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有想到,当这些头头脑脑都进了吴王府邸开始与吴王把酒言欢的时候,吴王却突然击掌三下,然后——后堂就出现了那三个受伤的小吏。吴王依然是笑眯眯的,含笑问吴县县令:“按照本朝律法,以民击吏,是不是该处以杖责五十以上的刑罚?县令大人自然是清楚的。”
县令大人一惊,看着面前的大户乡绅,酒登时就醒了。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花厅外面,一群士兵,已经执戈以待!
明晃晃的刀枪,那是最好的威胁!
于是,在县令大人的审判下,那七个纵容村民殴打小吏的家主,一个一个,挨了五十杖!
县衙的衙役不在场,吴王殿下就像特别派人,去县衙将衙役都请了来——咱们吴王殿下,执法公正,那是不消说的。就是这一点小细节,也不能落人话柄。
七个人鬼哭狼嚎,吴王殿下依然笑眯眯的劝酒,但是在场的人哪里还敢与这个笑面王爷喝酒?只怨恨自己眼睛不够亮,看错了,将一头笑面虎看做软绵羊!
喝了半天酒,吴王殿下终于进入了正题:“嗯,在场各位,都是深明大义的,都是本地百姓的表率——本官现在要执行朝廷命令,要重新丈量吴县的田地,来制定新的律法,在场诸位,一定不会反对是不是?一定会全力支持是不是?”
有七个例子在那里,在场的人哪里敢说不是?更何况,外面明晃晃的刀枪可不是用来吓人的。当下连连点头。吴王也不再逼迫,当下就吩咐人拿出一份文书,让在场的人全都摁上手指印。摁上手指印还不算,一个一个,还要将大名给签上。
不想签?刀在后面呢。
签好名,又留下所有的人喝酒,而且吩咐下去:“本王来吴县,还未曾请大家喝酒,今天正是喝酒的好天气,咱们一连喝上七天八天的,留一个千古佳话!”
就这样,吴王殿下将全县的首脑人物,关在自己的府邸里,一连关了九天,直到分派下去了几十个小吏乡民,将全县的大户田地,全都丈量完毕。
这都是闲话,虽然说,通过丈量田地一件事,吴王已经成功的在吴县确定了他的地位,但是,到新税法公布,九月开始收秋税的时候,事情又发生了。
现在,没有暴力抗法的事情了。这些人也知道,暴力抗法,并无好处。尽管手中有些民壮,但是也不能与吴王殿下的兵相提并论啊。
顺带说一句,吴王殿下来到吴县之后,并没有像在晋州时候那样,大规模训练自己的士兵。招收了不到一千人,由赵四管理着,稍稍训练了一下。也不知赵四用了什么法子,才几个月的功夫,这些乡民就有了几分民兵的样子了。拿着刀枪,唬唬人绝对不成问题。
所以,这些大户,不再暴力违法。他们只是笑嘻嘻的给收税小吏送上茶,送上酒,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告:我家这块田,今年遭了水,没收成了;我家那块田,今年糟了蝗,没收成了;今年实在交不上,要么宽限到明年?
当然,谁都知道,今年吴县地方,没有任何天灾!
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那收税的小吏有力气也是不出来。有性格暴躁的小吏,见多了这样的法子,心中气不过,粗声粗气开始争吵。结果,那家主却眼泪汪汪上了县衙大堂,直接向县令大人禀告:“小吏打人!”
县令大人也没有审案,直接就将状纸往吴王殿下身边一送。
这事情就这样说不清楚了。事情的结果,是直到今天,吴王凑拢去年粮仓里的余量粮,才凑足十三万担。
吴王送上的奏章,数目是一点都不错——但是,吴王隐瞒了一件事实,一件最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大户用软暴力抗拒新的税法!
那还是因为吴王处置得当的缘故。如果不是这样,这个新税法,会引出怎样的乱子,简直不可想象!
刘琬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吴王殿下。我知道,您是不能告诉陛下您在执行过程中遇到多少困难的。但是您也不能就这样直接将粮食都送进京去。您到底要给自己留一点……”
“如果不是全部压上去,让朝廷知道新税法收税中间遇到的种种困难,或者……朝廷政事堂,会因此而产生退意!我只有用这样的办法,让朝廷看到新税法的最大好处,却看不到新税法的弊端——朝廷才能真正的将新税法推行下来!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下去!”
“王爷!……”刘琬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说道:“王爷,臣知道,您与玉状元关系非同一般。新税法这件事情,玉状元也是为了您才向朝廷建议的。但是,您可知道,您将自己整个仓库都搬空了,那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本地的仓库,按照国法,是归我所有,不存在所谓的贪污问题。只是手中没钱……”东方归元轻轻苦笑。面前,却不经意的掠过那张面孔——飘然出尘的面孔,眼神之中,却又总是装满倔强——
那是一个倔强的女子啊,那是一个何等孤独的女子!
