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太子妃的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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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太子妃的倒掉-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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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慕容诀在北燕也是个风云人物。他是鲜卑皇孙,名将慕容隽的侄子,也是燕皇的叔叔。从小拜名士刘仲达为师,熟读汉人典制,能诗善赋,举止很有名士之风。交游也广,在青齐士族里口碑相当好。当时一说要派人出使江东,他就知道使者非自己莫属。
  但他有个缺点,虽然他自己认为这是名士风流——他嗜酒。
  就有人上表说他行止放诞,醉酒误事,不宜担任使节。
  慕容诀对南朝风尚仰慕已久,早想一睹为快。见有人敢拦他的路,大怒。换成普通人,这个时候肯定该发誓戒酒了。他偏不。反而直接拖着弹劾他的人到燕皇跟前去,命人取来一石酒,当面就开始喝。一石酒喝光,他脸色都没变一变,思维敏锐,谈吐清晰。轻蔑的瞟人一眼,问道:“不醉酒,何来误事?”
  燕皇终于放心的让慕容诀来了。
  慕容诀确实是有不醉传说的——但他此刻尚不知道,在三十年前曾有一个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他不止拐走了司马家一个皇帝,还给江东带来了蒸馏酒。
  把二锅头当啤酒来喝,可想而知,慕容诀醉成什么样子了。
  但因为他从来都没醉过,便没人知道他发起酒疯来是什么样子,北燕使团毫无准备。
  就看到慕容诀神清气明的上前给司马煜祝酒,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道:“殿下神慧圣智,不拘凡俗,奈何天性不靠谱,不能自明本真。日后必求其所不欲,失其所真爱。只怕一生不得畅怀!”
  司马煜:……神棍去死!
  满座震惊,才要有人出来打圆场,慕容诀却已经对司马煜失去兴趣,端了酒杯兴高采烈的冲着谢太傅去,“太傅雅人深致,神识沉稳,是庙堂之器,足以安镇社稷。可惜太傅人在庙堂,心,大约不在家国之间吧?但你回不去了!可怜,可叹,了此一生!”
  谢桓但笑不语。
  慕容诀批判完了太傅,又奔桓净去。风卷残云般在席间绕了一圈,明褒暗贬再算命,瞬间将在座诸人得罪了个遍。
  连崔琛与卢轩都没有放过。说崔琛“心性不定,必然马失前蹄”,说卢轩“内宠太多,只怕后院不宁”。
  简直就是故意砸场。
  文人说酸话,听着雅致含蓄,实则刻薄得不能再刻薄,刻薄里还有丝丝缕缕的恶毒。满座人都恨不能拿酒泼死他,只他自己兴奋得满面红光。
  一时他在席间绕足了一圈,又回到司马煜跟前。才要总结陈词,就望见了王琰。
  王琰泰然处之。
  慕容诀盯了王琰老半天,渐渐就露出不忿的表情来,问道:“这位是?”
  ——他还算有一线神明,没算卦算到皇帝头上来。皇帝看热闹也觉得挺尽兴的,觉得他虽然神棍,倒也真有几分犀利。就很赏脸,道:“这位是王江亭的大公子”又挑眉一笑,道,“——就是你说生不逢时,劳碌终生,替人作嫁的那个。”
  慕容诀就“嗤”的笑了一声,“真是个没得挑剔的孩子,命也好,求仁得仁。可惜是王笃的孙子——乱臣贼子之后罢了。”
  满座的人都白了脸色,立时噤声——王笃其实是王琰的堂叔爷爷,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笃是南渡之后第一个乱臣贼子。当年造反追着皇帝打,逼得皇帝带了百官反去朝见他。若不是死得早,只怕就要改朝换代。比桓步青还要明目张胆。虽琅琊王氏没有受他的牵连,照旧加官进爵,然而提起这桩公案,还是只能任人评说。
  王琰又是个尤其忠直的,立刻面红耳赤,只觉无立身之地。
  慕容诀见踩到了王琰,志得意满,总结道:“连乱臣贼子之后,也能立于朝堂。皇帝陛下真是胸怀宽广,用人不拘。江南也当真名士济济。”
