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皇帝陛下为何要选这个场合来揭露事实了,那是因为,在这个地方揭露出来,我连还手打架也做不到!即便我能在天下书生的注视之下逃之夭夭,我的威望也在瞬间全部失去……那皇帝陛下无论怎么对我,都不用担心天下书生的口诛笔伐了。
心缓缓的沉下去,我的眼睛,在台下一群人脸上,缓缓掠过。就在那瞬间,台下那锅沸水,突然之间平静下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钉在我的脸上,千双眼睛的焦点,我几乎被灼伤。
目光,与另外一个人的目光撞上。
他站在台子下的一个角落里。他没有动,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我隐约看见了他眼神之间的肯定,那是亘古以来就不曾变化的坚定与执著。他用他的眼神,告诉我:不用担心,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跟到哪里!
那样的眼神,让我的心也安定下来。不由自主的,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的,蓝十三的武功已经不如我,但是他依然是我的镇定剂,他给了我安定,给了我平静——即便是最艰难的场面!
可是在那瞬间,心底却是隐约有些遗憾——还有一个人,我的生活中,应该还有一个人……
有这样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还畏惧什么呢?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畏惧呢?
一瞬之间,我打定了主意。前面或者是刀山,或者是火海,或者是前程尽数抛弃,或者是我成为天下书生口诛笔伐的对象……
然而,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真的不管了!
今天,这曲江之畔就是我的世界。今天,这曲江之畔就是我的舞台。下面有上千书生,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难得的发表我的女性宣言的机会!
我笑了,我知道,我的笑容一定异常灿烂。
玉同尘的笑容,专业训练过的完美笑容,任何时候都具有杀伤力的笑容!
台下突然之间,变得寂静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所有的人,都诧异了——
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猜测:玉同尘是被气疯了?玉同尘居然不生气,玉同尘居然还笑了?
在这一瞬间,我就是世界的核心,这个世界之上,所有的一切,都围着我旋转!就在这一瞬间,台上台下一千多颗心脏,都因为我的笑容而跳动。
看着下面的书生们的失神,突然之间,我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满足,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已经够了,在这个世界上,玉同尘出的风头已经够了。即便在今天来一个不算太完美的谢幕,玉同尘也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是流芳千古,就是遗臭万年——这样的一场豪赌,无论是输还是赢,我都能在汗青上,留下大大的一笔!
何况,即便我的仕途到此终止,我还有希望,对这个世界施加我的影响!即便现在没有人理解我,或者五十年之后,就会有人赞同我;五十年后没有人赞同我,或者,五百年之后,有人会用我的事迹下酒,有人会将我列入诗歌吟咏的对象——那就够了!
心念电转,却也只有一瞬。我微笑着,目光看着下面,定在了那几个发话的所谓书生身上:“不错,玉同尘确实是女子,不过素来喜爱穿男装罢了。”
我的话,很清晰很清晰。
声音不高,但是在内力的作用下,却是清清楚楚的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
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又是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的目光定在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那是无数的呆傻,无数的不可置信!
一瞬之间,下面千余人,竟然——集体处在石化状态。
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是不能相信,斗酒诗百篇的绝世才子,惊采绝艳的六首状元,心怀百姓的悲歌烈士,能带着数百骑兵深入敌人后方诱歼突厥军事主力的绝顶将军——怎么可能是女子?
这个世界已经习惯了将女子看做附庸,当有一天,一个女子用前所未有的骄傲姿态将男子的自大妄想全数击破的时候,这个世界集体的失声。
看着下面的集体石化状态,我很满足。只是我依然微微笑着,满不在意的说出了那句话,就像是与这群书生闲聊家长里短一般,根本不像是向天下昭告了一个让整个世界震动的消息!
玉同尘是要风度的,玉同尘是最爱装逼的……这样好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
我那混若无事的态度,却让很多书生觉得自己听错了,寂静之后,终于有不确信的消息响了起来:“玉状元——您这是说气话吧?您……这是开玩笑?”
“玉状元,我们知道,这群无聊的家伙是将您给气坏了……”
无数絮絮叨叨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很多书生,徒劳的在偶像即将崩溃的时候,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其中一个声音最为明晰:“玉状元,你一定是开玩笑的,一定是开玩笑……”那是失魂落魄的声音,那是我的粉丝,听闻了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崩溃了!
我的目光往下望去,找到了说话的人。那人——似乎是庆州书生?当初在庆州城里见过面的,后来似乎没有考中进士?曾经来拜访过我?哦,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徐熊,当初曾经与我面红耳赤的论过道,是欧阳毅的粉丝。
我的目光,与那个书生的目光有了一瞬间的接触,我留给他一个歉意的笑容:“徐熊兄,实在抱歉,玉同尘,确实是女子。”
我的声音很平稳很平稳。在公众场合,我说话的声音,素来都是这样。即便是这样平稳的声音,依然像是往这台下,再次砸了一个重磅的炸弹!
