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会儿,他觉得暖和了,睡得比寿终正寝还要安祥几分,可我的思潮,却如山下的湖水,澎湃汹涌,久久不能自已。无论共工的割爱,还是相柳的奉献,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对我的替身来说,应该没有多大的分别。可这是我挚爱的贴身亵衣,一念及此,立刻就象颠覆了一个厨房,让人百味杂陈。而上一回,同样是临行赠寒衣,我却心如止水,置若罔闻,甚至还不如共工的袖珍雷达那样的身外之物,让人记忆深刻。
也许是前几日睡足了,我的替身只打了一个小盹就醒了。此时晨曦初绽,山峰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迷离朦胧,依稀可辨。可惜此地无水,爰慧只能揉了一阵脸了事。我让他先饱吃一顿干粮,因为下一顿不知能在什么时候才吃得到呢。
然后开始化装,取出行囊,一大盘络腮胡子,一块脏得不能再脏的黑头巾,新人的面相迥然不同于旧人,比较嶙峋,比较鼓凸,倘若新人全被赶尽杀绝了,我的替身就不能以本来面目示人,唯有这两样东西,才能掩盖得住种群特征。
据说爰翼当初出发,特种部队也是为他准备了这样的行头。在我们上一回的行包中,也备有这样一个化装包,可惜早已落入了形天之手,再说也根本用不着了,人家的水平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猎物到底是什么模样,这一回可大大不同了,我们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死|穴,再也不会让人随心所欲了,也就有必要好好地化装一下。
另外一件必要的行头,便是一柄樵斧。化完装,天色已经大明。一条麻绳,把长袍拦腰一绾,头巾一系,斧子往背后一别,就差一面镜子了。不过在出发前,我们已经练习过好多次了,自然知道现在是一个什么模样,爰慧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冬天的树杈,大多干枯,爰慧也懒得用斧子了,抓折了几下,一个柴禾捆就够了,还备着一根麻绳,一扎一束,再用力一掀,便稳稳当当荷在了背上。
“这下可以上路了吧?咱们还得去赶一个早市呢……“
话虽不无调侃的意味,可他的心跳却掩饰不住,紧张,抑或还有一点激动。这回可算是真正地深入虎|穴,独闯龙潭去了,我也感到一种难言的亢奋。
大前天晚上,也就是我们正式出发的前一夜,我们特地到特种作训室,好好研究了一番沙盘。尤其是历山的地势地貌,更是重点之中的重点。直接从次峰往环绕主峰的城堡走,不用下山,当然近喽。可在主峰的腰际之上,盘亘着一道厚实而又连绵不断的城墙,只怕这光景,处处都有人把守。而且每隔一里左右就有一个很高的城堞,算是烽火台也罢,了望台也罢,要想从别的峰峦上直接过去,只怕大白天没等挨近,就会叫人发现了。
当然,夜深人疲是个例外。可黑夜里一般探探路还行,要找人摸情况就未免太奢望了一点。所以,我们选择背着主峰的一面下山,虽然路途遥远了一点,可对于我替身现在的脚力来说,还不算什么大问题。
下了山,顺着湖湾而行,很快就看到那连绵不绝的贫民区了。挨得近了,依稀可见几个散兵游勇在那儿转悠,想来这就算人家设在历山外围的哨卡了。而街上的行人却是不多,作训室的人所描述的那种熙熙攘攘的市面,更是不见。严格地说,除了那几个兵勇,根本见不到什么人。
“该不是人家早就收摊了吧?”
“也许是我们来早了,兵荒马乱之际,一般的集市都会变得变得萧条,谁还有心思出来做买卖呢?”
“哪我们该怎么办?”
“既然到这份上了,退是退不得了,慢慢往里走,特别注意自己的步态,别让人瞧出破绽来……”
瞄了一眼,发现里头有的地方冒着几缕白烟,想来一定是茶馆或者粥肆,点心铺什么的开张了,顿时一喜,只要没有彻底停市,我们就还有机会。
“喂!老头,过来!这里!老头!”
