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前的人，依然站着没有动，然而眼眶里，也流出了晶莹的眼泪——将脸上的污垢冲出了两道壕沟，那个模样，更加丑怪了。
他再次上前挪了一步，似乎想要靠近我，随即又站住，颤声道：“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看着那张脏兮兮的丑脸，心潮起伏，片刻，我才再次说话：“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我，好久才说道：“我确定，你一定还活着，因为我胸腹之间，还疼痛着……我说，如果你死了，我这个位置，应该不会痛了。”
他的声音，也很平静了……平静的就像说极寻常的事情。
我抬起眼睛：“元……您不该来的。”
东方归元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东西：“尘……你叫我的名字！”
我涩然一笑：“殿下……对不起，失口了。”
东方归元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却没有再这个问题上过度纠缠，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说道：“尘……你很好，我放心了。我带来了熬好的药，还有很多东西……你慢慢等，等洞口挖出来了，我就带你出去……”看了看小房间，说道：“蓝十三呢？”声音里蓦然加了一层怒气，“他……居然没有在你身边？”
我还没有说话，却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蓝十三声音在外面响起：“尘，你在与谁说话，尘？”
蓝十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见到东方归元的身影，厉声喝道：“谁？”
东方归元站着，含笑看着蓝十三，声音有些酸涩，说道：“十三，这几天，辛苦你了。”
蓝十三低低的“啊”了一声，失声道：“殿下？”
东方归元将手中的包裹放下，说道：“包裹皮全脏了……不过里面的东西，都还干净的，我抱着，保护得很好，有三罐药，一天一罐，是找延州城最有名的大夫开的治伤药，应该管用的，还有两套衣服，一囊清水，还有一些吃食……里面还有一包油炸面酥，是路过晋州打尖的时候买的，想你爱吃，就顺手带到延州来了。”小心翼翼的打开，对蓝十三道：“十三，你来收拾，我手很脏……”
我看着东方归元的手，也闻到了他身上的臭气，想到他身上沾着的，说不定有我的东西，不由自失的一笑，随即，眼眶子里，热热的，有什么东西又要涌出来。
一个皇子，养尊处优。身上的衣服，永远是最华美最干净的，仪表风度，永远是最讲究的。我还记得初见的时候，他扎着漆纱笼冠，蹬着高筒流云靴的富贵模样，也还记得，夏州城下，他身着盔甲的英挺模样……那时候，万万想不到，他还有今天的模样。
站在那里，浑身脏兮兮的站在那里，因为太脏了，手足无措，连多走一步都不敢。那神色，竟然有些……畏缩了。
热乎乎的眼眶里，只觉得比较起来，东方归元今天的模样，比往日的任何模样，都要亲切。
蓝十三上前，将东西都收拾起来。东方归元看着蓝十三将东西一样一样的收拾好，说道：“你们先将就着……我这么脏兮兮的，也不能呆久，就先走吧……蓝十三，你照顾好尘。”
说着话，东方归元走回到原来马桶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跳了下去。
人影消失，灯影闪烁。若不是那碎裂成几瓣的马桶与一堆东西，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曾经想过很多次有人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情景，可是，我万万想不到，第一个钻下水道的，竟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吴王殿下……他不是在京师么？怎么出现在延州？
蓝十三将一个纸包打开，含笑告诉我：“果然是油炸面酥……你吃一块吧。”将面酥送到我的嘴边。
面酥很脆，泪水很咸。看着面前的蓝十三，想起下水道中脏兮兮的人影，一时之间，竟然又出神了。
蓝十三气哼哼的将一大块面酥都塞进我的嘴巴，说道：“吃东西还开小差！”打开水囊，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笑道：“从今天起，这个水囊就是我的……你喝那个。”
蓝十三那猴急的模样让我笑了，眼眶子里却又有了一些其他的东西。看着那眼眶子里的血丝，声音不觉又发涩，说道：“你上炕来歇息……你放心，我没事的。”
蓝十三迟疑了一下，说道：“算了……你安心歇息，我力气大得很，精力还足得很……”在床边坐下，看着我，片刻才叹息道：“今天我才完全放下心来了。”
我含笑道：“我说过，我是打不死的蟑螂，没这么容易就死，即使死了我也要活回来……”
蓝十三忍俊不禁，道：“你还开玩笑，这回，可将我们都吓死了！等你身子好了，你要好好请客请我们吃一顿……”声音还是有些嘶哑。
我连忙说道：“你别说话了……你嗓子充血了。”
蓝十三道：“没关系的……”凝望着我，说道，“你再歇息一会，我守着你……”
我闭上眼睛，说道：“你也闭一会眼睛吧，我先睡觉了……”
蓝十三道：“好。”
