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族中派来伺候他的侍女,别的都不错,就是受了老夫人严令,对他作息耿耿于怀,这时却要午修片刻了。
一入官场深似海,没有点实在,凭什么腾达于世?而且别看这些乡绅附庸风雅,但都是乡里中实权人物,小事上实在不必和他们生疏。
当下吩咐:“赵老先生说的是,凭秋而游,这是一件雅事,晴儿,你陪我们出去吧。”
侍女晴儿哑然,只得点了二个人相随,对于世家大族而言,这些家生子在紧要时刻远比公差护卫可靠。
雨过天晴,照着山岭,秋高气爽,的确不凡!
“大人,赏玩之景,山里没有,但要说起古迹却有一处,自这里下坡,不远处有一处荒庙,故老相传是一个前朝、前朝、前朝的大将军封祠,以前也是显过灵……”高里长引着路,不知不觉,这行人靠近了山谷!
“古迹?”此时一阵风掠过,这里有着古迹却闻所未闻,县丞身子一倾就起了兴趣:“过去看看!”
“是!”二人执刀砍开枯枝,这是最后一段山路,就要上去。
“慢!”县丞看着这山谷,感受了下,眉微微皱起,露出凝重:“此谷不是善地,阴气不利于民,乡中为何不封禁谷口?甚至连个警示牌也没有。”
听见县丞问话,语气不善,高里长额上汗水顿时渗了出来,连忙一揖,满脸腴笑解释:“这里是乡民采药必经之路,却是难禁,而且只要正午入山,在太阳落山前出山,就不会有事。”
“乡里也多加劝告,不会使乡民夜间入谷,不过这是山民生计,不可强行阻止,而且这些年来,都是太平无事!”
县丞一怔,心里就疑云大起,此世界道法显圣,科举以道经为正典,一半是为了朝廷,还有一半是为了登仙。
当然长生艰难,多半是梦,可中秀才中举,都修有不同程度道法,县丞一看,只见四野寒风,一片荒凄。
县丞直皱眉,暗想:“此地阴煞重重,五害相侵,可所谓败绝之地,煞气透地而出,此是煞绝之格,只怕就要养出不少妖鬼,就算山民在日落前出山,怕也抵抗不了,为何却是无事?”
当下却不露形迹,只是点了点头,叹息着:“生民维艰。”
就上了去,再过片刻,显出了古庙,并且有平龟驮碑,字刻如剑。
县丞一看,暗想:“有庙?难道玄机就在此处?”
也不立刻急着入庙,仔细上前辨了碑石,虽有风化,却还依稀可辨,而能当到县丞,自是不凡,想了片刻,就记了起来。
“古魏战场……让我想想,原来这是张将军战没之地!”县丞暗吃一惊:“张大将军忠烈,十四年沙场几无一败,战死此处,又得继之大吕朝,褒其忠烈而册封之,成就一方正神。”
“成就正神,军魂不灭,还能镇压此处,使得这煞气不能成形!”想及此处,县丞不由明了,愁眉展开:“此是对此方水土百姓有功!”
想着,望向庙宇,这时阳光灿烂,看的清楚,见着庙门已经由于年久失修,塌了大半,三面墙壁内隐隐可见中间两人高的泥胎塑像都是斑驳破旧,而近一些更是满目青苔。
“此庙缺得祭祀久矣!”县丞见得庙宇灰败不成样子,就是心里暗叹。
道门统治世界后,神道还是存在,并且很繁荣,但就和佛门内部的神灵地位一模一样,神道的神灵,很难长久,只有仙人(罗汉菩萨佛)才能长久。
百万年来,道君和天庭中的仙人统治世界,高高在上,而下面神灵和人类,却换了不知多少批。
明知这是大道运转的必须,这些褒封的神灵,也有着新陈代谢,县丞见着这凋零,还是生出几丝悲哀。
毕竟,长生不死是少数人的特权,而大部分官员所求所得,也就是死后被朝廷加以封号,得以位列一方正神,现在见此,这自是产生兔死狐悲之感。
但正因为这是根本性问题,在这种神灵兴废的过程中,一切都要慎重,不是现在自己区区县丞能改变。
蹉叹中,县丞收起了心思,举步上前,别的办不了,至少他可以上支香。
第十章 相见
见着县丞要上前,这高里长却连忙上前引路,推开了还剩下的半片门,向里面一看,却说着:“咦,有人夜宿在这里过。”
庙宇中,火堆痕迹尚且新鲜,香火灰烬也未曾随风而散,这立时使二个持刀的人警醒起来:“请大人稍等!”
