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设备都用上了,最后什么也没发现。只好打了几针,观察了半个月,实在找不到让我继续住院的理由,便只好通知家属领人……”
“回到家里,我又学乖了几分。水还是照喝不误,只是量力而行,上一次造成肿胀,先从脚背开始,这一回,就多留心那里,稍微有一星半点发亮,就赶紧减量。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多,仍不见那个人回来。又加大水量试了十来天,压根儿连一点动静也不见。我算彻底灰心了,心想:也许那个人根本就没走掉,早已被药死了,不然,他为什么要那么害怕我用药?他肯定没有我的叔叔那般强壮,也许,他就是动画片里的那一种小人儿,永远只能寄生在别人的脑子里,疯人院里的那么一大针管药水,不说把他药死,就是淹,也能把他淹个半死。假如他真的死了,哪我无疑也是一个杀人帮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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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有离开,一直蛰伏在他的脑子里,既然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我就只能与他同体共存,除非哪一天,找到我的战友们,把我的宿主杀死,才能把我的灵魂收进专用的贮瓶里。这本是我最初的打算,找一个宿主,然后再指挥他带我归队,我就有重返自己星球的机会了。见他如此天真的想法,不由感到好笑,心想到时候,不知道究竟是谁会杀掉谁呢。
“正好电视里,正在全程播送一个伟人的葬礼,如果不看别的,一专注,全身心沉浸进去,简直就跟世界末日没啥两样,使我更加心灰意懒。决定模仿那个葬仪,也好好送一下那一位从未谋面的师友……”
“那年我快九岁了,已经在读启蒙班。学堂里时常组织我们看电影,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电影,我们的老师也是一个半老太,年轻的时候,非常崇拜一个有点象混血儿的男角,只可惜人家走红的时候,她还不甚懂事,然而她每次讲课,总要把自己的偶像搬出来好好展示一番,说是多少年来,还没有见过如此出类拔萃的新人男子。我却怀疑,这老太年轻的时候肯定暗恋过一个混血男子,直到现在,还是欲罢不能……”
“祭奠,总需要一张遗像,我不知道我脑子里的那个小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反正听声音,觉得跟电影里倒也差不离,就这样,我就从电影杂志的海报上剪下老师的偶像,决定把他埋在前院的冬青树下。埋之前,我先把那一张彩色照片平展在地上,围着他恭恭敬敬地转了三个圈,算是向遗体告别。另外还专门买了我最喜欢的巧克力饼干,五香牛肉干,作为祭品……”
“谁能料到,这一举动,竟又落进了父亲的眼底,父母的卧室,本在前楼,院子里的情景,自然一览无余。我已经够小心的了,专门挑了一个大人们都不在家的时光。没想到我父亲忘了他的无线电电话,临时赶回来取,也许是我过于沉浸在悲伤之中了,前面的动静,竟然一点也没知觉。原本,他也只不过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点也没在意,只怪看门的男仆多嘴。这种缺心眼的旧人蛮民,什么事都要大惊小怪……”
“当晚,只听得我父母的屋子里,整夜喋喋不休,翌晨一大早,母亲就很快踅进了我的房间。看那情形,她也是一宿未睡,双眼肿得就象被泼上了红墨水的核桃,明显哭过不止一次。我料想她会问起昨天的事,早已准备好了对策。”
“每次送我进疯人院,都是母亲她老人家勉强多些,但她总拗不过父亲,按照社会上通行的说法,男人更加理智一点,理性也好,感性也好,都是足以怜惜的父母之心。可我实在怕死了疯人院,那里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不可理喻。想来也不能全然怪罪那些医生,公理如此,又有谁会来跟疯子讲理呢?除非他也是一个不幸穿错了白大褂的疯子……”
“原本想说是风,不知怎地把那张明星照片刮了进来,我只不过是一时好奇,围着他多转了两圈。转念一想,父亲肯定看见了那堆祭品,尤其家里供在佛龛前的那对烛台,什么风也不可能把它们刮到后院去,还换了崭新的蜡烛,点得热火朝天。再说佣仆也不止一个,他们不会统统跟着我一起撒谎。我只能说,最近的电影看多了,非常崇拜这个偶像,只可惜不是同时代的人,只能遥祭一番,聊表思慕之情……”
“似是直言不讳,坦陈相告,看来母亲也象煞照信无疑,只是她仍用央恳的语气说,父亲想带我到州立精神病院再去检查一次,正值秋冬之交,正是精神病容易复发的时机。也怪我当时一点也没有耐性,一个九岁孩子,要想独力对付这个墨守成规的世界,确实是有点勉为其难。一着恼,便把我内心的真实感受统统说了出来。看病看病,吃药吃药,全是你们剥夺了人家内心交流的快乐,看上去我象是康复了,你们满意了,实际上呢,我的内心世界更加孤独,更加痛苦,本来想跟你们能够多一些交流,听到的却多是不可胡说这四字金言。反正当时我又吼又嚷,嘶闹了大半天,内容却就这么简单……”