其实，我并不想睡觉——只是，我不忍听到蓝十三那嘶哑的声音而已。
（下午还更，时间不确定，大家晚上八点再来看吧。）
正文 第十六章 山腹读书（上）
（后面已经加了……票呢？）
第二天，又有人从马桶下钻出来，这回，来的是风行烈。有了东方归元的前车之鉴，她的形貌，可比东方归元好看多了，身上居然也不如何脏。将外衣一脱，帽子一除，高筒靴子一甩，从水囊里倒出水来洗了脸洗了手，居然又是一个俊俏的翩翩美少年。
她带来的东西不少，其中最紧要的……居然是一个金漆马桶！
将马桶盖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药是少不了的，而且是熬好了的；各种吃食也不少，都是我爱吃的。笑嘻嘻道：“都是秋如意给准备的。你这个未婚妻子，可真是仔细！”说到“未婚妻子”几个字的时候，眼睛冲着我霎了一霎，嘴角全是顽皮的笑意。
看到她从马桶里拿出好吃的……尽管是我最喜欢的好吃的，还是忍不住有胃液往外涌的冲动。风行烈笑了笑，说道：“我聪明不？马桶被拆了，总要给你备上一个新的……可是马桶这东西，太大了，带了马桶，再带其他的，就不好带了。于是，我一股脑儿全塞进马桶了……”
蓝十三见我的模样，知道风行烈心意，笑着说道：“风公子，知道你聪明，你少说两句成不成？你再说下去，只怕这吃食全都归我了。”
风行烈嘻嘻一笑，说道：“放心啦，这个马桶，是从来没有用过的，是新买的……我也打算在这里过一阵呢，怎么肯带用过的马桶？”对蓝十三瞪眼：“蓝十三，便宜你了，你先出去，休息两天吧……这里先交给我。”
蓝十三看着风行烈，说道：“好，你照顾着……我先睡一会。”衣服也不脱，当下就往炕的另外一边一躺，登时就响起了鼾声。
风行烈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坐在我的炕前，握着我的手，苦笑道：“尘，这一阵，真苦了你。”眼睛在蓝十三身上掠过，低声问道：“这么几天……你决定了没有？”
我怔了一怔：“决定了什么？”
风行烈悠悠说道：“蓝十三……很不错。这么几天，他也该知道你的秘密了吧。可是，吴王那家伙，我看着，心也酸酸的。在外面没头苍蝇一般的忙活了几天，才想起，咱们睡觉的地方，似乎有个马桶，污秽似乎是往外通的，就带着吴王殿下到处乱找，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他二话没说就先钻了进来……这份心，寻常人也赶不上呢。”
我轻轻嘘了一口气，说道：“吴王殿下怎么会在这里，外面到底怎么了？”
风行烈叹了一口气，说道：“外面……不说也罢。欧阳十二出了山洞，说你是死定了，当下要带我走。我怎么肯？当下花言巧语与他敷衍了一通，他就自个儿走了。我挖了两个时辰，想想不对，当下就跑回延州城。延州城里，周大人还有我那些护卫已经找疯了，当下调了几十个衙役一起过来。几十个人一窝蜂的挖了几天。至于吴王殿下，是昨天才从京师跑出来的，他……都累趴了。找到那个地道的时候，也有衙役说他们进去，但是吴王殿下说，如果你就在我所说的那个屋子里，看见陌生人来，难免要紧张，对你不好……他就率先进来了。”
风行烈的话很平淡，但是其中……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摒弃杂乱的念想，说道：“我现在想做的，只是读书而已。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救出父亲母亲……其他的都以后再说吧。”
风行烈叹了一口气，说道：“尘，你自己要把握好……”看着蓝十三，含笑道：“想想也知道，这么几天，是把他给累趴下了。”又笑道，“你可以在这里安心读书了，欧阳十二临走的时候说，如果你能活下来，这里的书啊东西啊，都送给你了。”
“欧阳十二……”我不由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依然笼罩在一团迷雾里。如果我记得不错，当初给我拔剑，这个欧阳十二也是出了一把力的。这样的人……
别的且不说，这里的书，就单单论书价，就值得上上万两银子。
更不用说，书里面的东西了。其中还有两套武功秘籍……他说送就送？
我摇了摇头，笑着问道：“如若我死了呢？”
风行烈笑道：“他说，请我一把火烧了。其中的武功秘籍，如果我要学，也可以学。”指着药罐，笑道：“这些药，其实也是他留下的药方。”
我诧异道：“吴王殿下说了，这是延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开出的伤药。”
风行烈笑道：“是我将药方给了大夫，随口糊弄他的……欧阳十二这个人实在奇怪得很。口口声声说你死定了，却又送书留药方的。”
我也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蓦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杨先生……”
风行烈脸沉了下来，说道：“他当时没有跑出来，后来将他挖出来了……已经死了。”将一个油炸面酥送到我嘴巴里。
听到这样的答案，心中不觉堵得难受。杨先生……心中的谜团还没有解开，只是，我问谁去？嚼着油炸面酥，只觉得嘴里再也没有了味道。转过话题，问道：“我母亲……回来了么？”
风行烈皱眉道：“你母亲还没有回来。你母亲也真奇怪，留下你两个人过日子，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人影。”