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我们一跳。起先还以为兵勇们察觉了什么,要让我们过去接受盘查,循声一看,却见当街口站着一个扎白围裙的人,正朝我们招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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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开张大吉,看样子是个买主,人家正叫你呢”
“哎呀呀,真是难为你了,老头,这么一大早。这几天就见你一个砍柴的人,要不然我都得自己上山砍柴去了……”
但见迎面而来也是一个老汉,真老汉一把攥住假老汉的手,一个劲儿往街里拉,嘴里还不停地叨叨。
“兵勇们禁了夜,再也不见樵夫挑柴进城来了,真是难为你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看你的腿都打哆嗦了……”
原来如此,我和爰慧都微微一惊,如果真的是一个樵夫也不见,我们这一来不就有点出格了。偷眼一觑,正见那几个兵勇也满脸狐疑地望着这儿。毕竟做贼心虚,爰慧的腿自然要打哆嗦了。
“装聋作哑……”
爰慧虽然心里紧张,表演功夫倒是还没有拉下。一边拍拍肚子,一边摸摸胸口,动作急遽,嘴巴里一个劲儿呀呀不断,似乎就恨说不出话来。
“喔!还是一个哑巴,是啊是啊,你的意思我全明白,光胆小怕事也没用,毕竟肚子要等着饭去填呢……”
那老汉倒是挺善解人意,跟我的替身简直就是一对绝配的双簧,我都快忍俊不住了,不知爰慧怎么那么老到,一本正经,仿佛一个天生的哑巴。
“不错不错,一点不错!你的意思,我全部明白,要不是为了那十几张嘴巴啊,我也早就躲在家里避祸喽。你老不知道,我这一天卖的钱啊,有时候也抵不上人家来一趟白吃白喝的呢……”
后面几句话,老汉几乎是凑着我替身的耳朵说的。那样子,似乎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主顾见面,让人远远看过来,倒也是不会怎么怀疑了。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进了街里面。所谓的街道,实际上只是两面的棚屋自动夹成的土道而已,冬季干旱,一脚一蓬土,到处是积水的印迹,坑坑洼洼。想当初我的替身被人从精神病院掳走,曾经穿过集市,跑的正该是这样的路吧?
街上已经有好几家店铺开张了,大都是茶寮粥肆,大概也缺柴禾,看到人家已经抓住了一担柴,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嫉妒嘲讽,嗤之以鼻。
“贵老汉,你这样拦生意,我们明天不都得喝西北风了?”
“喝西北风还得晚些时候,我这棚屋还能拆了烧两天呢,嘿哈哈哈哈……”
“呀!实在是过意不去了,这是我的一个老户了,也是没办法,我让我家小七子昨天特意跑去叫的……”
“就你有老户,我们的老户怎么都死也不见了呢?”
“只怕我们的老户,都得变成|人家的老户喽。嘿哈哈哈哈……”
面对别人的揶揄,那个贵老头只是哼哼哈哈地应着,一边还附着爰慧的耳朵,小心却又不甘地发着牢骚。
“咳!还不都是让这兵闹的,要不是火烧眉毛,谁会这么急扯白脸,得罪街邻街坊,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这下不用爰慧吭声了,只需连连点头。
“小七,小八,快来凑把手……”
进得街末一家粥肆,便有两个半大孩子跑出来接过了柴禾。那捆柴禾负在爰慧的背上轻松,那两个孩子,再加上刚才的老汉,却费上了吃奶的劲,我替身实在看不过,顺手帮他们提溜到了灶下。
“来!坐!先喝碗粥热乎热乎,这算是我白送的,回头我跟你结帐。唉呀,你真是我的救星。能干一点活的大孩子,都统统让抓去当兵了,你看我这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崽子,别说砍柴,就是上山拾柴我也不敢哪。附近地面上的柴禾,早就让旁边各家都打发干净了,让人还有活路吗?”
一边唠咕,一边给爰慧端来了一大碗薄得不能再薄的稀粥。不过正对我替身的胃口,一大早吃了那么多压缩干粮,正渴着呢,毕竟有一点米花的香味,比白开水好喝得多了。唯一的缺憾,就是得护着假胡子一点。撩门帘似的捋着,才敢把碗往上凑。
一则粥也实在太烫,二来我们也不急着赶路,现在街上人烟稀少,得等人多了才方便出去活动。一边吹溜,一边吮抿,倒也耗去了不少时光。
喝粥的人也渐渐多了,街上也开始热闹起来了。想来我是早了一点,倘若明天再来,起码还得晚上半个时辰。
“这老汉看着倒不象坏人,只是我这么一装哑巴,实在是有点骑虎难下,再也开口不得了……”
喝了半碗粥,爰慧打了饱嗝,便在暗地里跟我嘀咕。依他的心思,这老汉就是一个可打听之人。
“此一时彼一时,要是当时那些兵勇起了疑,过来盘问,你一开口,岂不原形毕露?现在也不急,待会儿算帐,你就少要些钱,争取再给人家一点甜头……”
“恐怕那点柴禾也值不了几个,干脆我给他一块金币得了……”
这就是我替身的为人,意欲取之,必先予之,唯恐便宜了自己。
“不能急,毕竟他也算是旧人一族,种群相关。那些兵勇搞什么宵禁,只怕就是为了防备我们……”
“哎!您看!”
爰慧突然暗叫了一声,把手指着门外。一时之间,我倒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异常。只是人来人往,不说比肩接踵,至少也是川流不息,比刚才热闹得多了。
“新人!”
“新人?!”
果不其然,街上有许多新人走过,再看后面,并没有看押的兵勇相随,仿佛一个个都是自由之身。
“这么说,他们并没有被赶尽杀绝?”
“以讹传讹,难免有误……”
“既然这样,那我们的化装完全是多此一举了?”