  ——王笃和桓步青是乱臣贼子没错。琅琊王氏与谯国桓氏至今仍是当轴秉权的名门也没错。现实就这么坑皇帝,皇帝都不开口,朝臣敢说什么?是以虽被慕容诀奚落了,却满座鸦雀无声。
  只皇帝一人悠然喝酒。
  卫琅……卫琅其实觉得,看傻逼骂傻逼也挺好玩的。
  但是欺负谁都没关系,欺负到王琰头上,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尤其他提到了王笃,还骂王琰是乱臣贼子之后——卫琅这一辈子最敬重的不是别人,是阿狸四堂叔。不巧,阿狸四叔才是正牌的乱臣贼子之后,是王笃的小儿子,也是王笃唯一活下来的子孙。
  他当即就从手边抄起一个西瓜大的鸡首壶,丢过去,人也要跳出来。还好司马煜有先见之明,已经命侍卫看住他。那壶也被险险的拦下了。
  司马煜望一眼他阿爹。他阿爹面容沉稳,不动声色。
  望一眼谢太傅。谢太傅垂眸不语,同样不动声色。
  司马煜就端了酒杯、酒壶,起身走到慕容诀面前,一边斟酒,一边对他说,“中原人有三句话,第一句叫‘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当国难之时,凡我子孙不论出身贵贱、德才高下,必保家卫国,一致对敌。王笃、桓步青都是我朝名将,当年抵御胡人,铲除叛乱,都立下功勋,为世人信重。是以才能执掌权柄,号令朝野。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略停了一停,望着慕容诀,眸中流过轻蔑,“第二句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当王笃、桓步青手握大权时,不思驱除胡虏、光复中原,反而谋其私利,犯上作乱,便已成了乱臣贼子。是以身死名裂,累及身后。这一点,也绝不姑息。”他再停了一停,语调放缓,“第三句,说的是个故事——‘昔文王杀嵇康,而嵇绍为晋忠臣’。生为人子,不是自己能选择的。肯为国为君尽忠者,何必追问出身?吾皇素来胸怀宽广,用人不拘。”再含了笑,将杯中酒递给慕容诀,“想你慕容氏族中,是没有乱臣贼子的。话说回来,慕容氏此次来使,听说是因为慕容隽叛逃?”
  慕容诀立刻酒醒了大半。回想起自己说了什么,不由惊慌无措。
  他是来议和的啊!这下可真醉酒误事了。
  然而望见满座似笑非笑,似恼非恼的不善眼神,就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将酒饮下,忙装得更醉。告了罪,一步三摇的归座。
  卫琅早就忍过头了。见慕容诀走到座前,就势往他身上一扑。仿佛被人拽了一把,摔得是仪态万千。手里酒壶就势砸在他脸上。
  慕容诀被砸得头昏眼花,好半晌回过神来,已经摔在地上。就见一眸光潋滟的小宫女拢着领口躺在他身下,泫然欲泣。慕容诀剩下的那半酒也惊醒了,忙要解释。那小姑娘已经一拳捣在他鼻子上。
  所有人都没料到是这么个发展,等终于有人上前帮忙时,慕容诀鼻血长流。
  司马煜早令人七手八脚将卫琅拖走。卫琅被人拖着还“悲愤”的踢了慕容诀一脚,慕容诀当众出丑,偏偏又百口莫辩,只觉得无脸见人。
  也不辩解,只推说身体不适,草草告辞,便带人落荒而逃。
  卢轩崔琛也跟着起身告退。
  崔琛看了一场大戏。此刻望一眼谢涟的坐席——依旧是空的。再望一眼司马煜,见他面容依旧沉静谦逊着,灰眸子便微微的眯了起来。

  王谢堂前(五)

  所有这些,阿狸当然都不知道。
  她只是满怀心事回到显阳殿里。怕被人瞧出来,便低垂了头,悄悄的归席。
  所幸皇后在上位,坐的是床榻。那床榻三面立着折屏,太傅夫人和阿狸娘又正在榻前陪皇后说话,视野受限,便不怎么注意到这边。
  此刻歌舞已毕,殿里只几个女乐错落坐着吹笛,乐师手持红牙板在一旁打着拍子。
  闺秀们与邻座低声说笑着。只谢清如没凑热闹。小姑娘正歪着头听女乐们吹奏。白葱似的手指弯着搭在嘴唇上,黑瞳子里一片明光,透彻干净。
  见阿狸进来,便点头作礼。
  阿狸回礼。才想喝口水,却见杯子里的是羊酪。便又放下。谢清如已经看见,低声对阿狸道:“皇后娘娘听说阿姊醉酒,特地命人端来的。又说到这是北边的东西,当年金贵着。如今南边人更爱茶茗,许我们没吃过,便每人赏了一杯——夫人已经代阿姊谢过了。”
  阿狸是不冷落人的,听她这么说,便先将羊酪饮尽了。
  谢清如:“怎么样?”