母亲……心中的疑惑，渐渐的似乎抓到了一点头绪，但是依然无法理清。微微苦笑道：“也罢了。咱们不说了我眼睛还不太好，你读书给我听，好不？”
风行烈哇哇大叫起来：“你倒是会抓工，我要读书，不过是要读这里的武功秘籍！当初欧阳十二说过，这里的武功秘籍，都可以送我的……你喜欢的那些四书五经，我可不爱读！”
那夸张的模样让我失笑，当下笑道：“你要考武举是不是？考武举，也是先要考经义做底的……你不学，不要说举人，连个秀才都捞不到！内中的武功秘籍，我记得，就只有两套，一套是你已经学过的，还有一套，是用来救命的……就是我现在练的这一套！你先背住，用得着多长时间？”
大兴皇朝的武举，并不是十分重视武力。要考武进士，与文进士一道，先考秀才再考举人再参加会试得了同进士出身后，再参加骑射打斗比赛，前十名再考兵法，确定名次。
风行烈爱武成痴，却不爱读书，想要参加武举，那是做梦。
风行烈鼻子一抽，笑道：“我又不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参加科考？考得上，那是好事，考不上，那也没啥……”
嘴巴里说着话，却是乖乖的收拾起桌子上的书，随手翻开一本，无精打采念了起来。
正文 第十六章 山腹读书（下）
接下来的日子，并无多少可以记述之处。山腹之中，与风行烈两人，相对读书。蓝十三出去之后，又曾与东方归元两人错开进来过几次，也多次流露出与风行烈换班之意，但是风行烈岂肯再钻一次下水道？当下就将两人赶跑了，而且是振振有词：“外面要安排人挖掘！我要参加科考，要抓紧时间与尘一起探讨！你们又不读书，来凑什么热闹！”
整个山腹坍塌，要挖开一条道路来，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反正身上有伤口，行动不便，也乐得在山中读书。我性子本来就还算沉稳，沉浸在书中，很快就忘了外面的事情。
前世读经义，不过是为了做好语文教师而已。十四岁之前读书，不过是为了督导李篁而已。之前读书，都不曾系统，对这个时代的学术高层，其实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后来阅读了两本杨凌送来的书，知道凭借这个一知半解，唬唬人还可以，要凭借这个治国平天下，纯粹是做梦，才开始系统读书。而之前在山腹中的十多天，虽然读了不少，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有机会长期在这里读书，只求速度不求质量，翻了不少书，认真读的却是不多。直到今天，因为受伤，被禁锢在床上，才认真起来。
山腹之中，无人来访，安静无比，正好静心探究学问。一边听风行烈念诵，一边思考，并与风行烈讨论，翻阅书中前人笔记，结合前世所得，互相验证。有时也想到一些自己的观念，当下就吩咐风行烈记述下来。风行烈最厌恶写字，但是我有吩咐，不得不听，只恨得咬牙切齿。
这天正安心读书，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对风行烈道：“你进来又有几天了？这几天……好生安静。”
风行烈扑哧笑道：“安静什么安静。昨天蓝十三还进来过呢……不过吴王殿下却是好几天没有进来了……我估摸着，有五六天了吧。怎么，等不住了？你的心是在吴王殿下那边啊……啊，吴王殿下！”
我心嘭的一跳，说道：“吴王殿下怎么了？”
风行烈跳脚道：“都忘了这回事了！吴王殿下早就与叶将军的女儿叶芊雪定下亲事，原来定下的时间，是年前成亲。吴王殿下竟然跑出来了……可别是被皇帝陛下抓回去成亲了罢？”
心脏蓦然停跳，片刻之后，我才淡淡笑道：“吴王殿下也真是，要成亲的人了，还到处乱跑……”
风行烈冷哼了一声，说道：“我也看不惯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明明将吴王殿下当一回事，却偏偏说什么‘吴王殿下不该乱跑，该乖乖留在京师成亲’之类的话语。”扭过头去，不理我了。
我苦笑一声，说道：“烈，你也知道，我现在，可没有时间闹什么儿女情长……”
风行烈转回脸，冷笑一声说道：“尘，你是铁石心肠！吴王殿下……这回，是独自一人跑出京师来的！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这样独自一人跑出来，有多少危险？这且不说。他那个太子弟弟，看他不顺眼，早就想要收拾他了！他做出种种纨绔姿态，不过是想要消除那个弟弟还有皇帝陛下的疑心而已，只是那个弟弟始终不肯放过他！皇帝陛下看不过眼，所以亲自赐婚，定下了他与叶芊雪的亲事。叶将军现在是兵部尚书的身份，手掌兵权，皇帝陛下用这个，向太子殿下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是我，就安安心心接受了皇帝陛下的安排，做了叶将军的女婿，至不济，太子殿下也要看在叶将军的份上，不敢轻举妄动！可他偏偏在这当口跑出来……坏了这门亲事，皇上震怒不说，还很可能，将叶将军真的逼到太子殿下那边去！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你却在一边说什么风凉话！”
风行烈一大滩话说完，呼哧呼哧的直喘气。我笑了一笑，片刻之后才问道：“这番话……是风大人告诉你的？风大人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