仰山斗。今天来此处真为敝庄生光!”嗓音发哑,但很浑厚。
玉娇龙直瞪着秀目看着这人,问说:“你是谁?”旁边人就悄声说:“这就是八太爷!”玉娇龙握剑冷笑,这八太爷却说:“岂敢!岂敢!兄弟名唤聂如飞,族中排行第八,外人才称我为八太爷,但是在龙英雄的面前。我却不敢!”
玉娇龙受了人家这样的恭维,自己也就没法再厉害了,遂也笑了笑说:“你们这样看得起我,我很谢谢你们,今天我是从这儿路过。遇见这讨厌的雨,正没地方去呢!你们既然诚意把我接来,我就不用客气啦,只好在你们这儿打搅一天,咱们交个朋友,日后你们在江湖上如遇有什么危难。我必帮忙!”
聂如飞连连拱手,大笑道:“那好极了!这实是我们三生有幸,请进!请进!请龙英雄切莫笑敝庄狭窄。”又喝令说:“把龙英雄的坐骑牵到棚下,用细草料喂,穿来的蓑衣拿到客厅去吧!”
玉娇龙跳下了车,提剑就往庄内去走。聂如飞深深拱揖,让玉娇龙在前,他随在背后,他的背后又有几名仆人。庄中房屋虽不少,但没什么画栋雕梁,院中也没有铺着砖,雨水成沼,与外面无异。聂如飞说:“请北屋里去吧!”早有仆人赶过去高高打帘,玉娇龙虚让了一下,聂如飞便打躬说:“龙英雄先请!”
玉娇龙进了屋一看。一通联的五间屋子,很是宽大,裱糊得也相当干净,陈设桌椅不少,可是没有什么华贵的东西。最奇异的是迎面有一幅横匾。上书“忠义草堂”,这名称很怪:在左边墙壁上还有一幅大画,画笔粗劣,走近了去看,原来是“梁山泊忠义堂”的全景,玉娇龙小时看过《水浒传》,记得那部书的一开篇就有一幅木刻的图,这就是照着那幅图放大了描下来的。
聂如飞站在她的背后,就指着说:“龙英雄请看,这张图画得怎样?我花了五百两银从南方雇来人,半年才画成的。龙英雄请细看,这山道上,屋里外全都有人,这是行者武二爷,这是花和尚鲁大师傅,他们二位英雄正在喝酒呢!再请看,这是母夜叉孙二娘,画得真像个美人,哈哈!比那边的扈三娘还画得俏呢!忠义堂中坐的是宋公明……”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作了一揖,像拜佛似的,玉娇龙见了就不禁要笑。
聂如飞又挺起腰来说:“我自幼就敬仰梁山众位英雄,所以十几岁时我就闯荡江湖。结交了许多江湖侠客、绿林英雄,只要是有名气的人我就设法结交,可是我还没遇见过及时雨宋公明那样的好汉!”
玉娇龙就问说:“你认识李慕白吗?”
聂如飞说:“久闻其名,只是没见过面,他若由此经过,我也想与他结交。”
玉娇龙又问:“罗小虎呢?你认识不认识?”说出这话来她不由有些脸红。
聂如飞怔了怔,就摇头说:“此人的名姓我不大晓得,想是新出世的好汉。恶牛山有个焦大虎,那倒是俺的兄弟!”
当下他恭敬地让座,玉娇龙把草帽摘下,在旁边的凳子上,用手掠掠辫发,就在椅上落座,青冥剑就放在身旁。有个仆人托着盘子送来了两壶酒、四盘菜,菜很简单,酒杯却很大。聂如飞为玉娇龙满斟了一杯,全溢出来了,玉娇龙却摆手说:“我不喝!”
聂如飞说:“不要多疑。我聂如飞的武艺虽然不高,生性却光明磊落。酒里不会有什么毒药!我先喝一杯叫你看。”说着他自己也满斟了一杯,一仰脖咕噜一声全呷下去了。他又笑着说:“你放心了吧?别说你远路来,给敝庄带来了运气……”
玉娇龙听了这话,不由叉一阵惊愕,就听聂如飞接着说:“就是行路的客商投到这里,咱也不能错待。江湖好汉讲的是行侠仗义、四海结交、劫富济贫……”玉娇龙听这又是一句贼话,她便微微冷笑着,酒是绝不喝。
少时菜饭也送了上来,玉娇龙看聂如飞下了筷箸,自己才吃了。玉娇龙把饭吃过,就见聂如飞还在大箸子地夹菜,大口地吞饭,眼见他一连吃下了五大碗饭。他吃完了饭又喝酒,这简直不像是什么“大爷” 了,却分明是个“大王”。玉娇龙不禁又想起了沙漠中的大盗,自己的情人罗小虎,其粗鲁似不减于这人,然而自己当初为什么偏偏要钟情于他呢?真是太糊涂了!自己还希望他做官成亲,也太妄想了!因此心中既悔恨,又不由得一阵凄然。
聂如飞边谈话边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脸就越发红紫,喷出来的话也越粗野,本性也越发显露出来。但玉娇龙见他对自己倒是真诚地畏服,由他的话中也可以听得出来,他本与黑虎陶宏那边有些往来,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凭单剑战败了黑虎陶宏、金刀冯茂、法广、鲁伯雄、米大彪,打死了飞镖常,那些英豪的事迹他全都晓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风愈急,雨愈大,有人进来点上了两支蜡烛。屋子大、烛光小,喝得半醉的聂如飞和他的几个仆人,相貌都狰狞得跟鬼似的。待了一会儿,又有人背进来一份被褥,并把六张椅子拼在了一起,玉娇龙知道这就是给自己预备的床,他们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了。聂如飞还没有吃完,仆人就纷纷地撤去杯盘,聂如飞就站起来拿袖子擦了擦嘴,又拱手笑着说:“龙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谈。今天我真高兴,酒也喝得太多了,我也真有点支持不住啦!哈哈!”说着一阵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了。几个仆人也都随着走出,就见他们身后的裤腰带上全都插着明亮亮的短刀。
这几人才一出屋,玉娇龙就疾忙手持宝剑走到门前,扒着门缝儿往外去看,就见那聂八太爷聂如飞是往后院去了,其它几个人就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丝,扰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许多泡沫,汪洋似的流着水,已将漫过台阶。檐水像瀑布似地哗哗往下急流,雷声粗重而沉闷,闪电似刀光,一亮一亮地惊人。玉娇龙将门上的一个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