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办事我一向放心,”太后神色欣慰地道:“从小你的性子就沉稳又机敏。唉,旁人只知道我们王家女儿的富贵尊荣,有谁想到过这份尊荣底下的东西。”一边说着,太后的神色也变得苦涩起来,她迟疑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是因为,你对着皇上还是存着一份心思的。”
皇后悚然一惊,似乎是自己最隐秘的部分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一般,忽然就落进了一个惊惶失措的境地,她试图辩解着:“我……”
“不必多说,”太后摆了摆手,阻止了皇后的话:“皇上是你的夫君,是你依靠一生的良人,当今的皇上虽然不是天下无双的人物,可是论相貌,论才学,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人材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你对他有情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当初你刚进宫的时候,我就交待你,在这个宫里头,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都好,可是万万不可动了真心啊,自古以来,男子无情,富贵的男子更加无情,而富有四海坐拥六宫的天子只会是更加的无情啊!”太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自己沉了下去,不过是自己受苦而已。”
皇后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地分辩说明,或者说,面对这样睿智明辨的太后,面对她一向尊崇的长辈,她还有分辩的必要吗?想到齐泷,她的心头一阵难言地苦涩。
“王家这一辈的女孩子虽然多,可是大多数都是资质庸碌之辈,或者有貌无才,行事愚鲁,柔顺有余,进取不足,或者有才无德,空有美色,骄横刁蛮,不知进退。只有你一个是可造之材,我坚持让你入了这宫墙,反而是害苦了你啊。”太后满是悔意地叹息道。
“母后,”皇后忍不住喊出声来,“我并不后悔,入了这深宫,虽然有苦,可是与其嫁给一个平凡的男子碌碌一生,我更加宁愿选择入宫,何况,如今我贵为一国之后,尊贵无双,哪里是平凡的女子所能够比及的。是母后多虑了。”
被突兀的喊声打断了自己的话,太后并没有丝毫的生气,她心里苦笑道,“就算是尊贵一生,难道就开心了吗?最终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我一般,终年地坐在这个位子上……”
可是说出口的却是:“你能够这样想,我也欣慰了,至于这一次的入宫的女子,也是我们王家从大局考虑的结果,如果以后你有了孩子,这些人留不留都随你,如果你还是没有孩子,唉,还是要收养一个的。”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个苏嫔,如果乖巧听话,留着也好,终究是有个救护皇上的功劳的。”
皇后失神地点了点头。
太后又交待道:“原本棋子就是越多越好,后宫百花齐放最好,一枝独秀才是大忌啊。”
皇后柔顺地点头应命,太后长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什么别的事务,你就先去吧。”
皇后起身告退了。
皇后的脊背依然挺直高傲,可是在凛冽的寒风之中却有些微的偏移颤动,诉说着主人此刻彷徨无助的心情,初春的料峭之中,似乎连身影都苍白了起来,看着她细瘦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太后也忍不住一阵黯然,“王家的女儿,终究要过这一道槛的。唉,本宫当年又何尝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呢。”
第六十章 珠泪
作者:灯火阑珊
深夜,凤仪宫中。