正说时,那贵老头已经拿着一把铜子过来了。
“不好意思,小本经营,这两天就剩这些了,凑乎着从前,这也差不多了,可现在物以稀为贵,兵荒马乱之际,拚死冒险,图的就是一锤子买卖,可我实在是……您老就算可怜可怜我吧……”
我的替身却一把推开了,嘴里呀着比划了几下。那老头以为人家嫌少,嘴里更是唠叨个不休。
“您老刚才不是都看见了,我还有那么几个只会张嘴的孩子,我那老猪婆的肚皮又特别矫情,不能碰,一碰就有,我都快六十了,她倒好,又给我怀上了。您看这稀粥,我都不敢狠心往里加米……”
爰慧却不答理他,执着他的手腕,就往里屋走,那架势仿佛要搜人屋子似的,把那老汉吓得更是不轻。
“我是一个新人,只是一直逃难在外,现在想回家看看,您只要给我说实话就行,这柴禾算是我孝敬您老了……”
进得里屋,是一间库房,米面倒是堆得不多,但挺幽静。见没人,便把门帘一放,嗤啦一声,爰慧一把扯去满脸的胡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大爷……不不……大叔……不不……大哥……大哥,这新旧之战,都是他们当官们的事儿,我可没敢掺乎,我家世世代代都在这儿卖粥为生,不信,您尽可到街邻街坊随便打听去……”
“您别怕,贵大爷,我之所以以真面目示人,只是希望我们彼此能够以诚相待。我是一个落难之人,希望能得到大爷您的帮助,这您总相信了吧?”
“大哥,您有什么尽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有些大事,只怕老不死的我,想知道也没那个本事……”
“好吧,我问您,听说历山城里的新人都被赶尽杀绝了,怎么外面街上有那么多的新人在自由行走?”
“这我倒是听说了一些,说是从前的炎帝陛下已经到了历山,将要重登大宝,一声大赦令下,把原来关押着的新人统统放了,只有不肯归顺的才被继续拘押……”
“具体的人头,比如还有哪些人被继续关押着,您知道吗?”
“哟!大哥,听说都是一些原来当大官的人,可这当官的我都不认识,只怕人家就是说了,我也实在记不住哇……”
“好,我问您,其中有姓爰的吗?”
“姓爰的?您说是爰翼爰大人吧?不是都说他早就逃出去了吗?我可不知道,这是我唯一认识的清官了……”
“您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这……这……可是打死我也不敢哪,现在,满城都在盘查细作,动不动就来个全城戒严,说是原来的后羿大王,要带着军队回来复国报仇。象我们这种底下人,多了嘴就保不住脑袋了。平时生意上有点嫌隙,也正瞪大着眼睛找你的茬子呢,早晨一路的情景,您不也都瞧见了,谁敢再多嘴啊!大哥,这柴禾钱,我给,我十倍给您就是了,您就行行好,饶了我这一家老小吧……”
“您要是为难也就算了,这柴钱,我说不要就不要了,您老也别害怕,我只找您知道的问就是了……”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就为您今天雪中送炭,我就得给您供长生牌位……”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都害怕成这样了,还能溜顺着嘴抹油,我和我的替身都不禁苦笑了一下。
“贵老汉,打粥!”
“噢噢,马上就来……”
正待再问,门外却有人在叫唤了。不敢招人进来,爰慧只得放了人家。但听啪地一声脆响,我的替身把旁边的一根小腿粗的门闩给拗断了。
“记住,您永远没有见过我。慢着,这也给您……”
说时,爰慧给了他一块金币。那老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半晌,爰慧帮他塞到怀里,方才呓怔过来,只会连连点头,逃命似的蹿了出去,刚才挺身的地方,明显是一滩水迹,看来真是把人家吓得不轻,都已尿湿了裤子。
“现在怎么办?”
“等他进来再说,回头问问城里的盘查情况,如果大白天不是很严,我们就有一些机会了……”
“不用再化装了吧?憋得难受,既然已经那么多的新人出入,依我看,只要多留心一点就行了……”
“行!但是头巾先不忙摘,依你现在的打扮,干脆装乞丐得了……”
064
到了城门口,虽然不少兵勇,却也不见怎么盘查。根据老头的介绍,这几天大白天已经盘查得不很严了,据说也是炎帝的意思,怕过分严了激起内部民变。果不其然,城门口和城楼上到处可见到全身戎装的兵勇,却很少见到干涉行人。
再看旁人的装束,爰慧的化装,竟然跟他们合辙了。不少新人,穿得比他还破。想必人是放了,只怕从前的家产都给抄没了,说不准有人还是穿着拘押时的衣服呢,破纳连缀,十分寒碜。
不时见到几个小乞丐,奔来跑去,任性戏耍,看面相尽是新人,身上的衣衫,却是拖一块挂一瓣,要在从前,即使是新人之中最卑贱的庶民,也不可能沦为乞丐,想来必是些战乱造就的孤儿。衰败和天真,如此无情地叠加在一起,我的替身,那颗多愁善感的心又有点不是滋味了。甚至想延揽住一两个,问问人家的情况,可那些孩子,唧唧呱呱地乐着,一会儿就蹿没影了。
一望见那些熟悉的街道,爰慧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虽说经历了一场###,可景物依然没变,街道还是原样的街道,尽管零乱了些,仿佛经年的垃圾没人清扫。房舍还是原来那些房舍,尽管墙上留下了###的痕迹,弹痕和炸弹坑。他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家,也同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就去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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