说着,就扑进去,仔细搜索着庙内。
县丞见着,不以为意,踏步而入,接过了晴儿手中的燃香,执祝过后,就插在香炉上。
突听得一个亲卫惊讶出声。
“何事?”县丞一皱眉,出言说着。
“老爷,这里有着祭文……您过来看看。”
“哦?”
县丞知道这族人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走了过去,见得壁上有一篇诗文,一眼望去,满壁文气金黄。
“也是不错的祭文,不知是哪个学子夜宿此处,有着少年狂,提笔祭之……咦,这书法尚是很有新意。”
县丞怔了下,正视这祭文:“后学路途经过,不胜感慨,谨告于此:将军生于前朝,出于草野之间,时有帝失驭天下,乱民四起,遂有将军南征北讨,屡平暴乱,沙场十四年矣,奈天下景运有其穷极,各禀德行,遂有此败,非战之罪也,今神灵不昧,其鉴垂今,尚飨!”
县丞先是一笑,心中一动,这片祭文写的还是不错,转眼又看去,却隐隐看见一丝青气,顿时一悚,看了上去。
“登临古魏战场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这短短二十二个字,却有着魔力一样,吸引着这县丞的目光,反复颂读,再而三之,神情怅然,看得身后侍女晴儿惊异。
由上好下效缘故,她亦懂诗词,犹善品味,不过没有功名,却修不得道法,见不得文气,因此有些诧异:“老爷,此诗虽佳,也不至如此吧?”
“晴儿你不修道法,又是女子,难以体会……这祭文还罢了,但这诗金中透青,不可以常理视之,真要细加区别,这可称是道诗,非同寻常!”
晴儿听得诧异,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评价。
县丞说到此处,却留意到诗下落款,心中一动,不禁慨然而叹:“叶青,想必是本县叶家子弟,未加官称,必是白衣……但这祭文祭诗,隐隐又是一派举人风范,这叶族福气,真是让人羡慕!”
众人听了当即随声附和,又见着县丞吩咐:“你去查查,这叶青何许人也,我为县里宗师,不能不知县里人才!”
“是。”就有人应了,下面的乡老听了,都是暗暗羡慕,隐隐有些妒意。
按照本朝体制,县令主政全县,而县丞却主管文籍道籍,主持童子试,这一说,只怕这个叶青,一个童生是跑不掉了。
县丞巡察完县北,理所当然要去拜访一下当地望族,以加深联系合作,这叶族自然在列。
楼外楼
族长叶孟秋笑声,在楼下都能隐约听到,显是少有的欢悦,靠近了些,声音变得愈来愈清晰。
一席述话,县丞姓陆,名明,出身芦州高门,他这一支拉着几个弯,能与叶家拉上亲戚,这县丞还因此口称伯父,这意味着双方有了一定的合作基础,要能再寻些共同利益的话……
叶孟秋一身白麻道袍,思绪急转,手上斟茶动作丝毫不慢:“大人早些来就好了,正可将我三子介绍于你,他比你小上几岁,近两年山货生意做到了芦州,正愁人生地不熟没有借助。”
县丞此刻一身蓝色便装,捋须微笑:“此事易耳,待我回去修书一封,芦州商户多少会给些颜面,而且这山货,据我这一路行来,此处靠近北邙山,山货珍贵,但也难弄,难得能做到这一步。”
叶孟秋亲奉上一杯:“贤侄真是有心为民,老朽以茶代酒,替乡民敬上一杯。”
县丞连忙双手接过:“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敢当叶公之礼……其实早有心踏遍全县,只初来乍到,不能抢了老明府的风头,不得已在县中静养半年,惭愧,实在惭愧!”
