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用的鱼看着丰腴优美,吃起来却又腥又柴,没多少好肉。两个人各啃了一口,默默的各自回头偷偷吐掉。
左佳思就向阿狸保证,说过了六月蟹子肥了,就逮那个吃,那个保证好吃。
阿狸觉得她这想法十分不靠谱,于是令人将池中观赏鱼悉数换成青草鲢鳙。后来左佳思就给阿狸送去一碟子鱼鲊,说是院子里鱼忽然变好吃了。可惜天气转暖,不好放,不然一次打几尾,可以吃好久呢。
阿狸黑线,心想:你省着点啊,活鱼不好买!
天气日复一日的温暖起来。
忽然有一天左佳思就落水了。阿狸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裹着衣服被子哆哆嗦嗦的在喝姜汤,头发上还有没摘净的水草。
阿狸愣了一阵。她本以为已经过了最寒冷的时候,那件事这周目里应该不会发生了。
当然私心她还是在等着的——这个将这些女人从东宫逐出去的机会。她也想兑现给左佳思的承诺,帮她在宫外开一间店面,从此平淡富足的过日子。
她命人去烧热水,取厚被子来,才上前给左佳思摘去头发上的水草,“怎么弄的。”
左佳思垂着眼睛,“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
阿狸手上就是一顿,“跟我说实话。”
左佳思倔强的摇头,抬手似乎想推开阿狸的手,但碰到了,却又舍不得,就握着不松开。
“就是不小心……”她依旧低垂着头,粘粘黏黏的问道,“阿姊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人?”
她想说的是碍眼。
阿狸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我很喜欢你。”
“阿姊说的是实话?”
“嗯。”阿狸说,“我不骗你。什么时候觉得你烦人了,也会明白清楚的说出来。”
跟这个呆萌又敏感的小姑娘打交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实话实说。她未必能分辨谁说的是谗言,谁说的是真话,但她总知道自己应该信任谁。
若让她糊里糊涂去钻牛角尖,反而要做出些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来。
她肩膀果然就松懈下来,追问:“……阿姊不想让我见太子?”
“不想。”阿狸说,“如果可以,我想将你送出宫去,好好过日子。”
左佳思就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头望着阿狸,“阿姊不喜欢的,我保证不做。可是,我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若离开东宫,以后阿姊想见我都见不着了。”绝对会被大卸八块的——她的眼睛这么说,“阿姊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她终于肯将整件事都向阿狸坦白了。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经历,她说的比阿狸六叔还隐晦,却也证实了阿狸的猜想。
阿狸听完了就有些哭笑不得——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得罪了谁,谁就会无孔不入的整治你,好像他的魔爪遍布天生地下似的,好像你多活一天他就会早死一天似的。
其实人哪有这么好的记性,这么多的空闲?
当然,左佳思是怀璧其罪。她有这样的美貌,总是难免招惹麻烦的。
阿狸也只能笑道:“怕什么,有我罩着你呢。我可比会稽王厉害多了。”
阿狸没有纠缠着再问左佳思究竟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藏污纳垢的人,总会有些不干净的把柄。只是要多费些精力和时日去收拾。
可惜这一回没有谋杀未遂闹出来,不能连坐,最后也只把那一个人逐出去罢了。
八月底桂花飘香的时候,司马煜终于西巡回来。
他这次去的远,通讯不便,逮着一次给皇帝写信的机会,必然附带一封三倍厚的信给阿狸。皇帝对儿子假公济私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信给皇后一丢,道:“看,这就叫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皇后就拿眼睛瞟皇帝,“说起来,嫁给你这么些年了,你给我的信加起来,都没儿子一封厚。”皇帝就大言不惭,“有人说一句顶十句。也有人啰嗦三张纸,还没点到正题上。”
太了解他儿子了!
阿狸对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司马煜可不就是啰嗦半天没一句管用的吗?
但他质量不行,重量可在那里,连该藏掖着都不知道。每次阿狸从皇后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一封,就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惭感。
这娃娃事无巨细的向阿狸汇报生活,连早上吃粥被呛到了都要提到。啰嗦半天才写一句“一切都好,勿念”,啰嗦好几封才写一句“甚念,盼回复”,啰嗦几个月才终于肯附一首情诗,隐晦的保证他“磐石无转移”。阿狸都能想象他在信的你那一面扭扭捏捏的模样,一面读信一面被他逗得笑翻,一面又想拍着他的泥屁股听他汪汪的叫两声。
他这次出门公干,任务完成得很圆满,还摆了慕容隽一道。皇帝很满意,亲自去城郊给他接风洗尘。
明面上的风光炫耀尽了,再把他提溜到式乾殿去,狠狠的教训一通——身为太子,承国之重,他居然亲自带兵去偷袭慕容隽的军营,不要命了吗?!
司马煜认错态度良好,改错的觉悟高不高就是另一回事了。皇帝也知道他挂念老婆呢,终于肯少说一句,“去看看你阿婆和阿娘,就回东宫吧。”
“嗯!”
