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耐点,娟娟,很快就会结束。”小灵自己其实也很饿,却还得硬着头皮安慰好友,真的是很辛苦。
“我好想吃饭。”娟娟对着咖啡馆门口猛吞口水,当然里头的东西她们吃不起,但想想总可以,她此刻就幻想自己坐在里面吃大菜。
小灵不答话,只希望商维钧的座车快点经过,别再折磨她们两个可怜的小女生,她们快饿死了。
充满了异国风情的霞飞路,位于法租界,是法租界最具商业气息的林荫大道。
咻!咻!各式各样的车子,像子弹一样地来回穿梭,唯独不见商维钧的杜森伯格高速敞篷跑车。
“来了来了!”就在她们等得几乎昏厥的时候,商维钧的车子终于驶进霞飞路。
“就是商维钧的车没有错,你快拦住他!”娟娟一面指着远远迎面而来的黑白相间高速敞篷轿车,一面低头比对报纸上面刊登的车牌,确定是商维钧。
小灵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走出人行道,站在大马路上堵住商维钧的去路。
嘎
宽广的大马路,立即传来一阵轮胎磨地的声音,引起过路行人的侧目。
叶疾风皱着眉头跳下车,想问清楚是谁在闹事,他原本以为会看见小瘪三之类的人物前来挑衅,没想到却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一时间愣住。
“你是谁,拦住我们的车想要做什么?”不过他发愣的时间很短,下一秒钟便立刻恢复过来。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小灵打量对方的面孔,认出他不是商维钧,商维钧要再清秀一些。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叶疾风闻言身体都绷紧起来,以为她是哪一个黑帮派来的女杀手,脸上开始浮现肃杀之气。
“对,我要找你的老板。”小灵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大有与对方一较长短之势,看得敞篷车上的商维钧嘴角都扬起来,这女孩真有趣,竟然当街拦车。
“你知道我老板是谁,居然敢指名找他?”反之,叶疾风就没有那么感兴趣,只觉得荒谬。
“我当然知道你的老板是谁,是商维钧。”说话的同时,她偷偷瞄了车上的商维钧一眼,虽然看不清楚,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应该也在打量她。
“你找我老板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达。”叶疾风是一名优秀的保镳兼助手,任何人想接近商维钧,都得过他这一关。
“我不需要经过你转达,我要直接找他。”小灵别的没有,就是胆子大,为了育幼院的院童,她豁出去了。
“你——”叶疾风绷着脸打量小灵,她也不客气地与他对看,两人的冲突一触即发。
“看来连你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有趣。”相对于叶疾风的不知所措,商维钧显得老神在在,甚至把它当笑话看。
“少爷。”叶疾风转过身,看商维钧优雅地打开车门,走下敞篷车,脸上有着明显的尴尬,他居然不知道怎么对付一个女孩子。
商维钧走到叶疾风身边,拍拍他的肩,要他别太在意,女人本来就很难应付。
“我就是商维钧,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只是呢,性别对他从来不是问题,不管是男是女,他都能收服。
商维钧脸上的微笑充分说明这一点,而应该被收服的对象则是全然看呆,报纸上刊登的照片,跟他本人完全不同!
“小姐?”
他本人长得非常俊美秀气,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比女人还要漂亮,睫毛又极浓密极长,活脱脱就像一尊洋娃娃。
“我在等你的答案。”
不只眼睛,他的鼻子和嘴唇也完美到不像话,鼻子直挺到几近希腊鼻,厚薄适中的嘴唇,如湖水一般漾开,只要是女人都会溺毙。
“我、我今天是来拜托你一件事的!”但最特殊的要算是他的气质,有种隐约的邪气,这是镜头捕捉不到的,也是她所以会认为他和报上的照片完全不符的主因。
“你要拜托我什么事?”他从头到脚打量小灵,发觉她的个头虽娇小,胆子倒挺大的,而且年纪非常轻。
“我想请你捐款!”小灵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我们是『和生育幼院』的院童,想麻烦商先生慷慨解囊,捐钱给我们育幼院,帮助我们继续维持下去!”这即便是她半路拦车的目的。
“小灵!”结伴前来的娟娟,先被叶疾风冷冽的表情惊到,后被好友大胆倨傲的语气吓着,扯住好友的手臂,就怕她惹祸。
“干什么啦!”小灵小力地甩掉娟捐的手,娟娟又巴上去,两个小女生当着商维钧的面扯来扯去,模样既生涩又可笑,看得他不禁发笑。
“你说你们是哪一家育幼院的院童?”他好笑地看着她们扯来扯去,目光不期然转为锐利,两个小女生于是更加紧张。
“和生育幼院,我们两个人都是。”小灵甩掉娟娟的纠缠,尽可能尊严地回话,右手因为紧张不断拨开覆盖在额前的刘海,商维钧的目光因此变得更加锐利。
“阿吉。”商维钧招来叶疾风,他似乎也发现情形不对,赶过来附耳。
“是那家育幼院吗?”他打量小灵,她仍然在拨弄头发,白金制的龙头戒在阳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让商维钧和叶疾风同时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
“是那家育幼院。”对于叶疾风而言,那个夜晚也同样遥远,他们都已经忘了,万万没有想到会再遇见程语灵。
这样的巧合是偶然?是命运?还是上天的安排?