  阿狸:“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其实新鲜羊酪跟酸奶差不多,只更稠一些。
  “我尝着也是。羊奶易得,只不知道这东西怎么做。阿姊你会不会做?”
  阿狸:……
  吃货狸很快就被引开了心思,已经开始考虑在这个没有恒温机的情况下,怎么做酸奶。吃货谢也期待的等着,见她点头,立刻开口问方子。
  同座的几个闺秀们眼神有意无意的飘到她们身上,心情复杂,却无人露出异样来。
  这边宴会也没持续太久,华林园那边的骚动很快便传过来。已经有宫人上前跟皇后耳语。
  这一宴太子难得表现得靠谱又出风头。皇后听宫人说完,脸上便已带了笑。
  然而也不能太得意了。看天色不早,便叫上庾夫人,道是“去太后那边伺候”。
  显阳殿里宴席自然也就散了。
  几个小姑娘跟着自家阿娘,三三两两的出宫去。
  候在外间的婢女们上前给女公子们穿戴披风。谢清如拨开兜帽上的长绒,跟阿狸讨话,“上元节灯会,阿姊去不去?”
  阿狸望一眼她阿娘,她阿娘慈祥微笑。便咽了咽唾沫,凑过去,小声道:“……等我求过阿婆。”
  司马煜正忙着给卫琅善后。
  而皇帝也有他烦心的事——慕容诀又提到王笃,王家人心不自安。他还得想办法安抚。虽儿子在宴席上说过一番话,也还是得他亲自表态才算数。
  皇后也没闲着,正让亲信宫女帮她参详着,看今日来的闺秀哪个最好。
  “奴婢看着,王家的女公子最好,柔顺亲人。”皇后身边大宫女就低声回话。又将流玉亭前的事对皇后讲了,道是,“奴婢当时真怕她端起架子来,把小事说大了。若损了太子殿下的脸面,传扬出去岂不又是一段闲话?不想她竟能放下身段来,悄无声息就将这事揭过了。又不邀宠献媚。”
  皇后一面微笑点头,一面又道:“阿尨做事也太孟浪了些,别吓着人家姑娘才好。”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儿子做事一向都不按规矩。作出这种事她毫不意外。要真说让她惊讶的,反而是华林园里儿子义正言辞的表现。
  ——当父母的就是这样。儿子不靠谱的时候真恨不能一巴掌拍回去重新生,但突然间他竟肯按自己期待的长了,又要吓一跳——孩子别是病了吧。
  恰太子身边也有人来回话,皇后就转而问道:“华林园里太子说的那番话,是谁教的?”
  太子身边常侍忙道:“满座人都吓蒙了,哪里能教话?是太子殿下急智。
  皇后很欣慰。但还是疑惑:“那他给陛下写信认错,又是谁教的?”
  ——她太了解自己儿子了,阿尨他确实有那个聪明劲说这一番话,但正因为聪明,他反而不会老老实实跟皇帝认错。
  果然,常侍也说:“小人也只在外边听了两句——是王长史家公子劝谏说,太子殿下该光明正大赴宴。随即殿下便命人起草奏表——其余的,小人便不知道了。”
  皇后便沉默了片刻,“……王琳与王琰两个,似乎是姐弟?”
  下人们回“是”。皇后便笑着点了点头,“皇上说的不错,王坦家果然好家教——各家的赏赐发下去了没?”宫女回正要送,皇后便道,“给王琳加一份七宝珠串,一对凤尾罗香囊。”
  王家,阿狸娘也在跟阿狸爹说话,“皇后问了阿狸的八字。”
  阿狸爹正喝茶呢,猝不及防就给呛了——掀桌啊!男人给你们劳力尽忠、战战兢兢还不够吗!!怎么连闺女也要赔进去!!!