她一直在奋斗,一直在为她自己的那个遥远而又伟大的目标在奋斗——东方归元不知道玉同尘的奋斗目标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凭着他的直觉知道,这个女子,心在天下。
本来,按照东方归元的想法,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实行改革之后,是应该将改革过程中遇到的种种事情一一向朝廷汇报。让朝廷也好知道,新税法改革,困难重重,到底推广不推广,由朝廷自行决定。东方归元只要将自己的封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目的就算实现了。
只是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关于那道奏折的内容,竟然像风一样刮遍了整个京师,两个月时间,天下的大户,都将玉同尘看作大敌!
如果天下的贵族大户,都联合起来与玉同尘为敌的话……
东方归元不能想象玉同尘将要面对的压力!
东方归元知道,假如朝廷认为,这场改革得不到预想的收益,朝廷就会直接放弃这场改革!他甚至可以想象,假如全体贵族都愤怒起来的话,为了平息贵族们的愤怒,朝廷——或者会牺牲玉同尘!
这与皇帝对玉同尘的宠爱毫无关系!
这就是天下!这就是政治!再宠爱这个臣子,也无法与江山相提并论。这个大兴朝,其实还是贵族阶层的大兴朝,东方氏不过是这些贵族阶层选出来的代表而已!
如果整个贵族阶层都愤怒起来的话,再铁血的皇帝,也不得不屈服!
而……玉同尘,她是一个人在奋斗!
她要用她纤细的胳膊,扭转一个时代的车轮——
那么就让我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在奋斗!
送出十几万担粮食又算什么?向朝廷隐瞒一下事实又算什么?
现在正是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如果不伸手,谁能向她伸手?
“钱的问题……孤王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粮食已经送进京去了,孤王手中,还有一批布匹,这些布匹可以挣点钱的……”大兴朝实行的是租庸调制,百姓除了交纳粮食之外,桑地还必须交纳布匹丝绸。
“数目不够。”刘琬苦笑,“这点东西,根本不能换多少钱,冬天的水利工程,无法解决。”
“孤王听说,丝绸在本地不值钱,但是去了关外,却是异常值钱了……”
刘琬目瞪口呆:“我的王爷,您还想做生意不成?”
东方归元笑:“是想要做生意。我们也见过朝廷的奏折,玉同尘建议,鼓励商人走丝绸之路,为本朝换回更多的利益。我现在是藩王的身份,又不是朝廷官员,做点小生意,没啥关系了。就是这里去西边,一路遥远,路上不知要花费多少……”东东方归元一本正经的计算起来,刘琬连连摇头。
正在这时候,常五疾步冲进听涛阁,脸色苍白:“最新的消息,事情……不能控制了!”
东方归元脸色一变:“什么消息?什么事情不能控制了?”
常五疾声说道:“皇上封了那个《长安时报》,抓了那个主编文士奇!京城之中,二十四位五品以上的官员联合上书,弹劾玉同尘逾制干涉国政!又弹劾玉同尘,妄图修改祖宗家法,那是居心叵测!”
二十四位五品以上官员上书?那是一个什么概念?
一瞬之间,东方归元的手脚冰凉!
刘琬的脸色惨白,低声说道:“玉同尘……难逃此劫了!”
……
“玉同尘难逃此劫了!”风宙看着面前的女儿,缓缓的说道,“父亲命令你,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在上兵部值班了,你就告病,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先等这件事情过了再说!”
“父亲!”风行烈跺脚,“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皇帝陛下最喜欢尘吗?皇帝陛下最宠爱尘,怎么还舍得杀她?”
“这不是皇帝陛下舍得舍不得的问题!”风宙声音凝滞,就像是拖着五百斤的货物在冰原上跋涉,“皇帝陛下依然喜欢他,但是,现在皇帝陛下也保不住他!你不知道,他们给了玉同尘多大的罪名!逾级干涉国政也就罢了,顶多是杖责流放!妄图修改祖宗家法,乱我大兴江山,甚至还指责他居心叵测!”
“笑话笑话!我不懂国事,我也知道,玉同尘这个法子,能解决前朝蜀国法制的弊端!”风行烈跺脚道:“难道朝廷之上的大臣们,都看不到这一点?”
“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风宙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是朝廷上的大臣,有几个没有家族?哪一个家族手中,不掌握着大量的田地?即便知道这个法子对朝廷大有好处,但是想到自己家的田地,想到了自己的家族,赞成的声音也就变成反对了!人人都有私心啊,烈儿!”
风行烈咬着嘴唇:“您也有私心,您不也希望自己家多缴税,是不是?所以,你不愿意上朝,不愿意再讨论这件事!”
风行烈的话音没有落下,就听见“啪”一声,接着,是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抬起眼睛,却看见风宙一脸的怒火:“你……连自己父亲是怎样的人都不知道?你父亲或者有些私心……”
“可是我知道,您将行云哥哥安排到太子殿下身边,却又纵容我与吴王殿下交往!我的姐姐风行雁,嫁给的人家,是三皇子殿下的母妃家族!我知道,我的父亲,是最善于明哲保身的……现在……”
“你……居然……”风宙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说道,“父亲认为,皇帝嫡位之争,那是小事。如果是因为这等小事毁了整个家族,那不值得。但是现在玉同尘做的,却是关系到大兴朝百年国运的大事,而父亲也不过是要付出多缴税这么一点小代价而已,父亲怎么会不支持他!”
