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这么可爱呀?老天。宁愿心里低低地叫了声。
22
水从头顶流下,父母彼此的咒骂声因此变得遥远。
陈平匆匆地洗,不敢多呆。呆久了,骂声就会是一只瞪大眼正寻找着猎物的兀鹰,扑来,将他撕碎。水很贵的,二块钱一吨,够买二斤大米。燃气又涨价了,一钢瓶得六十四块钱,现在除了工资不涨啥都涨……若陈平分辩他每个月是交了四百元钱的伙食费,那他爸爸准会怒目四顾,额上青筋随呼呼的粗气一鼓一胀,浑似头被猎人逼急了的野兽,嘴边还冒出白沫,手指直往陈平鼻点奔来,嘴里吼,就你那四百?够啥够啥?你说够啥?
然后就一直够个不停。
他老人家是有心脏病的。
妈妈则会在一边捶胸顿足说他要气死他爸,然后开始算这四百块钱是花到哪儿去了,多少钱买油,多少钱买菜,又往银行存了多少是为他以后娶媳妇攒的。陈平算是怕了,谋杀父亲的大罪名他可担当不起。只好任他们骂。人人心中都有委屈,凭什么,父母就有资格将自身的委屈转化成愤怒,挥舞鞭子,抽打儿女们?凭什么?陈平心中发出嗤嗤冷笑。这么会精打细算的父母咋不见哪家公司请去当财务顾问?哥哥回来了,嫂子没有来。哥哥正哭丧着脸,因为钱的事,说是要凑钱做生意,再赚不到钱,那女人要说拜拜了。
不就是个女人吗?三条腿的女人难找,两条腿的女人臭了街。
陈平不大看得起哥哥,这样一个窝囊废活该挨老婆骂。人家孙玉,一个女人,赤手空拳不赚下凭大的一份产业。没出息的男人。陈平望着小小的脏不拉叽的到处泛绿毛的淋浴间,情不自禁在想起早上的那个房间。同在一个地球上,为何差距就这么大?他匆匆擦洗身子,挂好毛巾,穿上新买的衣裳,也没与谁打招呼,逃也似的奔出家门。不是所有的家都会让人觉得温暖。家是美好的,可偏就有人喜欢把家当做一个可以乱发脾气随便扔垃圾之处。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家里也没穷到没有饭吃,为何就不能安宁些?人家坐车我戴笠,相逢只是一长揖。陈平在巷口踢翻一把板凳,破口大骂。愤怒是会转移的,巡抚骂县台,县台骂衙役,衙役骂女人,老婆打狗,狗咬耗子,耗子去啃巡抚的脚趾头。妈的,这个世道,谁也逃不脱。
街上已有亮起一盏盏灯光,冒出无数金黄|色的线,嗡嗡地响,旋转,忽长忽短地来回伸缩。陈平听见肚子猛然咕咕直响,想起晚饭还没有吃,肠子顿时打了结,胃里就像一锅沸腾了的水,水蒸汽上下翻滚,涌到喉咙处,痒痒的,越过,再酸酸地穿过鼻腔,到额头上,砰地几声,跳起来,却是冷的。头发晕,身子软软的,确实是饿了。陈平的目光从夜宵摊上缩回,口袋里的余钱并不多,折身进了路边的一间花店,没有犹豫,选了九朵玫瑰,血红色的,一朵三元钱。玫瑰象征爱情。陈平也并不清楚他对孙玉的感觉是否就能算得上爱情。说那个,很可笑。可他确实买不起其他更为贵重的礼物,花应该属于种送得出手又能讨女人喜欢的东西吧。夜色呜咽,暑气热腾腾地冒,很闷,没有风,整个天地间就像一个硕大无比的蒸笼。汗水一粒一粒从脖子根处跳出,陈平挤上辆往孙玉办公室方向去的大巴,手上小心地拿着这束花,并仔细地凝视着它。