不,不是重磅的炸弹,那是原子弹,核弹!
下面所有的书生,再度呆若木鸡,片刻之后,有声音叫起来:“玉状元——我不信!”
又有无数的附和的声响起来:“是的,玉状元,我不信,我也不信!”
“玉状元,你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当着大家的面,怎么可以信口开河,弃读书人的尊严于不顾?”说话的居然是站在台上另一侧的常威侯,难得的,他居然说出一句比较文绉绉的话来。
我看着常威侯,鞠躬,行礼:“常威侯见谅,玉同尘确实是女子,不敢欺瞒天下人。”
常威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却没有再说什么。走到台前中央,厉声说道:“都给我安静下来!”
常威侯到底是常威侯。想来他尽管装作一个大老粗,却一直在这群书生中间下功夫,因此他大嗓门叫上一句,下面的书生竟然全都安静下来了。
常威侯眼睛在下面一群书生面上划过,说道:“咱们这场论道,就到此作罢。玉状元才学,果然不凡,咱们几千人辩她一个,也没有获胜!玉状元,依照我说,咱们就算是平局,如何?按照原计划,咱们……去聚贤楼吃饭!”
常威侯的吩咐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这群震惊之极的书生,终于回过神来,得了,玉同尘是男是女,与我又有什么相干?纠结这个问题做什么?行了,吃饭!
只是,这毕竟是一个炸弹。一群书生,眼睛还是看着我,有担扰的,有不可置信的,也有少数——幸灾乐祸的,也有聪明的,隐隐觉得这场风波不会小,不希望自己掺杂其中,于是悄悄走人。我清楚的看到,很多书生,已经向曲江边上的另外一条道路上散去。
只是虽然有书生清醒过来,但是对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了,常威侯已经根本镇不住场面。马上又有清晰的问话声响了起来:“玉同尘,你既然是女子,为何……要欺瞒天下人?你大逆不道,你居然冒充男子,你居然科场中举,你居然去做官!”
我眼睛顺着那说话的方向看去,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下巴有一蓬乱糟糟的胡子。是想要用这个胡子来遮掩真正面目?也许是因为这厮也激动吧,所以那声音竟然有些尖利变形,听起来是说不出的别扭。
我知道有一句话,那就叫做“趁你病要你命”!我当众承认自己的女子身份,接下来如何处置,那就是朝廷的事情了。可是下面那个声音如此咄咄逼人,那是想要在天下书生面前给我定罪,即便朝廷想要网开一面,也要考虑今天定下的罪名……让我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将我打落尘埃还不算,还想要狠狠的在我身上再踩上两脚!
我不由的浮出一丝冷笑——真的是多此一举!皇帝陛下——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心中隐隐有些酸痛,很淡很淡。对于那个肉体的父亲,我——并没有所谓的父女之情,但是对着这样的情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一点……憋闷的味道。
又响起了附和的声音:“玉同尘,你要知道,你这导致了天下阴阳颠倒——你还自称读圣贤之书,你是名教罪人!”
我看见了,说话是大胡子边上的一个穿着书生衣服的人。也许是为了挡风吧,居然戴了一顶大帽子,遮住了半边脸孔。
下面一群书生,还没有从眩晕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就听见了这样的指责。齐齐的,下面又是一片哗然。繁杂的声音之中,有附和的,有反驳的,还有无数吸冷气的声音!
如果这个指责被落实,那……还真够我喝上几壶的。
“玉同尘何时欺瞒过天下之人?”我朗声大笑起来,“玉同尘何时自称过自己是男子?至于女扮男装——天下爱穿男装的女子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是罪人?”
不错,天下女子,特别是名门闺秀,特喜欢偷偷穿男装出门。因为生在名门,规矩特多,就有闺秀特意穿上男装出门,免得影响自己的闺誉。我这样一说,就将所有曾穿过男装的贵族少女都拉进来了,哼哼!不怕得罪那些穿过男装的贵族子女,你就只管牵着这个不放罢!
与我斗嘴,李筝我是万金油教师出身,辩论赛的队伍都带过七八支,我还怕你使坏?
我的话音落下,下面不自觉的响起了轻松的笑声。不过笑声之中,我听见有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我又听见了那个大胡子的声音,那是属于高手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来:“玉同尘,你以女子身份,参加科考,立身朝堂,颠倒阴阳,紊乱朝纲——皇帝陛下定然会治你的死罪!”
“请问这位——不是读书人的先生。”我冷笑起来,朗声问道,“玉同尘也曾熟读大兴法度,却不知哪一条上规定,女子不得参与科考?”
下面——一片寂静!
的确,大兴朝律法,千条万条,却没有一条上写着:禁止女子参与科考!