“明府”就是县令,压在县丞上的主官,在官场上又称“百里侯”。
叶孟秋一听心中有数,这是县丞寻求地方同盟,却不急于表态,转谈起一些当地趣闻逸事,这种并非仅仅是矜持,毕竟这关系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命运,就算有心,也不能一口答应,显得猴急,被人看轻。
县丞对此很熟悉,并不纠缠,陪着聊开。
清风徐徐,小小席面一时变得融和,喝了两杯茶,又上了酒,叶孟秋召来三个少女作陪。
三个少女都在十六七岁间,没有上浓妆,衣裙披纱,婷婷而立,一个个云鬓青丝,明眸皓齿,而陪伴县丞左面的少女,特是温婉美丽,被老人戏呼“小荷”,笑语盈盈融洽着场面,气量与见识不似婢女。
县丞并不多瞧,出现在这场面的不会是族中嫡系女儿家,也许是赐姓的家生女(指奴仆之女),但谁知是不是叶家远房女儿?
县丞属于大器晚成一类,也过了寻花问柳年纪,更看重实际利益,而不愿随便粘上麻烦。
此时酒过三巡,县丞微笑着喝完一杯酒,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前两日在山中碰上一件趣事,可能与贵家弟子有关,还要问问伯父。”
这话果然引起了席间的兴趣,叶孟秋更笑咪咪抚着白须:“哦,愿为大人参详一二。”
县丞就略述了那夜经历,郑而重之背诵出诗来。
在座无人是鄙夫,深懂品味诗文,又受了先入为主的期待感影响,一听就对这大为惊叹。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文虽浅显,意却隽永,吾家何人有此风格?”叶孟秋沉吟一遍,记得前言,目光疑惑不解。
有这诗作,早就闻名族内,亲自受到待见和照顾,怎么会不闻于耳?
三个少女听得美目涟涟,这种只存在于词话唱本中的故事出现在生活中,总会引动着少女心思。
小荷迫不过姊妹暗示目光,因身份高些,就代为追问:“大人,可知是谁?”
“署名是叶青,不知贵家可有……”
“啊,是他……”小荷惊一声,又急急掩口,为失礼脸红起来,暗自责怪自己在贵客面前失态。
县丞却不在意这等小节,精神一振:“这叶青当真是贵家子弟?恕我孤陋寡闻了,不知是那位贤才,可否与之一见?”
叶孟秋听到叶青时,心里就是一惊,立刻就起了心思,但他是极深沉的人,一面心里琢磨,一面缓缓说着:“是我家子弟,年才十五,正要考童子试,既是大人相召,岂有不见之理……小荷,去引叶青上来。”
“是!”小荷盈盈一礼,身躯小转,就转身而下,她发髻插着一个扇形头饰,下楼梯时露出迷人身段,衬的特别迷人!
县丞看得微呆,不过转眼回过神来,却见叶孟秋笑着:“这是我义女,年才二八,大人要是觉得……”
“咳!”县丞一怔,回过神来,咳嗽一下,白皙面颊上就再无异样,举杯相邀:“相见时,还请不要透露我的身份……童子试在即,与下官私下会面不好,越是人才,越要多加保护。”
叶孟秋见此,就不再提起小荷的事,还敬说着:“老朽就代叶青多谢大人照拂。”
学舍不远,不过两刻钟,叶青就被带上楼外楼。
在最后一层无人处,小荷转过身来,好意叮嘱一句:“要见你的是位贵客,你一会说话留意些。”
“多谢提点。”叶青拱手,前行而去,抵达里面,对着叶孟秋和这一个中年男人作揖:“青见过族长,见过这位大人。”
少年举止合乎礼数,自有一种文气,使得县丞眼睛一亮,望了一眼叶孟秋,笑着开口:“请坐,这席间只以诗论,不计身份,前日见了这一首,回味良久,不能自已,还请为我解惑……”
“敢不从命?”叶青应声,看向了叶孟秋,见其点头,这才坐了。
小荷出于规矩,并没有透露中年男人是谁,但叶青前世见过,就知是县丞,当下县丞问起,叶青一一回答,丝毫不乱。
县丞一面问,一面细细打量,见着面相,有着刻薄之相,先是心里不喜,心情就减了七分。
但随后问答,却又让县丞觉得满意,欣赏又增了几分,觉得不管相面怎么样,才华是有了,就说着:“汝好文才,今年秋天多一童生耳!”
