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一个变化也看不清楚。
他惟一比孙收皮看得清清楚楚的是:那一刀,不是斫在拳头上,而是那一拳,直击在刀背上。
之后,刀和拳都不见了。
屈完突没来由的,觉得一种剧烈的爱意,竟是越格破禁,对向来刁蛮爱娇,现正受胁持、脸上掠着惶艳之色的蔡璇,忽尔生了思慕之情。
同时他又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恨意,不知从什么地方激发出来,使他背脊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发麻,甚至连皮肤也因发寒而炸起了鸡皮。
怎么会有这突如其来的爱?
哪儿来的这一阵子的恨?!
看得懂的,像“天下第七”,只在那么一瞥之间,已相当震怖,十分震惊:因为这交手虽只一招,却已恨极爱极。
天下第七曾在元十三限手下学得“仇极掌”,由于这是元十三限只传子不传徒的绝技,是以当年在“发党花府”时他为对抗王小石的“仁剑”而施展这种掌法之际,也着实使在同一门派中的王小石惊疑不定了好一阵子。
那是一种仇极了的掌法,每一掌的施为,犹如深仇巨恨,决不留余地,更不留活口。
他还有另一种自己通悟出来的秘技:“愁极拳”。
那是“仇极掌”的更进一步,每一拳带出来的愁劲,足以像一江春水向东南西北四方迸流而去,把敌人溺毙淹杀始休。
只不过,现在,他却只能叹为观止:因为那一刀里有七个变化,那一拳中蕴十一个套式,但每一式每一个变,都是爱极了,也恨极了。
变化招式并不出奇。
但这一刀一拳中所蕴含、所透露、所发放、所迸溅出来的爱心恨意,才是令人震畏、无法抵挡的。
爱到狂时足以杀人。
恨深无畏!
天下第七虽然精于“仇极掌”、擅使“愁极拳”,但他却不是一个爱恶分明的人。
甚至可以说,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恶,也不怎么恩怨分明。
他是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他的本领是杀人。
他要杀的人,一定杀得着。
他也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他的才华在于学武。
他很快便能学会一样武功,而且完全能成为自己的独门绝艺。
这点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
很多人,只能跻身于武林中人,并不能出类拔萃,主要是因为只能拟摹,止于模仿(甚且只一味抄袭),而不能推陈出新、自成一派,是以充其量只可成为高手,决不能晋为宗师。
——可惜有太多的人和大多数的人都没这种自知之明,否则,只怕敢再在武林中混下去的,所余无几。
天下第七则不。
他勤学。
能消化。
善悟。
他的武功、招式、杀人的方法,全有了自己的风格。
所以,他的武功很高。
他的杀伤力很大。
他的风格很强烈。
可是他却不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很有办法”——这四个字,通常都是指在生活上、在现实中所需求的事。
这些事,很重要,但对很多才子、佳人、满腹经纶之士和武艺高强的大师而言,却是一筹莫展的大问题。
但是,只要解决不了这些现实生活里的事,你有天大的本领和才学都没有用。
因为没有人会用你。
只要没有人用你,你便得给丢在黑暗阴晦的角落,在发霉、生锈、腐蚀、最后也得成为废物。
有材之士最怕的就是这个。
是伯乐的怕没有千里马。
但千里马更怕没有伯乐。
伯乐找不到千里马,还可以找百里马和其他次选的马,千里马没有伯乐,可能这一辈只能拉车背柴架驮垃圾的,永劫不复。
杀人是不能过一辈子的。
所以他需要元十三限。
只有元十三限才能指导他的武功继续上进。
但他更需要蔡京。
只有蔡京才能使他不愁衣食、享有官禄名位,只需以他之材去为蔡京做事,那么,他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不必去冒太多的江湖沧桑、历不大必要的武林风波险恶了。
谁不喜欢享受?
