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如沐春风,备受启迪。怪不得常听人说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虽然经国之大业说得有些过,但不朽之盛事那是一点也不假的。雷远鸣的脑壳也就开了窍,心想,哪朝哪代的为官者不都写得一手好文章?远的如什么唐宋八大家,都是位及人臣,既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同时又写得一手好文章。近的如毛主席他老人家,堂堂一国之君,不但要心系黎民,治国安邦,还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看来要想有所作为,不仅只做事务性工作,还得写点文章。
这么寻思着,慢慢的雷远鸣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也要以实际行动向严部长学习,写几篇这样的文章。他当然并不是要当什么作家,除了严部长这样又能当大官又会写文章的领导加作家,其他只知道纸上谈兵而没有任何实际本领的所谓作家他是根本瞧不上的。他仅仅是想提高提高自己,至少严部长到临紫来了,他手头有两篇文章,也好趁机做一回严部长的学生。那么写什么好呢?就写市委隔壁的双紫公园吧,那个公园因有双紫亭,有颜知府的字迹,有历代长官栽下的树木,每次上面来领导都会到那上面去走一走瞧一瞧,领略一下那里的风光和典故。雷远鸣估计,严部长既然喜爱文章之道,来了临紫一定会上双紫公园去的,说不定他也会为此吟诗作文。
不想这文章并不是你想写就写得出来的,雷远鸣熬了两个通宵,桌下的篓子里已经扔了半篓子纸团,也没写成一段满意的文章。他想学严部长的风格,由远至近,准备先写写公园远处的紫江,可那紫江也就是紫江,除了江水还是江水,两句话就写得干干净净。想写写山包上的亭子,那亭子除了几根柱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不写紫江也不写亭子,那就写公园里的树木吧,那里树木可多呢,有梧桐有樟树有松树有槐树,还有桃李杏梨,雷远鸣把它们一一记录了下来。可回头一瞧,这哪里是文章?纯粹是一堆会计做出来的流水账,一点文采也没有。雷远鸣没辙了,大骂自己蠢猪。骂过了又深为自己悲哀,心想自己这个副书记看来做到头了。雷远鸣是个硬性人,骂归骂,但却不甘心。于是他骂一阵又停下来写几句,写几句又骂一阵,这样写写骂骂,骂骂写写,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上,终于还是枯肠搜尽不成篇。
上班时间已到,雷远鸣扔下纸笔,夹了公文包往市委办公楼走去。来到办公室门口,一位副书记见他脸色灰暗,眼睛里都是血丝,就笑他,晚上是不是家庭作业做多了,影响了休息。机关里说家庭作业是有特定意义的,是句玩笑话。雷远鸣就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么大年纪了,哪像你们年轻人劲头那么足!我是晚上喝多了浓茶,失眠造成的。走进办公室,给组织部打了两个电话,问了问接待严部长的一些准备工作的情况,又翻了一会儿报纸,觉得头有点晕,就回家准备补一阵瞌睡,并跟家里人说,不要打扰他。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下床来到桌前,瞥见桌下那个扔满了纸团的篓子,想起昨晚一个通宵都没写出几句话,雷远鸣又对自己生起气来。莫非这文章写不出就写不出,就这么算了?雷远鸣这大半辈子还没被什么事情难倒过,想不到这一回竟然被一篇狗屁文章逼得走投无路。雷远鸣生了一会儿气,吃了点中饭,正要出门,这时他老婆拿过一本杂志,对他说,你看这本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的作者叫做佘祖斌,这是不是你中学的同学佘祖斌?雷远鸣身上的某一根神经就动了动,赶忙拿过文章粗粗看了一下,一拍大腿道,没错没错,就是那个佘祖斌。雷远鸣的老婆见他这个兴奋样,奇怪地说,又不是你写的文章发表了,你激动什么?雷远鸣说,你知道个屁!
