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脚风奇快,嗖嗖嗖闷头在前面跑,于鹏一行人不敢放松,全都紧追不放。离开水泥建筑不远,脚下崎岖起来,似乎是山路,但杂草丛生,似乎又不是路。谷小影跌跌撞撞有些掉队,于鹏在前面拖,谷丁在后面推,死活也不让她落单。开始上岗,然后下岗,再上,再下,陌生人昏黄的小头顶灯照在草丛中,脚下毫不停顿。
一点水声,然后逐渐加大,当他们翻过第四道山岗的时候,一条河出现在眼前。谷小影再也没有力气,哎呀一声瘫软在地上,别人也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我说,还要走多远呐?”船老大问陌生人,他也走不动了。“到了。”陌生人说话总是很简单。
他看看四下无人,趟下水,走进一条隐蔽的河汊。他拉开交错的树枝灌木,昏暗的灯光下,出现了一艘快艇。
“你们定一下,快艇只能坐五个人。”陌生人一面检查机械,一面用平静但生冷的语调对他们说。大家一震,没想到一心跑来的出路竟是这样抉择。“我留下,你们走!”谷丁、于鹏和船老大同时脱口而出,生死关头,他们开始依靠本性来回答,而不是思考。
“你们是客,刚大难不死,又那么有学问,你们走吧,我们老哥几个大不了从陆上回国,碰到朝鲜兵,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船老大心很急,却耐了性子和他们讲。于鹏抓住船老大的手,眼泪在眼圈里转个不停:“您岁数大了,老人先走吧!”船老大一拍他脑袋:“你这混小子,这当儿还乱说话呢,什么谁先走谁后走的,呵呵!”
船老大的笑声很凄惨,他拉过一个青皮后生来:“这是小张,我们船上最小的,还没成亲呢,你把他带回去,让他好好过日子!”船员〃奇〃书〃网…Q'i's'u'u'。'C'o'm〃们纷纷表态支持老大,催促于鹏几个人先走。于鹏和谷丁还要说什么,船老大突然一端枪:“马上上船!不听话我就不客气了!”
陌生人跳上快艇,回头问:“定下来没有?”于鹏等几个人在船老大的枪口威逼下扭扭捏捏爬上快艇,船老大满意地一点头:“嗯,这才像话!来,兄弟们,推船,给他们送行!”船员全都下水,将快艇缓缓推出河汊,来到主航道。在水流作用下,快艇慢慢前行。船老大压低嗓音问陌生人:“喂!韩国兄弟,临走报个名,我也好做个明白鬼!”“朴相模!”陌生人头也不回,一边看方向一边准备发动快艇。“你们向西北偏北走50公里,就到中朝边境了,好运!”朴相模准备完毕,回手把军用罗盘扔给船老大。
嗵嗵嗵,快艇冒出一阵油雾,马达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刺耳,朴相模挂上前进档,船尾白色水花乱射,行进速度顿时快起来,于鹏等人回头向船老大处张望,船员们默默挥手,突然,已经上艇的小张哭号着跳下水,向船老大处游过去,船老大恨得直拍大腿。朴相模没有改变航向,虽然在后视镜中看得明明白白。
“好人呐,都是好人呐!”谷丁无力地靠在座椅上,泪流满面。谷小影趴在于鹏肩头早已泣不成声。
“坐稳了!”朴相模一句提醒话音未落,快艇箭一般射出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如贴在海面上飞行。凛冽的海风打在脸上,几个人的眼泪全都被吹得七零八落,心情也是七零八落。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
“恭喜你们,到公海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北韩兵。”朴相模放慢船速,大家脸上毫无喜色。
“是月骧把鬼引来了!”于鹏猛然想起什么,他想起了那些压住朝鲜兵的鬼,集合起来开门的鬼,还有最后向他敬礼的鬼。“身葬异乡,不忘国人!”谷丁听于鹏讲了梗概,长舒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赞叹道。“你能看见鬼?”朴相模锁定了航向,回头问于鹏。于鹏打心眼里不大喜欢这个硬邦邦的韩国人,心想或许现在跟船老大一起在监牢更幸福些,他淡淡应道:“是,有时候。”“噢!”朴相模又不作声了,船上一阵尴尬的沉默。
又是一次午夜见鬼,于鹏在心中盘算着几次见鬼时间,似乎全都在子时左右,他有些不明白,难道鬼们喜欢在这个时候联欢不成?“谷教授,子时对鬼来说意味着什么?”谷丁抬了抬疲惫的眼皮:“子时是一日之中阳气最弱的时候,人鬼相反,阳气越弱鬼越活跃。但过了子时,阳气重新开始转强,鬼活动就越来越不方便。”“嗯!”海风掠过,于鹏撸撸头发,发现谷小影又怕又累已在他肩头睡着了,于是紧了紧她身上的衣服。他觉得自己也很冷,才想起外套丢在关押他们的地下室了。
“您是教授?”朴相模语气开始和缓起来。“虚名,虚名。”谷丁刚要合上的眼皮跳了一跳,又睁开了。“有个问题请教,您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怎么看?”