“好一通咆哮,只觉得心里痛快无比,多年郁结在心头的块垒,只想一泻而出,不管不顾,由着自己的嘴巴恣意发作。人家教我的那些韬晦之计,早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啻也承认了我从前的伪装。直到发现我的母亲伏地痛哭,泣不成声,方才意识到又是一时冲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与父母们来说,确信我已病入膏肓。本来,他们还存有一线希望,有如一根饱受打击的巨柱,兀自挺立着,我竟然一狠心之下把它彻底给摧折了。而对我来说,两年多的卧薪尝胆,一时意气,全付东流,简直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到了最后,我甚至都恨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倘若能早早回到我的身边,绝对不会让人如此任性妄为了……”
“疯人院,自然是逃不过了。实际上,从第一次住院开始,医生所关心的幻听症状,我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是没人相信我的辩白,医生们也只认为我缺乏自知力,明明受着幻听的支配,却一意孤行,讳疾忌医,其实,我何尝不想那个幻听重现。已经够委屈了,还得罪上加罪。如此的痛苦,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够理解……”
“其后,每次入院的缘由,都是因为我耐不住内心的寂寞和愤忿,根本处不好周围的人际关系,一厢情愿,动辄暴怒,人家就认定我是旧病复发。说不定有了那个声音的陪伴,聆听教诲,顺畅交流,我可能会变得更加从容自如一点,循规蹈矩一些。然而,人家总是杳无音讯,正象面对一个死去的亲人一样,只能叫人空留一腔怀念……”
那些事情,我当然全数知道,开始还觉得他只是童心未泯,之后见到一片至性至情,自然十分感动。说实话,我已经喜欢上我的替身了。想到终有一天将要取他的性命,还我的原形,还真是有点于心不忍。尽管到现在,我还是只能在部分思维方面对他施加影响,却已经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眷恋,就好象是父亲跟儿子,又好象是师长跟自己的得意门生,自然还有别的心理混杂其中,比如恨铁不成钢,到现在还不能为我随心所欲地支配,等等,不一而足。
“就这样,一直到十六岁,出出进进,进进出出,我的大好岁月,几乎都是在疯人院的院门与家门之间转圜。幼年,童年,少年,别人的快乐,我只能从电视屏幕上窥得几眼。幸好在我这一次入院之后,那个声音终于又出现了一回。说到底,还得感谢疯人院,若不是他们对我使用了令人痛苦的电刑,那个声音可能还是沉睡不醒。套句科学上的时髦术语,该叫激活吧……”
实际上,那是我不忍心看他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才故意现身了一次,同时也想验证一下,那种可怕的电刑,到底会不会对我产生影响。
已经证明,电刑除了引起病人全身肌肉抽搐之外,还能造成脑子局部放电,这样反而倒好,似乎在强化我的能量。于是就下狠心,决定继续隐身,并且赋予他一个灵感,让他觉得惟有电休克,才能够让人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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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其实电刑,只是他们精神病人暗地里的说法。医生们通常称为电休克,还有一个温文尔雅的名字,叫做电疗。
一位由于练功走火入魔而收治的病友,所谓的访师求道,号称已经走遍整个地球上的名山大川。听他介绍,东海有座蓬莱仙境,在被神仙征占之前,曾经是魔鬼的乐园,那里面的电刑,便是现代电疗的老祖宗。只是当时魔鬼们对待犯人没有那么仁慈。所谓的电极,都是铁制的夹子,冰冷尖利,粗陋丑恶,而到了现代的医院里,只不过是包装得好一点,漂亮的铜指套,或者是立体定位头盔——不是宇航员全封闭带供气的那种,就象一个人脑门破损之后的十字包扎。
当年的魔鬼,把人整死过去,只是冷水一浇算数。现在的疯人院,则会派四个年轻漂亮的小护士,非常熟练地给你做人工呼吸,心肺复苏。每每提起,那位病友还总是不无余悸地说,只要能够重见天日,他一定会写一本电刑全史,从古代魔鬼岛,到当代疯人院,如何沿承,如何发展,毫无保留地曝光一下这种人间惨剧。
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大凡入院,我的替身总是被送到重症病房。而在这里,施行最多的治疗方法,便是电刑。所谓重症,就是有了严重的行为障碍。通俗一点的说法,有如爰慧这样的病人,必定会对外面的社会,造成了一定的危害。
俗话说,百病半医,数十年的功夫,我跟着爰慧出出进进,早已熟知了地球上那些疯人院的技俩。那些身裹白大褂的屠夫,惯常把人类的精神活动,简单地分成几个方面,其中主要为言语思维,情感交流,智能发育,以及动作行为诸个方面。任何一个方面,跟一般人有异,便算大逆不道了。若以我们星球的标准来看,简直是在草菅人命。
所有的精神活动,均有神经生理与生化的科学基础,那些医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便只能就事论事地瞎想一气,倘若把这里的精神病学搬到我们的星球上,那些发明者肯定会以欺骗公众罪被判刑。只能如此推测,我们当时的地球先遣队,可能忘了带一位精神医学方面的专家了。现在想来,特遣队中好象也缺乏这一方面的专门人才。兼职的医生好象有,然而最容易出差池的,正是那些一知半解的半瓶子醋了。