叶青苦涩一笑,却没有回答,这让观察的县丞一怔:“怎么,汝有何疑难?”
长者询问,叶青这才说着:“前夜,梦到一个金甲神人相召,故夜行三十里至山中,宿庙题壁,此行实是孟浪,故被家中责罚禁足三月,青自觉此罚应当,岂敢违命?”
听到这里,县丞看了眼叶孟秋,见着老脸赭红,哈哈一笑代为揭过:“此何苛也,我来和你族长分说,你只管去试。”
叶青大喜拜谢,又谢了叶孟秋,就下去了。
注视着叶青的背影,叶孟秋若有所思,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远处,片刻粗重透了一口气。
陆明却不经意,执酒笑的说着:“你们叶家又出了一个人才啊……此子身具道气文骨,正是我辈中人,相较下,略有些心计,也不算什么,人之常情罢了,伯父以为任何?”
“哈哈,说的是,说的是……”叶孟秋听了一笑,没有再说话,只是举杯。
第十一章 一圈
天灰蒙蒙,雨水自昨夜落下,在这时转急,渐渐都是滂沱一片。
厚重楼外楼中,幽暗过道上,烛光照亮了两个身影。
“小荷,父亲今天心情如何?”这是应着父亲召见的叶子凡。
“二爷,老太爷心情很好,少有些思虑,是为着族中子弟之事。”
“这就好,我明白了……”
和以前一样的暗示对答,叶子凡回应有些苦涩。
此女地位有点超然,不会透露太多,但自己身是二房家主,自有消息渠道,大致知晓了此事。
殿试三榜,同进士出身,领悟玄理只差临门一脚,点破道和法隔膜,就可真正成就。
这样的大人,离成就长生只有一线之隔,虽这一线就是天地之别。
不过按照朝廷习惯,一榜状元、榜眼、探花都是亲受道封,有机会入得三位道君的门下。
二榜进士可择帝君或者别的仙门进修。
而三榜虽基本上无缘长生,但都是朝廷官员骨干,日后封相入阁很有机会,放在这小小一县作县丞,只是走过场,只等老明府一致仕,立即会转正。
这样人物,父亲曾是举人,或可少许维持颜面,而自己区区一个秀才,岂能违背之?
一番辛苦谋划,说不得就要成空。
“不过是一首诗而已,真不甘心啊。”叶子凡踏着脚步,心中这样想着。
叶青回向自己院子,一阵风扑面,秋雨使人一寒,眯着眼看看,整个叶庄蒙在了秋雨中,朦朦胧胧,不由说了声:“好个秋雨!”
循着道向西,又向北,通过了走廊,却没有太多的雨水打着。
到了一处正殿,见着正厅静悄悄,两排厢房的窗纸,都糊得严严实实,微微闻得人语之声。
离走廊不远,种的是伊问兰,这枝权分出两条,伸出三尺,有着蓓蕾,秋香袭人,闻着就倍觉精神,伸手抚着,心里沉思。
古代地球,以儒四书五经科举考试,都延续上千年,读书人身份都不一样,而此世界,熟读的却是道经,这不仅仅有知识在内,更能转化成实际力量。
一个进士,哪怕是同进士,都是道门大派需要的人才,又是当管的亲民官,就算世家大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