这天晚上雷远鸣早早吃了晚饭就上了佘祖斌的家。临出门时,他还从杂屋房里拿了两瓶也不知是哪位马屁精送来的五星级浏阳河酒,藏到了皮夹克里。雷远鸣的老婆深感意外,从雷远鸣在县里做县长书记开始,就只有人家往他家送这送那,还从没见过他从家里提了东西往外送的,这不是这个世道出了毛病就是雷远鸣神经发生了错乱。她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是去上你干爹干妈的门,还是去拜见你新认的岳父岳母?雷远鸣不理她,匆匆出门下了楼,也不叫自己的小车,打个的士一溜烟就到了文化馆。
佘祖斌是文化馆多年的馆长了。佘祖斌跟雷远鸣是同乡人,从初一开始就在一个班上读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佘祖斌家里穷,他因而非常懂事,学习用功,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成绩最差时也是班上前三四名,平时总是他独拔头筹。至于学校搞什么活动,他能躲掉的尽量躲掉,万一躲不掉也是虚与应付,身在曹营心在汉,根本不当回事。他的志向是高中毕业考北大清华。不想高二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佘祖斌只得回家扛起了锄头。雷远鸣则不同,对读书始终没有多大的兴趣,成绩老是排在后面几名,“文化大革命”对他没一点影响,相反给了他不少抛头露面的机会。他社交能力强,班上要搞什么集体活动,只要他出面组织,就搞得红红火火。恰逢部队到学校来招兵,雷远鸣第一个报名去了部队。
若干年后,高考恢复,三十岁的佘祖斌边劳动边复习。以高分考取了南方一所名牌大学,四年后分回临紫文化馆做了文化专干。这时雷远鸣也从部队转业回到了临紫,但他不是空手回来的,已是一位副团级干部,而且口袋里还背着一纸某军校的大专文凭。虽然部队转地方后要降半级使用,他只在机关里谋得一个小小的科长职务,但其时中央下了文件,各级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雷远鸣两者兼而有之,被组织部门选中,先做了一年多的机关里的副局长,接着又下县做了副书记,继而县长区长书记的一路干下来,很快又水到渠成地做了市里的领导。
回过头去看佘祖斌,他虽然把自己文化专干的工作做得十分突出,同时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了几十上百万字的作品,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馆里那些干了多年写了多年也没干出什么名堂写出什么名堂的馆长副馆长们,见佘祖斌这么卓尔不群,心里很不是滋味,处处压制他,文化局要提他做副馆长他们都屡屡从中作祟,直到这些馆长副馆长们都一个个退了休,才皇帝轮流做轮到了佘祖斌的头上:这时他都快五十岁了,已经对什么都看得很透很淡,工作上得过且过。只偶尔写点消遣文章,聊以自慰,同时也换点小稿费,囊中羞涩时以小补家用。对于世事,佘祖斌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知,比如他中学时的同学雷远鸣什么时候做了县长书记,什么时候做了市委领导,他从地方上的电视报纸里也能略知一二。有几回雷远鸣还打电话通知他去吃顿饭,叙个旧什么的,每次佘祖斌都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找借口推辞掉了。他不是不想续上这份同学旧谊,这对他绝对只有好处而没有任何坏处,比如文化局就还空着一个副局长的位置,他如果跟这位老同学多来往两次,他就是不开口,雷远鸣也会酌情考虑的,他一个分管党群的副书记,这样的事还不就是一句话?但不知怎么的,佘祖斌就是迈不开这第一步,一直躲着这位风头正健的旧时同学。
这一回,佘祖斌可是想躲也躲不了,雷远鸣亲自跑来敲开了他的家门。当佘祖斌把门打开,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堂堂市委副书记雷远鸣时,就别提有多惊讶了。他双眉高耸,两眼圆睁,嘴上嗫嚅道,是是是你?只见雷远鸣面带春风,眼含微笑,朗朗道,是我,老同学你还认得吗?佘祖斌慌忙说,认得认得,堂堂市委的大书记谁不认得?雷远鸣说,既然认得,那你总得让我进你家里看看吧?佘祖斌这才发现自己堵在门口,竞忘了邀客人进屋。于是深深地躬了身子,把雷远鸣请进来,一边嘱咐妻子端茶上烟拿水果。雷远鸣也不客气,拿起杯子喝下一口热茶,顺手掏出身上的两瓶五星级浏阳河放到桌上。佘祖斌见过这酒,不下两百元一瓶,两瓶酒是他半个月工资,或者说是他六七篇文章的稿酬。他感到很不好意思,惭愧地说,雷书记你来了我已经受宠若惊了,你还要拿这么昂贵的酒,不是更让我手足无措么?雷远鸣笑笑,实话实说道,你放心好了,这酒也不是我雷远鸣买的,是别人送的,我也喝不了那么多,请你给我帮个忙。佘祖斌心想这姓雷的还坦率,只是他跑到我这里来,大概不仅仅是因为酒喝不了那么多吧?