玉蕊将今天内务府刚刚送到的一卷宗册递上书案,“娘娘,这是内务府的何总管刚刚编制好的这一届待选秀女的名册,请娘娘过目。”
皇后沉默了一阵子,抬手接过那本用金箔包起的卷册,明明是轻飘飘的一本,落在手里却好像是有万均之重。皇后的手甚至忍不住颤抖,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份量。
玉蕊忍不住有几分惊奇,她服侍皇后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主人有这样的失态。
皇后翻开卷册,里面用大红的朱砂写着一个个色彩明丽的名字,代表着一个个鲜活的花季少女。第一页上,施柔儿三个大字就映入眼帘,皇后头一次觉得,这为表示尊贵而特制的掺着金粉的大红染料是那样的刺眼,明晃晃地似乎是血一样的颜色。
她忽然之间就无法忍受了,手用力地摔出,把那本册子丢的远远的,“砰”的一声,册子撞到了地上,余力仍然没有消停,在地面上飞快地滑行了起来,直到撞击到内廊的柱子,才停止了下来。
“娘娘?”玉蕊惊惶地跪下,周围服侍的宫女内监也都连忙跟着跪下,呼啦啦跪了一屋子的人。
皇后站起身来,只觉得自己一阵头晕,她扶住自己的额头,又重重地坐回了位子,半响,屋里没有一个人敢发出一丝的声音,整个大殿里就好像空无一人那样的静谧,过了良久,皇后缓过神来,低声说道:“本宫今天心情不好,你们都退下去吧,就不用在这里服侍了,人多看着就觉得吵杂。”
听到皇后的话语,宫人如蒙大赦一般,迅速而又有序地退了出去。
很快大殿里只剩下玉蕊一个人了,她迟疑地偷偷抬头看了看皇后。
“去把那本册子捡起来吧,本宫还没有看完。”皇后神色冷淡地说道,语调平缓淡漠,好像那本册子不是刚刚被她奋力地扔出去的,而是不小心掉落了下去的。
如果不是那本金光闪烁的册子还静静地躺在那里的话,玉蕊也会忍不住认为刚才的惊吓只是一个梦。自己服侍皇后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失态和愤怒。是因为宫里又要有新人进来吗?玉蕊疑惑地想着,可是以前也有好几次的选秀和采选,从来没有见到过皇后会这样的嫉妒啊。
心里虽然还存着疑惑,但是玉蕊脸上什么也没有表示,她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多嘴的时候,恭顺地将册子捡起,交回皇后的手里。
然后玉蕊走近两边儿臂粗的盘凤雕花长烛,挑了挑烛芯,让大殿里更加的亮堂。
身后的皇后说道:“这天气怎么这样的冷呢?玉蕊,去再拿几个火炉来,把屋里弄暖和一些。”
玉蕊领命而去。
皇后打开书卷,让那闪烁着金光的大红色又一次涌入自己的眼帘,忽然眼睛就开始觉得干涩难忍。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个冰冷的深宫里苦苦挣扎?
她依然记得自己刚入宫的时候,齐泷亲切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对着她微笑。他生得可真是俊逸啊,就像书里说的那些翩翩浊世佳公子,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让她少女的心激荡不已。这就是自己相伴服侍一生的良人。
入了宫,她虽然贵为正宫,可是齐泷颇多内宠,她有几分的失望,好在齐泷对她还不坏,是一个丈夫对自己正妻的应有的尊敬,虽然说不上柔情蜜意,可是也是举案齐眉。他终究也是看重自己的,也许自己就应该这样,为了他做一个贤惠的女人,不愧对这皇后的地位和信赖,那时候的她下了这样的决心。
真正让她的美梦彻底破碎的就是自己的父亲,大将军王奢在前方连接数次的惨败让齐泷深深为之震怒,连带着对她也没有了好脸色,她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前去探望自己的夫君却被从大殿里赶出来的时候,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和耻辱。还有自己苦苦哀求他饶过自己父亲时,他眼中毫不掩藏的厌恶。一切都是假的!他所给予自己的柔情和看重都不是给那个叫做王凝秋的女子,而是给予自己身后的家族,是给予大齐第一的豪门贵阀的王家,他不是娶了她,他娶的是王家庞大的势力和关系。