不管怎么样,既然上天已经费心安排了这一次相会,他都不能逃避。
随着记忆的再次启动,商维钧原本带笑的双眸转为深沉,变成一潭深奥的湖水。
他细看小灵的脸,想从她清丽的面孔中,找到一丝符合他记忆的线索,却徒劳无功,看来只能从她的身分下手。
“你手上戴的那枚戒指很特殊,好像一颗龙头。”他瞄着她的手淡淡地说道,发现她的手指很修长漂亮,很适合学琴。
“这是龙头戒。”小灵万分同意他的话。“从我到育幼院的时候就有了,已经跟着我十五年了。”
程语灵不知道他的意图,只管傻傻透露出自己的身分,商维钧和叶疾风互看一眼,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程老爷子的孙女
大家公认已经失踪了的程语灵。
“你希望我捐多少钱?”他二话不说,答应捐款,干脆的态度差点没吓坏程语灵,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
“我、我……”她用力吞下口水,之前虽然信心满满,但真正要她开口时,反而开不了口。
“到底多少?”他有趣地打量她的表情,她似乎在挣扎。
“五、五百!”她冲动地说出这个天大的数目。“我希望你能捐五百元给我们的育幼院,帮我们解决困难!”
她这算是狮子大开口,以当时的薪资,一个写字楼的职员,月薪也不过五十元,她一开口就要人家十个月份的薪水。
“小灵!”娟娟没想到程语灵居然真的敢提出要求,吓得都快呆了。
“太多了,他不会给。”就她的街头募款经验,能募得五角、一元已经万幸,人家怎么可能会肯给五百元?作梦罢了。
“我给你一千元好了,省得你下次还要拦我的车子。”
然而令两个小女生目瞪口呆的是,他不但答应给钱,还给双倍的钱,这可是她们怎么想都想不到的事。
“我会请底下的人将一千元送到你们的育幼院,解决你们的难题。”他的态度好像是要捐出一元,而非一千元,这又差点把她们吓死。
“我可以走了吧,两位小姐?我还赶着去赴约。”
她们呆愣的表情着实好笑,只见她们傻傻地点头。
“走吧!阿吉,皓天他们还在等着我们。”说完这些话以后,商维钧便偕同叶疾风重新回到敞篷车内,当着她们的面扬长而去。
……
从头到尾,程语灵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办到了,她真的帮育幼院募到款了,而且是这么一大笔钱。
“小灵!”
“娟娟!”
两个女生抱在一起又叫又跳,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太出乎她们的意料之外了。
“我第一次不必解释育幼院的惨况就能募到钱。”而且是一千元,哇!
“这就跟耶稣降临一样的神奇,哈雷露亚!”娟娟也好感动。
“小灵!”
“娟娟!”
想到育幼院暂时不必烦恼经费的事,两人忍不住又互相拥抱,又哭又笑,还是靠路人的侧目,她们才能镇定下来。
“如此一来,育幼院就不必关门了。”院长也不必再为钱烦恼,真令人欣慰,程语灵好快乐。
“可不是吗?”娟娟也很兴奋。“不过,他的人真好,而且长得也好俊,简直就是一个完人。”
娟娟口中的“他”,指的当然就是商维钧。他那俊俏的脸庞,随着好友的大力赞美,又窜入程语灵的脑海,在眼前不断地浮现。
“这张相片照得好烂,难看死了。”为了表示抗议,娟娟干脆把报纸丢进路边的垃圾桶,免得污蔑了她的偶像。
“我们赶快回去通知院长这个好消息,她一定会很惊讶。”她们可是瞒着院长偷偷做这件事的,万一没成功被发现,可是要挨骂。
“嗯,我们赶快回去。”就怕做成了也得挨骂,院长并不希望她们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无论如何,两个女生还是很高兴她们拯救了育幼院,并因此雀跃不已。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该是程语灵再也见不到商维钧,不过事情也很难讲,毕竟上天又重新启动了命运之轮,面对命运,谁也无法抗拒。
锵!