谁都有过迷惘的时候,纵是绝世才智之士,也需要去相信一些事、执迷不悟,或信任一些人、尽忠到底。
连绝世之才如王安石、司马光、诸葛亮等亦如是,又教凡人焉能免俗?就算能舍弃一切的方外高人,也难免信佛拜神,又有谁向不对生死契阔、何去何从不曾迷疑过的?
谁都希望在心灵里能有个依归。
天下第七也不例外。
他虽学仇掌愁拳,但他向来淡然,其实更是冷酷,因而并不算太仇、太愁。
但叶神油和一爷则不同。
他们一出招,便大爱大恨。
——只有大恨大爱的人才能使出这种极爱极恨的招数。
虽然这一招已相互抵消,但对天下第七而言,已造成不少震动。
——却不知蔡京怎么看法?
到底,蔡京会不会看?
蔡京扪着胡子,弹着尾指指尖,长长的铗眼眯了又瞪、瞪了又眯,只漫声道:“哎呀,你们交手那么快,我怎么看得及哪1向叶云灭问:“你赢了吧?”
又往一爷说:“你也没输吧?”
然后向仍在剑拔弩张的叶神油慰道:“你别认真。我只试你一下。他是御前一等带刀护卫大统领一爷,不是王小石。既然你们双方都没挂彩,大概是功力相若。那就好了。我决定擢升你在我身边候命,封为京都奉天右护命少保,你意下如何?”
——就连天下第七,一时也看不出来,这相爷到底是会不会看那一招?看不看得懂那一招?究竟蔡京要的是哪一招?他是不是正向一爷神油等也发了一招无招之招?
到了叶云灭惊喜之余,仍心有不甘的问:“……那么,谁是左京都奉天护命少保?他?”
他忿忿不平的盯住了含笑拱手而退的一爷。
“不是。”蔡京连忙澄清,“一爷是圣上才用得起的大材。少年出英雄,我说的是文先生,人称‘天下第七’……”说着,他突兀的笑了起来:“他是天下第七,不过,前面六人,不是死了,就是退隐了,他这个第七嘛,跟天下第一,也没啥分别了。有他在,有你在,给个天做王小石的胆子,他也不敢来1叶云灭一听,就怒目瞪住天下第七。天下第七一向冷得发寒的脸上,而今也闪过了一阵不豫之色。主要是因为:他没想到蔡京竟会在此时此地公布他的原本姓氏。一向,很少人知道他原来姓甚名谁,他也一向以来很少让人知道,并且更少让知道他本来是谁的人还能活下去。——他的人形容枯槁干瘦,看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十年八载以上。在场的人,知道天下第七深不可测的武功和战无不杀的威名的,都觉得很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竟却有人接着蔡京的话,说了一句。”你错了,王小石敢来,他已经来了。“这一句话,着实把人给吓了一跳。把全场的人都唬了一大跳。四石在,火种是永不灭绝的!说话,就得要发出声音,所以,一开口就会暴露他自己身在何处。说话的人就在厅里。而且就在黎井塘身后!对”托派“首领黎井塘而言,岂止是大吃一惊,简直是大吃七八惊了!——怎么自己带进来的部属,竟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但他也在同一瞬息间明白了过来:这人不是他带来的。他带来的只是两名手下。这一人是在”别野别墅“门前带他入内的。是以,这应是相爷府的人,至少,他一直都以为那是相府里的人!——可是,既是蔡京的手下,又怎会说这种话来!其他的人却都不是那么想。他们都大为惊异,连同真正引领他们进入别墅的总管孙收皮也诧然暗忖:区区一个”托派“领头带来的手下,居然敢说出这种话!那人语音甫落,一爷已飞身到了那人身前,几乎跟说话的人已近仅容拳!一爷手按长刀。他使的是长刀,却抢在敌人跟前。他的身法很凌厉,跟他的刀形一样,却与他温柔款款的刀意十分不一样。他的语音更是犀利:“你是谁?你是王小石的什么人?1”我姓梁,叫阿牛,“那名下巴尖削双睛突露的瘦汉回答得一点也不畏惧,”人人都知道我是王小石的兄弟。“”你说王小石来了?他在哪里?1梁阿牛骄傲的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酸,甚为刺耳难听。
他只用眼角一瞪,说:“可不是吗?石在,火种是永不灭绝的!何况王小石一直都在的!”