孙玉的车子还在,办公室里的灯光也还亮着,微微的,色泽桔黄,像一盆洗脸的温水。陈平心中长吁出一口气,还好她在,否则只能上她家门口等。陈平并没有打电话告诉孙玉说他晚上会来。早上孙玉那些动人的笑容若清风拂过心田。她应该是在等着自己。陈平想着,笑容滑上嘴角,脚步放得很轻很柔,梦总是像一片白帆悄无声息滑入夜里。陈平双手捧起玫瑰花,捧在胸前,想像着孙玉打开门时的那份惊喜,然后站稳,喘匀气,刚打算伸手敲门,就听见门内传来压低嗓音的说话声。是孙玉还有一个男人。心嘭地声往上跃,陈平竖起耳朵。
“杜老板,不要好吗?今天我来了那个,不太方便。”
“那更好,见红见喜,也更滑溜。我说孙玉,今天你怎么横鼻子竖眼?货虽是要了你的,别忘了要领钱还得等我签字。”
“杜老板,那是,那是,谁不知道你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今天真是来了那个,改天我一定让你舒服,好吗?算我求你。”
“哈,孙玉,若不说你来了那玩艺,改天那也无妨。嘿,你真不知我就喜欢那个调调?这叫可遇不可求,是好兆头。”
然后是椅子倒掉的噼碰声,衣服撕破时的裂帛声,以及孙玉因为惊慌所发出短促的“不要”声。陈平的头嗡地一声炸了,畜生?咬牙,侧身,肩膀斜沉,对准门直撞。门没锁死,竟然是虚掩的。陈平一个趔趄,差点扑了个啃嘴泥,手中的玫瑰掉落于地,迅速爬起,眼里冒出怒火,拳头捏紧。屋子里的两人显然被这巨大的撞门声吓呆了。那个正把孙玉摁倒在办公桌上的中年男人慢慢抬起头,秃顶,肥头大耳,一脸福相,嘴唇哆嗦,结结巴巴,“你是谁?想干什么?”陈平哪有闲情理会,瞥了眼头发蓬乱的孙玉,纵身,前冲,扯住中年男人衣领,一把就将他从孙玉身上掀开。妈的,重得像头猪。陈平肘部一屈,横地击中,撞在男人胸口,那男人顿时鬼哭狼嚎起来。
“玉姐,你没事吧?”陈平扔下男人,转过身,就欲来扶孙玉。他并没有察觉孙玉已脸色惨白,眉头皱紧。孙玉拧起身,从办公桌上滑下来,迅速套好衣裳,猛地,用力推开他,走到男人身边,蹲下,双手从男人胁下穿过,竟然类似于一个紧紧的拥抱。陈平愣了,血往上冲,头发根根竖起。
孙玉挽扶起秃顶男人,“杜老板,对不起,让你受惊了。这是我手下的一个员工,他还不大懂事,你大人有大量,莫见怪。”孙玉边说着话,边去拍男人衣服上的尘土。那男人扬手一个巴掌,啪一下。
陈平嘴里发出怒吼,又欲扑上前,孙玉马上回转身,拦在男人面前,手一抬,指向门,凤目圆睁,蛾眉倒蹙,“陈平,你太不像话了。出去,我与杜老板有要紧事谈。”
孙玉脸上那五根指印瞬间已是鲜红,一丝青气急速掠过。
陈平彻底地傻了眼,有要紧事谈?一张脸立刻就憋成一只煮熟的虾米,然后迅速由红转青,再转白,刹那间已换过好几种颜色,脸上肌肉一耸一跳,双手抖索,浑身颤抖,竟似比一只择人欲噬的野兽还更可怕。
那男人本还想说什么,见陈平这个样子,嗫嚅嘴唇,突突发颤,还真不敢说话了。孙玉牙齿咬得咯吱响,她都快压抑不住胸腔里的怒火,这笔五十万的大单可千万别被这一肘给撞没了。这孩子到底想干什么?手往桌上拍,话就不客气了,“陈平,你出去,听见吗?”
这就是自己朝思暮想整整一天的女人?