“可是,你不上朝,您还不允许我出门!您……就是想要从这场争斗中脱身出来,好保全自己!”
风宙默默的叹了一口气,片刻之后才说道:“你不知道,皇上已经……在疑心我了。现在,我不能出来给玉同尘说话,我给玉同尘说话,那说不定适得其反……”
风行烈默默听着。风宙继续说道:“你不知道,皇上非常英明果断,但是有时……又不免有些多疑。玉同尘的身份非常特殊……皇上很喜欢他,但是皇上……也难免要疑他。我已经触皇上的疑了,就不能再给他说话,否则,万一适得其反,那就后悔莫及了。至于你,我……只是想要保全你而已。顺带着,也好让你不给玉同尘添乱!”
“想要保全我?”
“父亲知道你这个火爆脾气!你掺合进去,只能给玉同尘添乱!”风宙苦笑着摇头,说道,“现在这个关口,可经不起任何添乱的行为……”
风行烈默默不语。好久,才说道:“父亲,您这些理由,都很冠冕堂皇。但是我知道,您真正的理由,还是希望保全我,保全您自己而已!您或者也爱惜尘的才华,但是,您更爱惜我,爱惜您自己,爱惜您的家族!”
这等诛心之言,让风宙勃然变色。手扬了起来,风行烈却倔强的挺直了脖子。
风宙的手僵在半空之中。
……
“玉同尘,在劫难逃!”胡端崖兴冲冲的跑进父亲的书房,“父亲,您这一招棋,实在是妙啊,玉同尘……这下皇帝即使再喜欢他,也不能保住他了!”
“这一招棋,不是父亲下的。”胡楚城放下手中的佛经,微笑说道,“上书这二十四人,其中是有我们的人,但是绝大部分不是……也唯有这样,才能让皇帝陛下看清面前的形势!”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胡端崖兴高采烈的说道,“再下一脚,彻底将他给弄死……”
“现在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否则,皇帝生气起来,可不是玩的。”胡楚城又将手中的佛经拿起来,“我们现在,还没有到与皇帝陛下破脸的时机……将玉同尘整死的最后一招,我们不能出手,得让别人出手。记住了?再说,你也知道了,玉同尘在劫难逃,那……我们就在边上看着吧……或者,”胡楚城的脸上是悠悠的笑意,“朝廷之上,群情激昂,已经到了皇帝陛下请老夫出山的时候了。传话出去,就说老夫与幕僚闲谈,其中对玉同尘,颇有爱重惋惜之意……”
“您……对玉同尘,爱重惋惜?”胡端崖傻了:“您……这样传言,会不会让那些看风使舵的,改变主意,说起玉同尘的好话来?”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了,又能有谁会改口说玉同尘的好话?别的且不说,就是言官一个‘言出又改’的弹劾,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胡楚城淡淡一笑,说道:“我与皇帝闹了这么长时间的别扭了,也该发点信号给皇帝,让他与我言归于好了……”两年的首相,不是白做的,现在的他,颇有些运筹帷幄的姿态。
“玉同尘,在劫难逃!”张潜渊手中的书掉在地上。风流名士,眼睛之间竟然再无半分神采,“这小子,居然闯下了偌大的祸事……”
“老张,我们什么……也帮不上么?”说话的是张潜渊在礼部的朋友,同样的风流名士岳清文,“一代诗仙,年未弱冠,就折损于此,天下之大不幸啊……”
“仅仅是一代诗仙么?这孩子,不但是诗文出众,就是政事之上,见地也是不凡。正因为是绝顶天才,所以遭人嫉妒啊。”张潜渊说着,居然老泪纵横,“不行,老夫就得上书,为玉同尘辩护……反正老夫已经认了玉同尘做弟子,玉同尘出了这等事情,老夫也不能置身事外!”
“老张!”岳清文见张潜渊如此说话,不由说道,“这等事情,你我上书,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这傻小子,这书呆子,今天……触怒的是整个天下的有田阶级!”岳清文生生创造出一个新词语,不过倒也贴切。
“螳臂当车就螳臂当车!”张潜渊蓦然大笑起来,“世界上有些事情,道义所在,不得不做!即便将自己也赔进去,我也要做!玉同尘当初上奏折的时候,何尝不知道,他将触怒天下所有的有田人!学生都如此,我做老师的,怎么能落后!”
“老张,我与你联名上书!”岳清文见张潜渊如此豪气,不由也朗笑起来,说道,“就将这条命赔给玉同尘又如何?我老岳白白过了半辈子,也没混出啥名气,如果借着这一件事,好好的风光一把,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名字,也算值得了!”
光棍气派,却让张潜渊不由失笑。两个莫逆之交,就此大笑,半日不能停。
“既然决定联名上书,那我们人数是不是还太少了一点。”岳清文笑道,“瞧人家刘金文,一口气纠结了二十四人,也不怕人家说他结党营私,难道我们就不能找几个人?”
“只怕天下都是明哲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