鲛绡碎剪,不寄相思。
她竟然直到了那时候才明白,所谓的良人,不过是一个笑话,一个把痴情女子缠进去的噩梦,所谓的宠爱不过是交易一桩,一桩建筑在权力基石上的交易,一方是富贵荣华,一方是美色欢爱。
易求无家宝,难得有情郎,男子无情,富贵的男子更加无情,而富有四海,贵为天子的君王更加无情。
在这个后宫里寻找真情不过是镜里拈花,水中捞月。
在痛彻心扉之后,她开始顿悟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只是一个符号,在自己的夫君眼里,自己是代表着一份庞大的势力,在后宫的妃嫔眼里,自己代表着一份庄严和同时也是一个障碍。
也许自己唯一值得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家族,只有自己的亲人,只要王家的荣华和威势不倒,自己的后位就没有一丝的动摇,自己永远都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而不是后宫那些成群的妃妾。
可是,现在,连自己最信赖,最依靠的家族也要舍弃自己了吗?就是因为她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他们所需要的皇子,无法让他们满意……原来自己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只是一个符号而已,随时都可以找到人来替代,她看着名册之中王凝霜的名字,笑得欢畅而又苦涩,自己竟然一直到了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
门口轻轻地想起一阵声响,是玉蕊端着一个紫金铜炉走了进来。
听见了声响,皇后忽然猛地把头偏转过去,背对着玉蕊。
正迈步进来的玉蕊怔住了,刚才她似乎看到什么从自己长久服侍的主人光洁柔腻的面颊上划过,如同亮晶晶的星辰,晶莹剔透,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第六十一章 葛鸿
正是上元节灯火灿烂的时候,民间在这一天要有花灯谜语、闹市舞龙,宫里头自然也少不了各色的庆典活动。
几天之前内务府就开始着手准备起花灯和烛火,将宫中的各处宫殿和园子装点的五光十色,美不胜收。更加准备了各种精巧别致的花灯和灯谜,集中装点花园,准备的灯会,供各位主子娘娘们欣赏游玩,为了景致的自然优美,此时的灯会自然是要召开在梅花盛开的地方为好,原本宫里梅花开的最好的莫过于天香园,可是刺客的事情过去才没有几个月,无论是齐泷还是众位妃嫔,对于去天香园心里头都存着几分芥蒂。于是灯会就安排在了后宫偏东头的小寒园之中。
一大早,采薇宫之中装点使用的各种器具用度内务府就派人送了过来,小禄子等人都兴高采烈。
几个人搬出梯子来,攀爬到屋檐之下,将两盏大红的灯笼挂了上去。看着众人忙碌欣喜的样子,苏谧的心情也开朗了几分。
“娘娘,点心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去吗?”觅青端着一盘香气怡人的点心走了进来。
苏谧抬头看了看时辰,齐泷也快下朝了,起身道:“这就走吧。”
苏谧轻巧优雅的身影穿过后花园一侧汉白玉雕成的九曲回廊,身后的觅青手里端着景泰蓝的平瓷盘,上面放着一个镂花银盘,盛着清晨刚刚烘烤成的细点心和一个紫金砂茶壶,里面是新泡的梅花茶,两人向乾清宫走去。
齐泷在养心殿处理国事的时候一向多有妃嫔在旁边服侍。以前一直是云妃得到这样的殊荣,自从进入隆徽四年之后,便是苏谧站在了养心殿龙椅的旁边,静心地磨墨铺纸,端茶递水。服侍的太监知道眼前的莲嫔是皇上的新宠,一边恭谨地打着千儿,一边服侍苏谧进了屋。
进了殿门,却见到齐泷正在和人商议什么事务。
堂前站着两个男子,从背影上看左边那人年纪似乎不大,也就是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他身上穿着正三品太常寺卿的玄色蟒袍,可是一身原本端整威仪的官服硬是被他穿的仪容不整,毫无气度,就算是从背后也可以看出那份邋遢劲儿。
右边的男子大约有五十多岁,只是一身平民的青衫,衣着朴素却工整清洁,从背后看来就有一种飘然如仙的儒雅风范,身影似乎很熟悉。