陈平不敢置信,嘴里怎这么苦啊?大拇指的指甲抠入食指,眼圈发了红,喉咙里哽咽着却冒不出半句话,身子簌簌地抖,越抖越厉害,忽然低头,张嘴往自己手上咬去,鲜血溅出,五指箕开,不敢眨眼,生怕泪水滴落。
“出去!”孙玉转回头去看那男人,“杜老板,你没事吧。来,我给你揉揉。”原来再好看的女人,声音也会在某时变得像一根尖锐的鞭子。真痛。痛。一个病子头加一个捅人一刀的半边就是痛。陈平低头,静静地,往门口走去。血红的玫瑰已不知是被谁踩成粉碎。
天已经完全黑。陈平茫茫然往回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拐过弯,眼前一亮,广场上霓虹乱舞,时有五色焰火自喷泉中涌出,音乐声起,正是那曲“双截棍”,放眼回旋处,皆是扎群撮堆的人。歌声凌厉,上下挥洒,伴随几位小姑娘的尖叫,百事可乐巨大的广告牌上,周杰伦傲慢地扬起下巴。商厦白玉石阶上窜下一少年,寸头,T恤,脚踏溜板,身形在空中滴溜溜一转,左脚抬,右脚踩,稳住,呼吸声略显急促,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他,“你死爸了?”见陈平没吭声,唿哨一声,兜身,手往黑暗中蹦出来的一个涂有黑色唇膏的少女胸口一抓,嘴里咤道,“神龙百变无敌威猛抓波拳。”少女做势扬手去打,却被他哈哈一笑,顺势搂入怀里,叭唧,脸上又挨了一记,手往陈平一指,“瞧见不?绝对处男,你有福了,搞定他,今年保准风生水起地旺。”少女眨眨眼,挺胸,收腹,脸上顿时挂起媚笑,整个人往陈平胳膊上挂去,“大哥哥,你好帅哦。”少女嘟嘟囔囔着,深色眼影随灯光幻化,呈出幽蓝光芒。脸,猫一样的,尖。胸口那两只Ru房鼓鼓囊囊。脚尖踮起,去够陈平的嘴。陈平蓦然一惊,身子后仰,扑通下,后脑勺撞地上,眼前金星冒起,鼻涕眼泪就溅出来了。少女露出恶心的表情,“屌,真是处男哩。走啦走啦,不好玩。蠢死了。”
少女与少年扬长而去。陈平在石阶上坐下,抬左腿,动右腿,两条腿轮流往前踩,踩过一会儿,也没管身边人流,身子呼地下四仰八叉地躺下,在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往左侧,又往右侧,伸手在脊梁下摸,平滑的汉白玉上并没有石子、废塑料等硬物,像孙玉的身子,光溜溜的,可仍是不舒服,哪儿都不舒服。陈平翻身,双膝跪下,眼睛在石阶上来回睥睨,眉毛皱着,手从裤兜里摸出张纸,是他在花店买花的售货单据,看了几分钟,将它折回小四方条,正想起身,一只小手伸到眼前,手掌上摊着一枚硬币,“大哥哥,你别哭,这个给你。” 是个小女孩,也就五六岁大,黑的瞳仁里不无怜悯,声音奶声奶气。陈平刚想说什么,一个女人扑过来,惊慌地抱起小女孩,“囡囡,你别乱走。”陈平身子一挺,立起,手在小女孩的屁股蛋上狠狠地拧,嘴里轻轻说道,“很漂亮的小女孩”,然后,走开。小女孩哇一下哭出声,女人赶紧去哄,张张嘴,没敢骂出声。灯光闪动,在人群中扑腾,站不稳脚跟,一头就撞在地上,溅出一堆堆血一样鲜红的蘑茹。陈平慢慢地走,下台阶,顺手从旁边一个卖水果的摊位上摸过水果刀,往空中扔,接住,再扔,再接。扔得越高,接得越稳。突然,扑哧下,刃尖刺入掌心,鲜血迸出。陈平往左右诧异的人群扫过一眼,面无表情地拔出刀,扔回目瞪口呆的摊主,从裤袋里摸出那张小四方条,摁住伤口,握紧,继续向前。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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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一跌一滑,一颠一跛,两条腿就似灌足了铅。
不知不觉,他竟然又走回孙玉的公司,痴痴地望着里面嘻笑的灯光,在漆黑的角落抱膝坐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没有星星或月亮,天空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远处浮起的霓虹用巨大的华丽,不断提醒着人们,所谓生活,绝对是一个不真实的梦。谁在梦里?谁又在梦外?粘的、咸的、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深处滚出,滑过脸庞,落在舌尖,很苦很涩。人是什么?一撇一捺靠下半身粘合在一块的产物。真他妈的是一种无羽两足奇怪的动物。为何他们会有眼泪?眼泪简直就应该是奢侈可笑的代名词。陈平的双眼直勾勾地发着愣儿,他好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四肢是麻木的,抬不起来,惟有一些声音在脑海深处不断回旋激扬发出耀眼的白光。
幸福是苦痛之根源。若世上没有了幸福这种玩艺,人们还会觉得苦吗?当所谓的疼痛成为最为平常的生存状态后,只会被人熟视无睹,并且自己对此亦是无动于衷。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想法设法要成为让别人疼痛的人,另一种是再怎么被鞭挞也不觉得疼痛的人。所谓幸福,只是诳语,只是一些人用来欺骗另一些人,而那些人真以为它确实存在的幻觉,自以为是的幻觉。人们从来就不敢正视现实,从来就不敢不想也不肯告诉自己--别说幸福,就是人,其实也就是一些比死灰还要冰凉的东西。人们自以为是万物灵长,却不知上帝正拿着骰子冷冷发笑。生命的汪洋中,人这一撇一捺算得了什么?