两人还随便聊了几句,雷远鸣抬头望望不大的客厅,一边说,这房子还够用吧?一边起身,想参观参观家里的布局。佘祖斌也就陪着雷远鸣转了转,哪间是儿子的卧室,哪间是女儿的闺房,导游一样指点给雷远鸣。雷远鸣见这两间房子一尘不染,就说,儿女们不在临紫市?这一下佘祖斌的底气稍足了些,不无骄傲地说,儿子已在省城参加工作,女儿还在广州读大学。雷远鸣说。你是教子有方啊,儿女们都有大出息。佘祖斌就赶紧谦虚了两句,然后把雷远鸣带进一间由厨房改装而成的小房子,说,这是我的书房。雷远鸣一抬头,在那一排高大的书架两旁看到一副醒目的对联,那对联由典型的隶书写成,日,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雷远鸣笑了,说,看来今天我能得到佘馆长的接见,也是小人了。佘祖斌的脸上就红了一块,忙说,这是一位朋友吃了饭没事做,特意书了流沙河的两句话送我的,若塞到箱底多有不敬,才挂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书房里,今天可得罪雷书记了,我罪该万死!雷远鸣说,哪里哪里,做小人好啊,小人有小人的自在和安逸嘛!
在书房里说了一会儿话,雷远鸣见时机已经成熟,就说,祖斌你这个馆长做了有好些年了吧?佘祖斌叉开拇指和食指,拖长声调道,八年啦,别提他啦!说得雷远鸣笑起来。这句话是他们这代人小时常看的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台词,那个年代全中国人民都时常挂在嘴边的。雷远鸣说,八年可不短啊,也该进点步了。佘祖斌闻言,脑袋里的某一根神经就闪了闪。但他很快又想,雷远鸣今天不请自来,还带了那么贵的好酒,不可能就是来向他许愿的吧?莫非我佘祖斌时来运转,官运自己跑进了屋?只听雷远鸣说道,祖斌平时在家里都写些什么文章?佘祖斌说,也没个定准,逮着什么就写什么,春云夏雨,秋月冬雪,山水风情,乃至吃喝拉撒,只要有了感触就写写。雷远鸣说,拿点文章给我拜读拜读怎么样?佘祖斌说,雷书记一方之政要,那么多的政务要忙,还有闲心读这些闲文?雷远鸣说,不读书不会有提高呀!佘祖斌说,老同学是要我出丑了。说着,起身打开书柜,拿出一本两年前拉赞助出的小册子,在扉页上提了请远呜兄雅正的字样,弓身递给雷远鸣。雷远鸣双手接住,赞道,好啊好啊,老同学的著作,我回去一定好好学习学习。佘祖斌说,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涂鸦之作,你拿回去压箱底好了,我已经误入歧途,被这些东西害了一辈子,再去浪费你这位大书记的宝贵时间,岂不是我天大的过错?
