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听出那因为纵容和慷慨而拖长的声调,因而放心的要求:“剧院老板给我的《春闺梦》开了十五天的座儿,第一次挂头牌,怕,怕倒彩。”
显瑒仍闭着眼睛笑笑:“哪有人第一次挂头牌不被倒彩的?这么着急要红?”
她名叫顾晓亭,十八九岁的评剧小旦,从小在戏文里面习字学道理,在舞台上学走路和做人。她那身子柔软温暖,说话一字一嗔,像台面上章节里的每一个女角儿。顾晓亭绾了一个兰花指,故事和情绪随即被那贝壳一般的细细小白牙齿吟唱渲染出来:
“花开四季皆应景,王爷听奴家说分明:
我若身在乡野小村旁,伴着屠户放牛郎,
麻裙粗布做衣裳,半句怨言不敢讲。
只是如今我要绫罗绸缎作凤裙,
东海的芍药,南海牡丹根,西海的灵芝草,北海老人参。
玳瑁鳞,珍珠帐子玛瑙枕,琉璃盘子翡翠盆。
金玉满堂我一笑,什么宝贝信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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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我榻上那个人,他啊,他……”
显瑒早睁开了眼睛,半皱着眉头半夹着笑,看着那插科打诨荒诞不经的顾晓亭,他接口问道:“你榻上的人怎么了?”
美人脆生生地脱口而出:“他是个聚宝盆!”
他听了哈哈大笑,伸手拍拍她肩膀:“是啊?我是聚宝盆啊?”
顾晓亭上去搂着他脖子:“你是聚宝盆。你不是聚宝盆谁是?我要你买整整五天的满座。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她一边催问一边摇晃,显瑒把那嫩藕般的手臂从脖子上解下来,坐起来用茶水漱漱口:“我还当什么事儿呢,可以啊,有什么问题……”
女子听罢就下床找鞋。
“干什么去?”
“买煎饼去。楼下有人叫卖呢。”
“才吃多久就饿了?”
“唱戏才劳神呢。刚才那几句话可是我自己现编的。”
他切了一声又笑了。
要出门的时候,顾晓亭背对着显瑒问:“王爷跟我在一起,可是高兴的?”
“还行。”
她听了便兴高采烈地小跑着出去了。
他不爱吃黏黏酸酸的山东煎饼,便在那屋子里面找些点心来吃,画着外国小孩的圆筒铁盒子里面有不少曲奇饼干,他挑拣了一块没有巧克力和葡萄干的想要放在嘴巴里,忽然觉得不对劲儿:这里的姑娘蹦蹦跳跳地买山东煎饼去了,那些沾着巧克力碎块和紫色葡萄干的,如今还用得着留给谁啊?
他就此又想起汪明月吃了甜蜜东西的时候那弯起来的眼角,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小的贪婪和甜蜜的笑容。
小王爷两根手指还夹着饼干,就这么愣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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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亭的《春闺梦》首演当天,隔着半条奉天街都看得见彤芳戏院门口招展的彩旗和垒成了山的花篮。声势很大,热闹非凡,戏迷们蜂拥着去买票子:对不住你呐,今天的座儿满了。
满到了第五天,报纸都发了稿子,标题大得吓人:顾晓亭《春闺梦》盛况空前,连续五天满座!明眼人刘南一捧着报纸看了半天:除了来奉天巡演的,誉满天下的北京名旦孟九月,还没有人有这样的阵仗。这,这背后,得有多大的后台啊……
九十来年之后的今天,类似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就是:炒作,推手,八卦……
南一对这事情的好奇和关注让从来不爱看戏的她霎时兴趣浓厚,约了明月吃涮肉的时候说:“三天后咱们也去看看怎么样?这么凭空就捧出个名角啊?”
“不爱看戏啊。”
“就当陪着我。”
明月低头想了想:“再带个人行吗?”