司马煜答得爽快,回头一溜烟就先跑回东宫找阿狸去了。
阿狸倒是想在东宫等他,但皇后拉着她的手说话呢——皇后当然知道儿子有多不靠谱,她这是教训他,“敢娶了媳妇忘了娘,就让你连媳妇儿也见不着”!
秋雨其濛。
司马煜找到后院的时候,远远的就望见阿狸在水榭里坐着。细雨落入池中,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像是拨响了无数的乐音。
伊人在水,溯洄从之。
他就绕了一大圈,悄悄的走到她背后去,想出其不意的吓她一跳。
靠近了,心脏就莫名的跳动起来。他略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那身形确实是像阿狸的,但似乎又有些野。若说不是,那感觉却熟悉得令人惊心。
捕捉不到的影像在脑海中杂乱的飞闪而过。
他看着那姑娘挽了袖子,拿蒲扇将火扇旺了,翻着鱼烤。忙得满头大汗,就用黑乎乎的手背擦一擦。
她拭汗时衣袖擦过司马煜的手臂,司马煜确定她有所警觉了。但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反而向前探了探,那姿势毫无防备,若谁从后面一伸手,她绝对就得掉到水里去。
司马煜还是伸出手去拉住了她,“小心。”
那姑娘诧异的回头,司马煜就对上一张横三道竖三道的大花脸,立刻就忍不住笑出来。
虽然很像,但并不是阿狸。
那熟悉的感觉越发深切,几乎令司马煜感到疑惑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姑娘胡乱又摸了一把脸,问道:“你就是太子?”
真是个野姑娘啊,司马煜想,“我就是。”
其实在看清司马煜模样的时候,左佳思就明白了很多事。
她记得当年功曹家的二公子去她家走动的时候,总是要被她的嫂子冷嘲热讽。左佳思寄人篱下,不能当面顶撞她,只能在她嫂子看不见的时候,偷偷追过去。
她很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只能努力的表白,“我不是那么想的,你不要听她说。她那个人就是嘴坏……”
她说不出“你不要记恨她”的话来。但那确实是她的嫂子,她养大了她,她也不能跟人一起恨她。
她记得他们两个一道蹲在清水河边,水缓流长,清可见底。他们望着水里晃动的影子不说话,很久之后,他才会抬起头,对她露出明亮的笑容来。
“我不记恨他,她毕竟是你嫂子。”他说。
尽管现在已经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话。但回想起来,左佳思还是会觉得难过。
——是真的有一种喜欢,可以令你忍受难堪,宽恕侮辱你的人。只因为,“她毕竟是你的嫂子”。
而她眼前的这个人是太子,却会屈尊去清剿山贼,救一个贫弱孤女。不为旁的,只因他喜欢的姑娘开口请求了。
阿狸会喜欢太子喜欢到不远让其他任何女人碰他,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左佳思扬起满脸泥灰的脸来,对司马煜说,“我们见过的。在好几年之前,我被山贼劫持了。我阿姊去救我,你就跟她一起的的。”
司马煜依旧十分迷茫,“什么山贼?你阿姊谁啊,我怎么不记得?”
“我阿姊就是太子妃啊。”
司马煜终于隐约想起些什么来,“哦,那回去救的是你啊……”
他怎么记得是卫琅呢?
随即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来,“太子妃去哪了?”
问明白了阿狸的去向,司马煜跑出去好远,又想起些什么,随手招来一个宫女,指了指左佳思,道:“去厨房给她弄几道菜,赏她的。”
左佳思还在水榭里烤鱼。
这一次她又觉出身后有人,照旧故作无防备的起身——虽然上一次被推下去差点没命,但她还是希望能再被推下去一次——这一次她一定要看清楚凶手,也不枉她守株待兔这么久。
肩膀被碰到的时候,左佳思敏捷的反手转身,就将人胳膊拧住了。
“好疼!”
左佳思愣了一下——被押住的是她的侍女桂香。
双宿双栖(四)
司马煜在皇后宫里总算找着了阿狸。
两个人又一道去给太后请过安,便一起上了马车回东宫去。
外面阴雨不断;车厢避上都凝了雾气;靠不一会儿衣服就返潮;衬在身上很难受。阿狸就往司马煜身上去靠。
问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司马煜道:“被阿爹留下训了会儿话。身上又淋了;就回去换了身衣服。”
阿狸立刻就从他身上起来。司马煜见她被雷击中了一般面色剧变;那镇定明显是装出来的,便拉住她的手,用干燥的手指揉了揉她的手心;问道:“怎么了?”
阿狸不动声色,只反问,“真的只回去换了身衣服?”