“王小石一直都是在的”——在那里?京城?刑场?这里?
还是一直就在每一个仍坚信“侠义”二字的人的心坎深处?
你呢?
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仍有“王小石”这个人?或者,“王小石”一直都在你心里;甚至,你自己就是“王小石”!
梁阿牛把他那一双牛眼一碌,大家立时转首,可是已是迟了。
蔡璇尖叫了一声。
一个秀细纤丽的人影,已自蔡璇身后,一手抓住了她背门五处要穴,一手拿着一把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天下第七一发现不对劲,就抢身而出,但仍迟了一步,他的目标在于王小石,而今却突现了个女的,待他出手时蔡璇已然受制。
——那是相爷的掌上明珠。
天下第七当然不敢妄动。
众皆大惊。
倒是蔡京一惊之后,反而放了心。
他怕的只是王小石。
他只怕王小石真的来了。
现在来的当然不是王小石。
——虽然来人抓住了他的女儿,但无论怎么说,抓住了他的子女,总远比抓住了他来得好上百倍!
何况,他可不止有一个女儿:究竟他有多少子女,他自己也不大搞得清楚,就像他自己的家财一样;他只是在拥有越多时越想要得更多。
对蔡京这种人而言,确如是。
真的如此。
所以他冷晒道:“想不到王小石居然是个女人!”
王小石当然不是女人。
这女于是在刚才盈盈而舞中的舞娘之一,而且还是跳得最出色的一位——蔡京早就注意她了,本来还准备在今天法场诱杀王小石瓦解风雨楼事后,正好可以舒畅一下,叫她留下来陪自己开心作乐一番。
——幸好没有。
那女子细眉细眼的笑了起来:“我当然不是王小石……”却听有人道:“但我却是!”
说的斩钉截铁,决无回寰余地!
难道,王小石真的来到了“别野别墅”:当今丞相蔡京的别府?!
来了。
不仅是来了,而且,还正在“顶派”屈完身后,以一弓三箭,张满了弩,已瞄准了一个人:当然是当今宰相:蔡京!
这一回,不但人人都失了先手,连续三名敌人乍现,致使在场的人一时措手不及,就连老奸巨猾的蔡京,也变了脸色。
这一次,他是正式面对了王小石——(这一向予人似个平易近人“大孩子”的奇侠)之杀伤力和威胁性。
三支箭,箭镞发散着妖异的金光,对准着他的额、喉、胸三处。
蔡京只觉脸一阵寒凛凛的、咽喉发痒、胸口发热。
而且鼻尖已开始冒汗。
嘴里已开始觉得干涩。
而在此时:一爷正要长身牵制梁阿牛,天下第七正欲抢救落在何小河手中的蔡璇,反而一时让王小石占了先势,一弓三矢,钉准了蔡京。
但却仍有例外。
至少还有一人是例外。
神油爷爷——
叶云灭。
天下第七要救蔡璇,一爷要制住梁阿牛,独是叶神油,已潜身至王小石背后,大约相距只一臂的距离,吸气,一拳就要荡出——王小石马上说:“你再动,我的箭就发出去!”
蔡京马上喊道:“别动!”
叶神油的动作马上凝住了。
这使得他脸颊、颧、额和左右太阳穴上合共八条又粗又长的青筋,一齐现了一现、突了一突、露了一露。
蔡京望定这个在十一尺距离外拉满了弩的人:“果真是王小石?”
王小石已易了容,但那一双多情的眼和举手投足间的王者之气、侠者之风,是谁也模仿不了的。
王小石说:“我是。”
蔡京转而问屈完:“王小石又怎会成了你的手下?”