南一看看她:“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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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晚上五点半,南一见到了明月邀请的这位朋友。离远看就有些与众不同。高个子宽肩膀,脚步轻快,因为长期运动的缘故,肩颈的肌肉线条美好,头向后微微舒展。他头发浓密,眉毛和睫毛也是,下巴刮得发青,更显得脸色白。这是个面目英俊,又注意修饰的日本人。到她们面前,微微颔首,明月将他们介绍给对方,接下来的话,南一就听不懂了。
但是他的那个态度,南一是明白的。同样的眼光和表情,她曾在很多男同学的脸上都看到过,当他们面对汪明月的时候,都会那样。眼睛是心窗,爱慕是最容易探出来的光。但是他知不知道,那样会给她找麻烦呢?
“收到纸条了。”修治说。
“嗯。想要去工地找你,没有工作的牌照不能进去。”明月说。
“安全起见。”
“我觉得单独去公寓找修治君不太方便,恰巧朋友约我看戏。就在公寓的楼下留了纸条给你。修治君还没有看过评剧吧?”
“没有。谢谢。上次,”他顿了顿,“是我唐突了。”
“我们进去吧?”
三个人在一楼中央的一张台子旁坐定,跑堂的端了茶点上来,明月从手袋里面拿出件东西推到修治面前:“这个,请带给小桔,就当是我送的结婚礼物。”
修治低头,那是个暗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看,可以吗?”
“你请。”
他把盒子打开,一枚翡翠镯子嵌在里面,盈盈绿色,慢慢流动,好像杉树的幽灵。修治将盒子扣上:“太贵重了。请收回吧。”
明月笑了:“小桔在日本对我非常照顾。本来修治君到了这里,我应该尽地主之谊,可是一直都没帮上忙,真是抱歉。这个礼物请一定收下。我知道小桔其实什么都不缺,只不过这是我的小小心意。”
他没再拒绝,饮了一口茶,想了想还是告诉她:“到了之后不久,我曾按照地址去府上拜访过,门房说,没有明月小姐这个人。”
她略沉吟:“去日本之前,我曾惹过大麻烦。直到现在,若有陌生人找我,门房只说不在的。我自己忘了这事儿,就把地址留给修治君了。”明月咬了咬嘴唇,“上次在夫人那里用餐,她提到过的,修治君还记得吧?”
“小孩子不是都要惹麻烦吗?”他说,“我上大学之后第一次考试,挂掉了三科,成绩单寄回家里被亲戚们看到了,父亲就说,班长有个同学是同名同姓的,这个成绩单,不是我的儿子的,是那个孩子的。是学校弄错了——我也惹了麻烦了,父亲从来不说谎的。”
明月笑了笑,向舞台上看。
修治给了她台阶下。
像功课不好的学生对客人说:我是笨蛋。家里人都说我是笨蛋。
客人安慰他:小孩子理所当然要当笨蛋,我比你还笨呢。
很久没人给她台阶下了。很久没人替她说一句维护的话了。
“我惹的麻烦,比修治君的成绩单大。”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东修治说,“那个时候的我,不认识明月小姐。”
许久以后,汪明月想起与东修治在彤芳戏院的这次会面,仔细思考,才明白他话里的玄机。就像在彩珠那里,他对她说“初次见面”一样,对于她过去的事情,除非于己相关,否则他都是回避的,不愿意询问的,几乎毫不感兴趣。不仅他自己不愿意询问,每当她觉得有必要告诉他,或者解释清楚的时候,他总会想办法把话题转移开,甚至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的爱情孤立而且执拗,之后愈演愈烈。
灯光熄灭,板鼓和梆子叮叮当当地响了,观众叫了第一波的好。可等了半天,角儿没出来。鼓点越来越急,后由急变慢,没一会儿,灯又亮了。有人起哄。跑堂的上来给每一桌续瓜子和茶水。明月问南一怎么了?南一道,是不是重要的客人没来啊?