就象我对地球疯人院的了解一样,这些地球上所谓的精神病学专家,对爰慧的诊断,也认为已经非常明确。认定我的替身主要存有思维方面的严重障碍,因为他确信自己的脑子里曾经出现过一位知心之交,属于所谓的偏执妄想。就在这一种严重的偏执妄想支配之下,爰慧才有情感方面的障碍——动辄易躁,喜怒无常;才有行为方面的障碍——防卫过当,打人毁物。
要我说,我确实存在于爰慧的脑海里,曾经不止一次现身,绝对不是什么偏执妄想;就算无从找到我的下落,我的替身也不过是一种完全可以理解的人格分裂;至于那些情感与行为的障碍,明显是境遇所迫,我何尝不知道他完全是一个精神健康的人,可我实在无法给他证明,要说,也是我造成了他今天的遭遇。唯有一途,只能希望我的替身快快长大,尽早带我找到我的战友,首先完成我的心愿,我才能想法还他一个清白之身。说不定我还能把他带回我们的星球,这样一来,才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很公平。
在爰慧这些重症病人的档案里,打人毁物,总是最常见的记录,也正是人家划分病症轻重的主要依据。不错,这一回入院,就因为爰慧打了人。若非罘浼昙花一现的欢笑,及时地迷惑了我的替身,依照当时的念头,真想当场把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甚至甘愿偿命,一死了之。
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的替身确实是有点腻烦了,真恼起来,真想找一个机会尽快了结自己。可我不会眼睁睁地看这他自绝,有如孕妇一样,他的身上可不止一条人命。我只好让他相信有这样一个传言:自杀的人,不仅会在当世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下一辈子,还要沦为永无超生希望的畜牲。
滑稽的是,所谓的病史,竟然成了爰慧的护身符——尽管把人打成重伤残废,自己却一点事也没有。唯一的惩罚,就是再一次被关了进来,至少又要三个月没有自由。听爰慧的病友说,大凡入院前捎带了刑事罪责,起码得呆上好几年,如果家属怕事,老死在病房里的都有。我想我的替身肯定是个例外,因为在那大凡中人之中,肯定没有那么一个权势足以熏天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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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院不久,他们给爰慧作了不少检查,脑电图,电子扫描,核磁共振,还进行了一次司法鉴定,其间又给他添了一个新病名,癫痫样人格障碍发作,怀疑是长期服用抗精神病药物所导致的副作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打人致残,背后的罪魁祸首,竟是那些整天想拯救他的医生,可不正是他们,数十年来,逼着人家不停地用药?
我也实在纳闷,难道这个病真是一道免死牌?若在我们的星球之上,这也未免太草率了一点。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爰慧少不了打人毁物的记录,只是远没这回严重,显然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发育成熟,个儿虽然看小,内里却已经到位。而且所谓的疯子,在发力的时候,更是全然不计后果。
事后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应该如此。当时爰慧只盼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倒下,只要还见挣扎,心里更是恼羞异常,手足并用,自然不肯轻易停歇,就象他前年那次暴怒一样,若非父母阻拦,那个饶舌的男仆,肯定会被他踢得七窍流血。这次假如不是罘浼插一杠子,我可能也不会过于拦阻。
幸好他的母亲说了实话,才叫爰慧有所顾忌。他的病史,确实救了他,但我想如果没有他的父亲从中斡旋,再多一倍的病史,恐怕也不够分量。那些鉴定专家,自然心知肚明,根本不用人家跟他们打招呼,相反,爰慧的父亲还是跟人家打了招呼,要求不要顾忌病人家长的身份,一切秉公而断。这一套,不用他母亲来解释,我也明白,欲擒故纵,敲山震虎——在我们星球上,也可说属于一种上兵之智,只不知爰慧自己明白了多少?
免于刑事追究,眼前的一关虽然过了,可稷家并没有善罢甘休。只缘叔叔教给侄儿的手段也太高明了一点,已经给人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半侧面部瘫痪,眼鼻歪斜痉挛,口角不停流涎,时不时还嚷头疼,据说将来还可能有真正的癫痫发作。
因为新人的繁衍难度,大多家庭都无法生养过多。一则成活率实在太低,二来只怕生多了,做不到优生优育,人种反而更加退化。稷家据说是一双儿女,可能承继发扬的却就这一位。这样一来,自然就危及到了人家的香火续接喽。
根据爰慧母亲的推测,稷家可能已经制定了长远的计划,首先想要扳倒爰慧的父亲,然而再定心来收拾爰慧。只是有待时机,故此现在的风平浪静,根本不值得庆幸。
若是遇到一般的庶民人家,破财免灾,未尝不可,稷家不说富可敌国,至少也不会吃这一套,真要开价,恐怕也不是爰家现在的境况所能承受。据说,本地官僚不少难以上公帐的花销,都去找稷家核报。再说稷家在中土大都也有靠山,就连本州的主公——州牧大人也不敢掉以轻心。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