  见阿狸娘殷切望着,就敛了神色,一本正经道,“没说别的吗?”
  “只问了八字。旁的一句都没提,我也不好多问。”
  “那就不要紧。”阿狸爹道,“太子还小呢,皇后也只是问一问——何况,太后那边不发话,谁问都不算。你就当没这么回事。”
  阿狸娘一向都信他的,便松口气。
  结果一口气还没松完呢,宫里边人胜节的赏赐便颁下来。竟是皇后身边大长秋亲自来的。阿狸娘听着除了人胜节例行的赏赐,竟还有七宝珠串与凤尾香囊,心里就有些疑惑。大长秋既然来了,自然不怕多送一份人情,也特地笑着说:“这两样是皇后特别赏给女公子的。”
  阿狸娘再看一眼阿狸爹。
  阿狸爹:……她说的真不算!
  皇后话不明说,姿态却做到了。
  哪怕阿狸爹说的有理,阿狸娘也明白,太子正式指婚前,她闺女是不能嫁出去了。
  是以阿狸第二日来请安时,阿狸娘的心情就很复杂。
  ——她真心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
  难道要说:闺女,你日后可能要当太子妃,心里得有点准备?
  这万一闺女心里就此认定了太子,结果太子妃却指定了别人,让她情何以堪?就算真的没跑,到聘问也还得三五年呢。闺女小小年纪,就存了这么大的心事,可不得压抑坏了?
  阿狸娘思索再三,觉得还是不要让阿狸知道的好。只能自己更加严厉的教导,为最糟的事态做好打算。
  还在正月里,阿狸娘也不想太约束阿狸。上元节那天,还是架不住她撒娇恳求,准她出去看灯。
  这个时代,灯节其实也算不上灯节。在南边,正月十五的正事还是祭祀——这一天当家主母要祭蚕神。只是富贵人家的主母虽偶尔也捻针,农桑一类事却不必过问,便不怎么当一回事。反而是礼佛崇道的人家,常在这一天点灯祈福,赏月游玩。
  点灯也是要花钱的。普通人家不过点三两盏,也弄不出什么花哨来。真正可以玩赏的上元灯,还在乌衣巷里。正是王谢两家家门口。
  阿狸娘也确实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拘着阿狸。
  江南富庶安定,百姓也有闲暇游乐。每逢节庆必倾巢而出,连大姑娘小媳妇也悉心打扮了,结伴游玩。热闹的街道、水滨常常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摩肩接踵。
  江北却连保命都艰难。胡人与汉人攻伐多年,彼此都积攒了仇恨。夜里若敢衣裳鲜亮的出行,保不齐就被当成胡人,拖到草木丛里掐死了。汉人若聚堆,胡人也必然纵马扬鞭驱散,生怕汉人密谋反抗。
  青齐一代在慕容鲜卑治下。慕容氏汉化很深。深到什么程度呢?北秦曾有贵族叛逃到北燕,谈及故国,该人涕泣连连,说自从皇帝任用汉人为相,在朝上都不准说氐语了!实在欺人太甚。又说,慕容氏立国半百,还是在汉人的孔孟之乡立国,也没见下令不准说鲜卑语的。这才是英雄所为啊。而燕皇则面色尴尬的告诉他——慕容氏之所以没下这么个政令,实在是因为,慕容氏的官话从一开始就是汉语啊!虽然慕容鲜卑黄头发白皮肤高鼻子,怎么装都装不像汉人,但大家都在努力自觉的说汉语、穿汉服、读汉人的书啊!
  但就算在慕容鲜卑治下,胡汉之间依旧不能不心存芥蒂。其他地方自然更是苦不堪言。
  这样的盛景绝难见到。
  是以江北来的少年们看外面欢腾,也忍不住心痒。纷纷乔装出行,跟着凑热闹去。
  崔琛先是跟卢轩一道。卢轩看尽江南的富庶安乐,心中一时怅然,就随口对崔琛道:“中原沦为胡地,此处反而像是中原了。不知青州徐州南渡的侨民,在这里住着,是否还会思念故土。若他们回去,见到故乡如今的样子,是否还会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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