又过了一会儿,二楼雅座正中的位置上来一人。
灯光又一次熄灭之前,好奇的南一向上看了看,旋即低下头去,讶异了半天,握住了明月的手:“我跟你讲,你要照着我说的做。”
“……”
“你不许向上看。”
“嗯。”
“你那个‘叔叔’,在我们上面坐着呢。”
明月愣住:显瑒也在这里?那个让已经打开的场又落下来的,满场都要等的重要客人,是他?他来这里看戏了?好久没回去了,怎么在这里看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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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从幕后出来了,是长目杏腮的春闺少妇,凄凄切切地唱着春闺里面的痴和怨,肩膀腰肢细碎的步子无一不性感美好,光彩夺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月觉得一股火儿从脊背窜到耳朵上,整张脸又热又涨,耳旁像刮了好大的风,呜呜作响。她不甘心,她不信,她要抬起头来,她要自己看看他。
少妇一段终了,结尾一个妩媚的回音,观众们叫好鼓掌,明月赫然抬头,几乎与此同时,上面的显瑒也看见了她。
不仅是她,还有刘南一和,东修治。
第三十章
南一问修治:“你会说一点中文吗?”
修治道:“会的。”
“会说什么?”
“听懂的多一些,会说你好,谢谢,给我图纸,砂子,水泥……我买这个,还有……对不起。”
南一说“对不起”,说完就把手放在了修治的手上,修治向外挣了一下,她把他狠狠握紧了,抬起眼睛迅速地威胁道:“你明明喜欢她,还要给她找麻烦?”
他看着南一,她也看着他:“你是跟我来的,你是我的朋友。听懂了?”
同一时间,楼上的雅座里,有人在认认真真地听戏,随着胡琴和鼓点轻微的摇头,用食指慢慢捻动着手上的扳指。他的样子是陶醉的,专注的,不受打扰。没人知道他是否去留意了南一在下面处心积虑地要做给他看的另一幕戏,也没人知道他是否留意后面站着的汪明月。
《春闺梦》的故事是这样的:壮士王恢娶美娇娘张氏,新婚三日,丈走远征,妻子在家独守空房。娇妻思夫心切,孤苦伶仃,不觉积思成梦,梦见丈夫卸甲归家,重叙旧情,十分恩爱。忽闻战鼓响动,乱兵纷纷,张氏吓得灵魂出窍,才知自己空空做了一场春闺之梦。
戏开头便是少妇痴等丈夫的一场戏,情怀纠结浪漫,风格至柔至美,引人入胜。直到女角儿下场了,显瑒才得空回头看看,冷冷道:“哦,你也来了?”他抻了一下旁边的椅子,“来这里坐吧。”
明月依言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转头看幽暗的灯光里他侧脸的轮廓,慢慢道:“王爷很久都没回府了。”
“……嗯。要什幺就跟李伯芳和大赵说。”他微微一笑,终于看看她的脸,“伺候得不好,你就打发他们走。”
良久她都没说话,他这才扭头看看她:“你是找我有事儿?”
她忽然笑了,从椅子上下来,凑到他脚边,蜷膝蹲在那里,笑咪咪地看他:“我是非得有事儿才能找王爷?”
他有片刻失神:这姑娘笑起来怎么还是这么好?就是小时候那样,一点都不变,一点风霜都没有。吃了黑樱桃和甜点心之后的样子,他被阿玛责罚之后她去哄他的样子,给他猜谜语时候的样子,他要捉痒时手指刚刚凑近她腰窝时候的样子。
他忍不住伸手,用手背探了探地形状美好的凉丝丝的脸颊,明白除了她,自己的身边,人人都是赝品……但是赝品有赝品的好处,你不用太认真,不用太珍惜,你在上面没有特别美好的故事,你也没有特别恼怒和不愿回首的回忆。你不会在乎就不会累,反之亦然。
她把他的手捉住,贴在脸上:“看完了戏,回去不?”
他笑着摇摇头:“不。我有别的地方。”
她没气没恼,脸色如常:“腊八总是要回去的,对不对?”
“嗯。看看情况再说。”
“明儿有新电影啦。听说可逗了。”
“你知道我爱听戏啊……”
他们一问一答,一推一挡,越说越快,终于明月低下头,轻轻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勇敢地说道:“我这就找个师傅学戏。赶明儿也唱给您听!”