“嗯……还去院子里找你来着。结果身上都淋透了还没找着;才想到你也许在阿娘哪里。”
阿狸抿了抿唇;细细凝视着他的眼睛。
司马煜竟被她看得心虚。
他心底深处一种十分躁动的直觉,那直觉让他烦乱不安,毫无缘由的就将遇见左佳思的事给瞒了下来。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在这件事上死鸭子嘴硬,明明就没什么不能坦白的。
“或者你还希望我回去做什么?”司马煜笑问道。
阿狸摇了摇头,掀起车帘。外间雨水细密的侵进来,她闭了眼睛,似是叹息。
“没,什么都没有。”她说。
司马煜心底的燥乱就这么翻浮上来了。
——又是这样的态度。总觉得她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不屑于于他讨论似的。仿佛他就这么无知、不懂事,只能令她疲倦的、无奈的、全盘皆收的包容似的。
这种感觉很讨厌,就好像有什么事对你非常重要,你周围的人都知道了,却都串通起来瞒着你似的。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他忍不住就质问出来。
阿狸不明所以。
然而有了先前的铺垫,她此刻的无辜反而更令人不甘心了。
司马煜用力将她拖过来,一前倾就啃上了她的嘴唇,愤恨的咬了两口,还是没忍心咬疼了她。又含住了,轻柔的辗转着。仿佛这样就能从她嘴上啃出什么答案似的。
阿狸想笑,结果又被他责怪似的咬了一口。他闭上了眼睛,回家似的理所当然,门都不敲就探了舌头进来。不徐不躁,深情温柔。
阿狸的手松开了车帘,雨声便被挡在了外面。
马车驶过小桥,两侧黑瓦白墙,雨水落入了流水。江南烟雨濛濛如画。马蹄的的踏在青石板上,临街的窗口开了一千遍,她家的浪子终成归客。
他手臂圈住了她,阿狸也抱住了他。终于将一个逼供的吻变成了小别胜新婚的缠绵。
下车时司马煜抱着阿狸,阿狸圈着他的脖子。
屋外的桂花和雨飘落,阿狸就把头埋进他怀里去躲雨。
司马煜轻声道:“我们差不多该开始考虑孩子的问题了吧,你不是急着求子吗?”
阿狸想,如果能生她就不着急了,这才是高中生的年纪好不好。
干脆就不说话。
司马煜就尾音上勾着,在她耳边,“嗯?”
阿狸五指掐进司马煜衣服里,低声抱怨,“进屋再说——”
——他抱着人聊天就不觉得沉?
司马煜得意的笑起来,心想,总算还有诚实的时候。便把她往上托了托,穿过一出有一出的门墙,抱进卧室里去。
司马煜连着赶了小一个月的路,身上乏倦。虽然想折腾一遭,但精力不足。回去跟阿狸闹了不一会儿就打起哈欠。
阿狸坐着,他就枕在阿狸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着话。
偏还不老实,手指头往人衣服里探。但也没什么杀伤力,把阿狸弄痒了,阿狸就揪他耳朵,笑道:“你再动一下试试?”
他嘿嘿的笑了笑,安静了好一会儿,像是睡着了。却又半梦半醒的叫了一声,“阿狸。”
阿狸就低声说:“我在呢。”
他摸了两把,抓到了阿狸的手,握紧了,声音懒懒软软的,“你哪里都别去。”
“嗯。”
“……总觉得你是在敷衍我。”他咕哝着抱怨了一声,这回终于真的睡过去了。
他这一觉睡下去就跟猪似的,雷劈都劈不醒,晚饭也没起来吃。
阿狸自己用时,珠翠问是不是该叫醒他,阿狸就笑着摇了摇头,道:“让他睡吧,还不知道怎么车马劳顿呢。”
把他丢在一旁,只把他身边伺候的侍从叫来问话。自然也知道,他果然又遇着左佳思了。
阿狸一个人枯坐了半宿,看司马煜睡得香,毫无负担的模样,就愤恨的去捏他鼻子,看他憋得脸都红了,张嘴大喘气,却还是不醒,才笑着松开他。
抱怨道:“再犯糊涂,就不要你了……”
半夜的时候司马煜开始睡不安稳,困顿的挣扎着,偏又被束缚住了一般,手脚挣不开,声音也卡在了喉咙里。
阿狸被他吵醒了,只以为是寻常的噩梦,迷迷糊糊的伸手去安抚他。摸了满手的汗水,才觉出不对,忙推他,唤道:“阿尨,阿尨?”
司马煜探手出来,用力的捞了几次。像是努力的想抓住什么,阿狸赶紧握住他的手。他攥实了,骤然便平静下来。只将阿狸的手拉在胸前。阿狸俯身去亲他,他眼睛里倏然便有泪水滚落下来。
外面雨还在下,风不时一紧,雨声便骤然稠密。透窗而过,连屋里烛火也跃动起来。
他脸颊上便有两道明亮的水痕。
那确实是眼泪。
阿狸忽然间便不知所措。
司马煜睡得像死去了一样安稳,连鼻息也听不见。长长的睫毛映着烛火,像是染了一层荧光。不再有所求,终于可以瞑目了的模样。
阿狸心里便有不可言状的恐慌,她自己也觉得搞笑,但她确实偷偷的去试他的鼻息,俯身去听他的心跳。在确定他真的只是睡安稳了时,才耗光了力气一般,软在他的身上。
寂静的夜里,她耳朵里是撞击一般的心跳声。他还攥着她一只手。
“阿尨。”她又叫了一声。
片刻后,司马煜困倦懒散的回应,“嗯……”他摸到阿狸毛茸茸的头,打着哈欠问,“怎么了……天还没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