雷远鸣随手翻了翻目录,问道,这里有没有关于双紫公园的文章?佘祖斌说,这里没有,倒是最近没事写了一篇双紫公园的小品,放在抽屉里,也没有兴致往外寄,等日后发表了再请你指正。雷远鸣一听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地说,现在就拿来看看,行么?佘祖斌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中学时一见白纸黑字就心慌意乱的雷远鸣,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竟然对这些东西感起兴趣来了。他只好打开抽屉,把那篇还没定稿的名为《双紫偶得》的文章拿出来递给雷远鸣。
雷远鸣如获至宝,当即就饶有兴致地一口气读完了这篇文章。他当然不太会欣赏这类文章,但凭直觉,他认为这绝对是篇好文章,至少跟他这两天读过的严部长的文章相比毫不逊色。雷远鸣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拿走这篇《双紫偶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佘祖斌说。如果我用文化局副局长的位置换你这篇文章,你答应吗?听雷远鸣这一说,佘祖斌忍俊不禁,笑道,雷书记你开什么玩笑?如果一篇小文章能换个副局长,这类文章我写了不下百篇了,加起来恐怕可以换个总理干干了。雷远鸣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正色道,我可不是
跟你开玩笑的,我们既然是老同学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省委组织部严部长跟你一样,也是出过书的,是个正儿八经的文人,他下个星期就要到临紫市来,而且肯定会上双紫公园去走走,也肯定会写关于双紫公园的文章,如果我的手头有你这篇文章,我就可以拿着它去向他讨教,就和他有了共同语言,就能成为他的学生,得到他的器重,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佘祖斌脸上的笑就凝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雷远鸣今晚到他这儿来,会是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目的,这在他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他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官场上竟然还有这等有趣的事。不过他又有些感动,雷远鸣这样的官场老手,在他面前能做到毫无保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说明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最铁的朋友,如果自己还忸忸怩怩的,岂不显得太不够哥们儿义气了?何况这不过是一篇两千字不到的小文,这样的小文随便拿过一张什么小报就能见到好几篇,如果拿出去换稿费不过一张一百来块的票子,顶多也就是半瓶五星级浏阳河。佘祖斌便说,如果这篇小文确实对你有些什么用处,你只管拿走就是。
见佘祖斌这么爽快,雷远鸣高兴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把文章塞进贴身的衣袋,起身准备告辞。快出门了,雷远鸣又说,祖斌你放心好了,我说的话我会兑现的,我不会白拿了你这篇文章,不过你要给我保点密,说到严部长耳朵边,他就会看不起我的。佘祖斌说,这你放心。
第三十二章
严部长到临紫市后,雷远鸣果然就凭佘祖斌这篇名日《双紫偶得》的文章,成了严部长最亲密的部下。严部长非常欣赏这篇文章,觉得不乏魏晋风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雷远鸣听完严部长的夸奖,很不好意思地说,这篇文章还写得很不成熟,比起严部长的《春叶集》中的作品,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严部长望望雷远鸣说,你也见过《春叶集》?雷远鸣说,岂止见过?我是学而时习之,每次读都有新的体会啊!有人提到自己的作品,严部长心中自然十分得意,嘴上却说,公务太繁忙了,也没潜心琢磨文章之道,想到哪写到哪,没上档次。
两个人就这样成了同道中人,严部长在临紫市呆了几天也就让雷远鸣一步不离地陪了几天,彼此多了一层一般上下级之间难得有的亲切。例行的公事忙完后就要回省城了,严部长谢绝了临紫市其他党政领导的陪同,又特意由雷远鸣陪着上了一趟双紫公园,当晚就写成一篇名日《双紫咀英》的千字文,说是步雷远鸣那篇《双紫偶得》的后尘,让他斧正的。雷远鸣哪里敢斧正?只一个劲地称善: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得到能写《双紫偶得》的雷远鸣的赞扬,严部长自然眼睛眉毛都是笑。
应该说到了这一步,雷远鸣从佘祖斌那里借来的这篇《双紫偶得》的文章非常圆满地完成了它应有的使命,因为雷远鸣和严部长的关系得到了应有的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