幸福是不存在的,苦痛才是人生的真相。
陈平直眉瞪眼地出了神,不断地点头摇头再点头似乎要回答这些在脑海里轰鸣着的声音。但这声音太过于凶猛,超过他的承受,他甚至不晓得这些声音从何而来。他呆呆地望着黑色中的某处。黑色中有着一种难以言喻令人头痛但还是弄不清楚个之所以然的生命。也不知过去多久,那个臃肿肥壮中年男人的身影从门里出来,上了辆车,很快就开走了。不多时,门里又走出一个婀娜被衣服剪裁出动人曲线的身影。陈平的心猛地抽搐了下,怎么还痛?滚你妈的吧。他挪了下屁股,默默地看,看着孙玉一点点靠近那辆本田雅阁,一点点溶入夜色里。男人是狗,女人是狗日的,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陈平听见自己心底愤怒的吼。
他也听见了自己的颤抖。
但他没有冲上前,骂一声贱人,给她两耳光,她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喷香。心脏缩紧,陈平咬破嘴唇,血果然比泪水还要咸。他分辨着嘴里的味道,细心品尝着人生的滋味。
人哪,也真是命中注定。就在孙玉刚打开车门之际,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忽然不知从何处蹦出,一前一后抱住孙玉,声音低沉,却凛凛透出凶悍之气,“别动,动就要你的命。打劫!”
陈平没起身,人影手上闪过一道刺目的光亮,他闭上眼,略感诧异,这两个人影就像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里的,她也是,仅仅只有一个轮廓。她还是她吗?孙玉是谁?玉姐又是谁?还有那个孙老板?
陈平出了神,耳边又听见一句,“这马子奶子蛮大的,还烫手,哥们,拖到那边弄一下,憋了这么久,解解馋。”
陈平还是没站起来,却睁开了眼,两个黑色人影一个抬头一个捧脚,其中一个用膝盖使劲往上顶,把孙玉扛了起来。这真是可笑之极,比皮影戏还像皮影戏。孙玉的身体在两个人影间奇异地扭动,忽然,可能一下没捂紧嘴,陈平听见从孙玉嘴里迸出半截的喊声“救命……”
是她!
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身体似已不受控制。陈平从地上蹦起,飞奔,腾空,一脚侧扫,踢飞一个人影,落下,直拳挥出,嘴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然后他先是感觉到背上一疼,身体扑倒,牙齿在地面一撞,裂开,身子向旁边滚去,刚翻过身,一只大脚往胸口一顿,紧接着一种冰凉的东西正捅入他柔软的腹腔,一搅,拔出,再捅,他没再让它拔出,死死地按住,按住那儿,那儿已经变得火热。清凉的也就是火热的?血流在地上会成为玫瑰吗?意识慢慢模糊,仿佛又回到出生时那一片混沌中。陈平微笑起来。他没听见孙玉那嚎啕得有些变形的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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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湿润微咸,裹着充足的水份,从江面上飕飕地跃过,像淘气的孩子,也未辩明方向,就往桥墩上奔,一撞,生气了,尖叫出声,噘嘴,在江面上耍起赖,一层层细浪涌出,翻滚起黑黝黝的身子,却被桥上射下的灯光一染,嘴角又挑出几丝狡黠的笑容。
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
天空仿佛睡着了,颜色淡淡,没有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眨眼的繁星,偶尔几粒打破沉寂的流星就像孩子手中银亮色的画笔,浅笑谑然,一瞬间就拽紧天下有情人的视线。“快许愿啊。”吴非用肩膀推宁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