只不过大家都知道,女子不得参与科考——大兴朝建国之初,律法草创,很多都很粗糙。这一条,也没有人想起要加上去!
现在,这一点,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了。
下面那个书生,一时语塞。一群目瞪口呆的书生经我一言提醒,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就有人厉声叫道:“你这厮……是来自哪个州的读书人?呸,你这厮果然是读书人么?”
“我们论道,外人可以观战,但是你混进来——想要做什么?”
“不要问了,打死是正经!”
这些书生,虽然一时之间不能接受我是女子的事实,但是他们也受不了有外人混进来搞破坏的事实。也是的,咱们今天这场聚会是讨论圣人思想,不是给你们搞怪的!你们敢利用我们这次机会,就该打,或者说该死!
书生是世界上最无畏的物种。何况在场的人,身上大多都有一个举人头衔。举人就是这个世界的特权阶级,这群书生,还真的不知畏惧为何物!
不过我还真不能让这群书生动手。看着下面的景象,我厉声叫道:“且住!这是长安城中,天子脚下,我们要遵守朝廷律法,不能妄动人命!”那厮是武学高手,也不怕他被打死,但是我怕这厮动手伤了这群书生。而我,这当口,是绝对不能动手的。一动手,那就是送给皇帝陛下一个口实。
那个大胡子高手,在一群书生的拥挤之下,居然也是面不变色,隔着数百人群,他与我遥遥对目:“朝廷律法,是没有哪一条规定,女子不得参加科考。然而……这是常识!任何人都知道,自从前朝蜀国真武大帝定下了科举之法,就没有女子参加过科考!”
“错了,自从前朝开科举开始,就没有女子参加科考,那并不是说,女子不得参加科考!你如果能从律法上找出女子不得参与科考这样的条文来,玉同尘就甘愿服罪!”我大声冷笑。
玉同尘舌辩无碍,玉同尘还是一个著名的狂生。狂生狂生,不在这个时候狂,更在何时?
那个大胡子一时怔住。
我看着那个人,大胡子掩盖了他的真正面目,我只看到,他的身材特别高大,听声音也相当年轻……那脸庞轮廓,隐隐有些熟悉。隐隐觉得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头,但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当下将疑问摁下,朗声大笑道:“何况玉同尘参加科考的身份,是皇帝陛下赐予?”
我说的是当初那回事。我是贱籍的身份被揭露出来,正是皇帝陛下的特赦令,给了我平人的身份,给了我参与科考的权利!
我这句话也不是信口开河,随口说的,这句话里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皇帝陛下,你要整理我,我也要将你拖下水!
是的。有这句话做注脚,以后的史学家,就会取笑皇帝陛下:本来一个天大的笑话可以中止,可是因为你这个东方啸鸣,想要显示自己的唯才是举的博大的胸怀,硬生生将一个女子放进了科场的大门!
而且,当众这样说,就很容易让一些盲目崇拜皇帝陛下的人认为——皇帝陛下是许可女子玉同尘,参与科考的。你质疑玉同尘,就是质疑伟大的皇帝陛下!
果然,我那声音一落下,对面那个大胡子,就再也不说话了,只是笑道:“玉同尘,你就等着皇帝陛下的问罪罢!”转身,竟然就这样去了,动作从容不迫,竟然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一般。
他离去,有几个人也跟着一起离去。看样子,那是一伙的。
陆续有人散去,但是下面绝大多数的人——竟然站着,不动!
几分钟过去了,站着的人——全都没有动,甚至姿势都没有变过!
目光看着我,却又没有人发问,一千多人,就这样站着,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有话要与我说,但是他们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没有因为我是女子身份而觉得我侮辱了天下男子。
他们没有因为我是女子身份就弃我而去。
他们看着我的目光——除了多了一种诧异与不可置信之外,甚至与之前没有多大的区别——他们依然将我看做是他们的领袖,并没有因为我是女子我触犯了国法就将我踏落尘埃。
他们甚至很体贴的将所有的疑问都压在心底,只是用目光,等着我心情平复,等着我解释——这不是一个人的举动,这是一群人的举动!
上千人,都采用了这样的举动,在没有经过任何彩排的情况下!
一片肃然之中,看着下面一群呆呆的书生,蓦然之间,喉咙嘶哑得厉害。
下面这些人,直到现在还不走的人,就是我的粉丝……完全属于我的粉丝!
几年前遇到叶宛央的时候,她正带着一群贵族子弟耀武扬威。那时我曾羡慕过,叶宛央……居然能招罗来这样一群粉丝!
可是几年过去,我也有了自己的粉丝。而且,我的粉丝人数,已经远远超过叶宛央当时,而且——我知道,在天下,最基层的位置上,我还有无数的粉丝,无数的崇拜者!
这些人,与叶宛央所带领的贵族子弟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