白色的母球,像子弹一样地打中十公分远的小红球,强烈的力道使它轻松地入袋。
韦皓天得意地拿起巧克,擦了一下皮头,再俯身瞄准白球,这回他失了准头,母球虽然打到了红球,但未进袋。
“这下你惨了,维钧非把你的皮剥光不可。”蓝慕唐在一旁煽风点火,他这么高兴是有道理的,两天前他才刚被韦皓天狠狠修理一顿,只能依靠商维钧帮他复仇。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只要失手,接下来商维钧便会毫不客气地清光桌面,这几乎已成了惯例,他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好样的,皓天。”愿赌服输,傅尔宣对好友可是万分佩服。
大家都期待商维钧能发挥高超的球技清光桌面,但商维钧只是心不在焉的拿起球杆,俯身随意瞄了两秒钟便出手。
“居然……没有打中球。”
随意出手的结果,是连子球的边都没碰到,吓坏了其他四个把他当神拜的好兄弟。
“只是失手而已。”商维钧耸耸肩,嘲笑四龙们大惊小怪,打了几百局球,错失一、两颗球是正常的事,不必如此惊慌。
“但是你从来不会失手。”无论是对人或是对事,他总是老神在在,云淡风轻,暗中充满了算计。
“偶尔也会。”商维钧丢下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一点都不简单,他一定遇见了什么事让他心神不宁,甚至失手。
“我有点累了,要去喝杯酒休息,有没有人想接手?”他将球杆递给除了韦皓天以外的人,蓝慕唐很有义气地承接下来。
“给我,看我怎么报仇。”他豪气万千地立誓非痛宰韦皓天不可,表面上是为自己出气,其实是让商维钧有台阶下,他也非常清楚。
“那就拜托你了。”商维钧拍拍蓝慕唐的肩膀,感谢他情义相助,一个人躲到一边喝酒去。
四龙们表面上嘻嘻哈哈,与平常无异,但大家眼角的余光都飘向站在玻璃窗前的商维钧,猜想他怎么回事。
黄埔江上的船只往来频繁,底下的人潮川流不息,汇聚成上海繁华的景象。商维钧的目光飘向黄埔江,飘向饭店底下不断流动的人潮,以为自己已经站上世界的顶端,再也没有人可以怀疑他的能力。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上海王,统治全上海!
他想起多年以前父亲许下的愿望,当时父亲也是站在上海某处的制高点,俯看全上海,那时上海还没有现在这么热闹。
维钧,你做得到吗?
他亦忆起父亲当时的目光,充满了质疑,充满了不信任,完全无法相信独子能成就如此巨大的宏愿。
做得到,父亲。
当时他的回答是那般坚决,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能力接掌山海会,他在十三岁的年纪便自愿率队铲平程家,取得他们在公共租界的地盘。
曾经以为已经遗忘的往事,在此刻有如雨后春笋般从各个角落冒出来,实在是始料未及。
商维钧无意识地端起白兰地喝了一口,仿佛连舌头都失去知觉,留下的只有抹不掉的往事,冲刷他的神经。
那个晚上,他失去了清白生活的权利,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为了守护父亲的梦想,为了保住他手上代表继承权的龙头戒,他放任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腥,成为一个无心的人。
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随着记忆的开封,多年前那个小女孩的面孔,又一次浮现在他的面前。
我不喜欢这个礼物,好大又好丑,难看死了。
那时小女孩睁大了眼,问他要礼物,当他不得已把龙头戒拿来哄她的时候,她却嫌戒指又大又丑,可爱任性的模样,至今他还记得。
只是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在浮现出程老爷子在他面前倒下的情景时,倏然没去,成了最深沉的记忆。
一枚小小的戒指,换来一次巨大的胜利,这个算盘怎么打都划算。唯一失算的是,失去了代表继承权的龙头戒比他想像中麻烦,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会中还是不断有人质疑他的正当性,这让他开始考虑该不该想个法子把戒指拿回来,以杜悠悠众口。
虽然我不喜欢这枚戒指,但还是谢谢你。
小女孩兴奋、满足的笑脸此刻又在他眼前晃动,提醒他曾许过的承诺。
商维钧的脸上浮现出迷惘的神情,他是可以把戒指拿回来,但拿回来又如何?他曾经做过的那些坏事就会消失吗?他手上沾了的鲜血就会不见?
“维钧,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韦皓天见他一个人在窗前呆站了许久,特地过来关心,未料却看见他迷惑的表情。
“皓天,你为了完成儿时的梦想,付出这么多的代价,你觉得值不值得?”他突然问韦皓天。
韦皓天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回答。
“当然值得。”他非常肯定。“虽然中间过程有好几次都觉得很后悔,但结果是令人满意的,这就够了。”
郝蔓荻即是他儿时的梦想,为了能成为一个足以与她匹配的男人,他力争上游,从一个街头拉黄包车的黄包车夫,变成今日的金融界大亨,其中的辛酸,非一般人能够体会,更别提他迎娶了郝蔓荻以后,一连串发生的风风雨雨,简直足以写一部小说。
“你真的这么想?”商维钧即是少数那几个能够体会他辛酸的人,因为他参与了他大部分的人生,也帮了韦皓天不少忙。
“真的这么想。”韦皓天肯定地点头。“梦想之所以称为梦想,正是因为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怎么还反过来问我?”
确实如此,为了完成商老爷子托付给他的梦想,商维钧付出莫大的代价。他被迫提早放弃青春,进入尔虞我诈的成人世界,和围绕在他身边的老狐狸打交道。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商维钧和韦皓天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亲近的程度,却一点也不下于有血缘关系的兄弟,甚至还要紧密。
“你今天感觉有些怪,不要紧吧?”韦皓天担心地看着商维钧,好希望他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别一直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