屈完汗涔涔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他还以为这人是“别野别墅”的人,派出来为他引路的。
同样的,黎井塘也不明白,连蔡璇也眨着一双眯眯眼,她似不能理解她一手培训的舞娘里是如何潜入了细作的?!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给这些人混了进来。
就是因为不能理解,是以才给梁阿牛一出场,就分了一爷的心;故而才让何小河分了天下第七的神——但这都没有让神油爷爷失手。
他已贴近王小石。
一拳之距。
蓄势待发——
只等号令。
蔡京这回凝视着金光闪闪的箭镞,额上的汗仿佛也烁着金光:“太阳神箭?”
王小石沉静的说:“我自诸葛先生那儿抢回来的,他还为我所伤。”
蔡京到这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伤与不伤,还真难说得紧呢!上次我要你杀他,他不死,你却报称负伤,藉此奏到圣上那儿去;这次你来杀我,却是轮到他说挂了彩,且早就皇上面前演了出好戏,把住了理,你们一对宝儿果然精彩。”
王小石说:“这叫礼尚往来,彼此彼此!不过,这‘太阳神箭’,却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蔡京仍端视着那一弩三箭,肃然道,“我看得出来,难怪当年元十三限说过:假使他练成了‘伤心小箭’,又得到射日神弓和追日神箭,他早已天下无敌了。——我知道你已得到‘山字经’,却不知无梦女是否也传给你‘忍辱神功’?也不知你的‘伤心箭法’已练成未?”
玉小石抿嘴笑道:“你说呢?”
蔡京用舌尖舐了舐干唇:“你的箭法成未,我可不晓得,……不过,你的石头,我却已尝过。”
王小石笑道:“咱们确是老相好了。”
“对,”蔡京说,“咱们是老相好了……你这种做法,不是太冒险了吗?你要是一发射我不着,叶神爷的‘失手拳’就在你背后立即爆炸——再说,就算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出‘别野别墅’吗?”
王小石的回答很简单:“不能。”
“既然不能,”蔡京试图劝说,“何不放下你的弓和箭?”
王小石立即摇头。
他马上可以感觉到他背后的杀气陡增:假如他的背部是由许多小生命组成肌骨的话,那儿已死伤枕藉。
但他还是把话说下去:“我来这儿是要你答应一件事的。”
蔡京干笑道:“你用这种方式来跟我谈判……岂不……不很光彩吧?”
“对你这种人谈生死进退,”王小石的手稳如磐,眼也不眨的盯往这个全国只一人之下(也不见得)而在万人之上(岂止)的大人物,语音也坚决无比:“少不免,得要用点非常手段……”他背后陡地响起一个嘶哑躁烈的语音:“这是卑鄙手段!”
“不。”王小石立刻更正:“这只是霹雳手段。非常人干非常事对付非常之敌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第七章一趟受诅咒的劫法场
一、不动如山
王小石仍拉紧了弩,搭好了箭,瞄准着蔡京。
这次是他和蔡京的第二次会面。
不,对峙。
他整个人都不动如山。
但那是活火山。
——一座随时一爆即炸、一发不可收拾的山。
蔡京望向王小石的人,看着他的手上的弓,盯住弓的箭,他的脚有点发凉,头发也开始发麻。
他还觉得呼吸很促,胸口很翳闷,极不舒服。
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吧?最可怕的,也最直接的因由,是因为要他面对着这三支在屋里也闪闪发亮随时钉入他胸口里的箭镞。
这是连“元帅”(元十三限)也不想、敢、愿意去面对的事物。
他开始感觉到笑不出来了。
可是这时候一定要笑。
笑,才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虚实。
所以他在脸上仍挤出了笑容。
可是,这一笑,却笑出了心虚。
他自觉自己一定笑得很勉强的了,所以他立即说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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