他哈哈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看明月:“丫头,你要干什么啊?你一定要我回去啊?”他摇摇头,拨了拔她耳边的头发,“咱们各自好好的,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别绑着谁,谁也别难为谁。你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听戏,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你若腻歪根本不感兴趣,就离开,你从小就不喜欢,你用不着为了我学这个劳什子。你学不会的。你根本就不会讨好人。你没这个天赋。听懂了……”
“听懂了。”她点头,完全理解,心悦诚服的样子,“我不学唱评剧了。我等您腊八回来。”说毕放下他的手,站起身,离开雅座向外走。
他没回头,也没去看戏,端坐在椅子上好久没动。没给她一点目光,却仿佛看得见她的背影:半长头发向里面微微扣着,窄肩膀,穿着一件驼色的大衣,里面是绿格子的棉旗袍,她这人走路总有些怪,仔细看的话,身子右边比左边沉,可能是因为两条腿不一般长的缘故,穿平底鞋走路也会崴脚,从马路牙子上也能摔倒。长了个玲珑剔透的样子,其实脑筋和腿脚都笨,就这样还去学评剧?他牵着嘴角,一声冷笑。
台子上的戏正到缠绵之处,小夫妻二人卿卿我我,甜蜜无比。不知是音乐震动还是上下楼的客人脚步太重,他脚下的地板此时微微一动,若有若无,显瑒腾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挑了帘子出去一看,明月摔在半截楼梯上,正疼得呲牙咧嘴。
“摔哪了?!”他一步跨过去,一只手绕到她后背扶起来。
她只顾着忍痛,“嗯嗯”两声却不回答。
他一看她右腿不敢打弯,伸手去摸她脚腕子:已经发肿发硬了。想要再碰碰,却被她把手拨开了。
他当她是疼,不让碰,哄着说:“我看看,我看骨折没有。”
手碰到脚踝上又被她给拨开了。
力度不大,就是不让碰,来来回回三四次,显瑒明白了:这是较劲呢,摔成这样还较劲呢。他着急了,低吼一声:“找揍呢?!”之前所有注意力都在那条腿和踝骨上,回头一吼才去看她睑,这一眼不要紧,但见满脸的泪,流到下巴上,胸前的衣服上,那泪还在不断地无声无息地流出来,眼里满是委屈和恐惧,就是一声不吭。他霎时只觉得一颗老心像被人捏紧了攥成团再狠狠按在破碎的玻璃上,扶着她的一只手攥成拳头,另一只手狠狠扣在地下巴上,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面挤出来:“我是欠了你啦!啊?我是欠了你啦!”
他就势把她横抱起来,一侧的胳膊肘架着她小腿,腾腾腾下楼往戏院外面奔。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自己刚要进去,忽然想起件什么事情,脚步停住了:“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又进了戏院,找到了南一和东修治的桌子,还没说话就坐下来,喝了一口明月杯子里的茶。南一的手还握在修治的手上。
南一看着他,想了半天,挤了个笑:“叔叔。”
他简短的说:“汪明月刚才摔跤了,我送她回家。”然后食指扫了扫眼前的两个人,“你们怎么认识?”
南一回答:“修治是我的朋友。我请他看戏,顺便带上明月。”
“撒谎。”他说。
“哪里?”南一道,“我哪里撒谎?”
“你连句日语都不会说,他不会中国话,你们怎么是朋友?”
南一结舌,看着显瑒,修治忽然说话了,他说:“哎!”
小王爷从来没被人叫过“哎”,只有他喊别人“哎”,他拧着脖子,看看东修治。
修治从南一那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用中文缓慢地,清晰地表达:“你,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不看戏?”他比划了一个扫地出门的手势,“出去。”
南一把一枚南瓜子放在嘴里,抬眼看着显瑒:“你看他说中国话,我没撒谎,叔叔。”
旁边的观众早已忍无可忍:“您是看戏还是砸场子啊?”
显瑒不怒反笑,一心里又惦记着明月的脚伤,着急走了。
台上的顾晓亭正演到夫妻二人梦里相逢,共入衾帐。
南一的那枚南瓜子在嘴里咬了半天也没吃到里面的瓤,不得不吐出来,看看修治,她觉得自己解释不了什么,她觉得这人好像知道得更多。刚才明月抬头一看到楼上的小王爷就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