苏谧端着点心向前走去,走过两人的身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凌厉的视线向自己投射过来。其中一道略微带着几分灼热的视线是出自离自己身边最近的那个年轻的正三品官员的,他见到苏谧进来竟然没有丝毫的忌讳。尤其是在苏谧走近他身边的时候,毫无顾忌地扫视过来。
苏谧以宫妃的身份进出养心殿伺候,时常也会见到诸位议事上奏的大臣,众人光是从衣着上就可以知道她的身份,自然而然地都会移头不去细看,可是这个年轻男子却丝毫不知道避嫌一般,肆无忌惮地盯着苏谧上下打量。
苏谧心头微微诧异,她倒不是那种被人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少了什么的女子,可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她直觉性地不安,她侧过头,假装没有注意到,依然平静地向前,直到在齐泷的桌上放下茶盘,向往常一样的站定。
这时候她才抬头打量站在台下的两人,这一抬头,待看清楚两人,苏谧顿时惊地身子一晃,随即恢复平静。
右边的那个年约五旬的中年男子,潇洒不俗,顾盼神飞,正是曾经是自己父亲心腹谋士,现在又是南陈重臣的葛澄明。
他竟然会进入齐宫之中,苏谧脸上竭力保持着淡然,可是心里忍不住震惊莫名。他不是负责南陈在这里的情报组织吗?这样抛头露面……
葛澄明见到她,神色却是平静无波,显然已经从陈冽那里听到了消息。
正在苏谧惊疑不定的时候,身边响起齐泷的声音。
“葛先生果然大才,也难怪项沮大力向朕举荐先生。”齐泷一边爽朗地长笑,一边说道。
“草民不才,蒙皇上厚爱,多次召见,可惜因为一直有事耽搁,直到今天才得睹天颜,实在是惭愧啊。”葛澄明翩然一礼,不卑不亢。
苏谧听着两人的对话,略微一思量就明白过来。南陈在这里经营情报,与其那样东躲西藏,反而不如这样光明正大,潇潇洒洒地在太阳底下,结交权贵,从容往来,反而更加让齐军放松警惕,谁会知道平日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风流名士会是钦命要犯呢?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这倒正是葛澄明的一贯作风。苏谧轻笑。正在想着,下面的谈话也没有停止,
“先生既然有事耽误,朕又怎么会强人所难呢。”齐泷平和地笑道。眼前此人是个难得的人材,虽然自己屡次征召都推辞不来,但是齐泷并没有觉得被扫了面子,毕竟,这些恃才傲物的狂士儒生之流遇到这样的征召,无论心里头有多么的愿意,都是要先摆摆架子推辞一番的,不然就会损折了他们名士的高帽子。
苏谧又抬眼看着左边的那个,想到刚才齐泷的话,原来他就是项沮啊,这个项沮在大齐的朝廷里也算是颇有名气了,他出身大齐一等一的豪门项家,为人却偏偏不拘小节,不重门第。他崇尚魏晋风流名士的风范,从来行事毫无顾忌,自称最崇尚旧梁的名士董潜光,常说意欲效仿前辈游遍天下,生活上也如同自己的偶像一样,时常饮酒无度、狎妓作乐。喝醉了酒的时候,甚至连齐泷的召见都会摞在一边不去理会。不过此人到真的是个难得的人材,虽然出身豪门士族,但是早就明确的提出士庶之别有碍于国家和人材的选拔,就在齐泷继位的第一年就上书请求废除寒门豪门之分,并列举出豪门所不应该享受的特权达到三十八条之多,请求齐泷下诏废除。
一时之间朝政哗然,被他一纸奏折烧得差点炸了锅,一向自诩沉稳的老臣们也顾不上气度从容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上表弹劾,请求将这个不知礼仪,不明法度的狂生明正法典,从严处置,以彻底断绝这样妄图破坏祖宗规矩,动摇国家社稷的行为。
齐泷只是一笑置之,对众位义愤填膺的大臣们问道:“诸位既然知道他是不知礼仪,不明法的狂生,又何必斤斤计较呢?”
于是,此事轰动虽大,但是最后却是不了了之。挑起此时的项沮被以行事狷狂的理由贬官三级,依然留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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