“哈,考我易经呐,谷丁好多天没有人和他论《易》,一下子兴奋点被激活:“这句话么,是说处于困境下就要变通,变通则可以通达,通达就可以长久。”“您说这句话套用在北韩,能成立么?”谷丁语塞,他不想过多谈论政治:“我们中国有句话: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这我懂,我知道你们还有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咦?”
谷丁对这个汉语流利的韩国人开始刮目相看。
“上六:濡其首,厉。怎解?”朴相模一边看方向转舵,一边问谷丁。谷丁一笑:“从《易经》又跳到《象传》了,懂得满多阿,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人过河的时候,如果弄湿了头顶,是有危险的。”“什么危险呢?遇到水鬼?”朴相模露出少有的幽默,谷丁摇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从易经到象传,从象传又到三坟五典,于鹏和谷小影毫无兴趣早已大睡过去。谷丁发现朴相模虽然理解的不是很透彻,但大多都知道原委。“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会被朝鲜兵抓去?你是间谍?”谷丁想起他的一系列不寻常,突然从学术讨论的圈子里跳出来,直愣愣地问。
朴相模没正面回答:“你看呢?这次轮到你见仁见智了。”谷丁一笑:“你这个间谍真有意思,研究这么多中国古文化做什么,不如来我学校当教授吧。”朴相模张了张嘴,把话又咽回去,一门心思驾驶,不再和谷丁说话。谷丁疲劳不堪,见没得研究,头一歪,没几分钟就开始打呼噜。朴相模见他们都睡熟了,从驾驶台工具栏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东西,滴滴答答在上面按着,发送完毕,随手扔进海里。只见一点火焰,那黑东西似乎打开了自毁装置,再沉没前烧焦了自己。
“老大快上船!”谷小影从焦急的噩梦中惊醒,一阵清凉的海风迎面扑来,天色微明,慌乱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大家都被弄醒,四下看看。朴相模毫无疲倦地开着船,一直没睡。前方郁郁葱葱,似乎是海岸线,谷丁望望模糊的群山,回头看看汪洋大海那面的朝鲜,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船老大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于鹏也在想这个问题,喃喃自语。谷小影脸上昨夜泪迹未消,又平添了两道水痕。
快艇航向突然有些偏转,并且摇摇摆摆,朴相模急忙调整,谷丁问:“洋流么?”
朴相模:“鸭绿江,是鸭绿江入海口的水流。”
十分钟后,快艇在一片乱石滩靠了岸,谷丁三人先攀住嶙峋的石壁登陆,朴相模在船里不知鼓捣了些什么,背了一个黑包也上了岸,身后快艇迅速进水,慢慢沉了下去。
这片乱石滩水很深,能见度也很差,很快就看不到快艇的影子了。
“你们向北走,不远就是公路,向东可以到丹东,向西到大连。”朴相模分辨了一下方向,指点给大家看。“怎么,不跟我们走了么?”“我还有事,还有,你们是在逃亡吧?换作老百姓,刚一上岸就会找警察的。”“阿,哦,这个……”谷丁一时想不出搪塞的理由,朴相模一挥手:“祝你们好运!”开步走近沿海的灌木丛,不一会就消失了。
三个人整理一下行装,舒展了整夜劳顿的身躯,于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才想起来好多天都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了。“走,上公路去!”谷丁抓住两个年轻人,他已经听到了不远处公路上的车声人响。他们运气很好,刚到公路边就赶上一趟去丹东的客车,因为是大清早,人很少,大半座位都空着,他们随便坐了,没说几句话,于鹏歪歪扭扭就睡了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
火热的,阴冷的,黑暗的,明亮的,很多五彩的光芒在于鹏身边闪烁又幻灭,一时热如三伏,一时冷如极地,嗡嗡嘤嘤的声音似咒语似低吟,不断在耳畔回响。
“有人么?有人么?”于鹏怯生生走着,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移动,微弱的呼唤瞬间被各种凌乱的感觉冲散。
瞬间,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丝光线。于鹏像是回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梦中,又似乎走的更远。脚下似乎不是土地,软软的,像一摊烂肉,偶偶有蠕动的感觉,猛然,从地里伸出好多干枯的手臂来抓于鹏,生疼的感觉告诉他这不是梦,他迈不开步,他喊不出来,那些手越来越多,越来越狠,他就要被撕碎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脚跟一直贯穿到头顶。
“救命!”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到。
前方忽然出现一片耀眼的红光,一个女人,带着块奇光异彩的物件疾疾地走着,于鹏向她喊叫,她充耳不闻,走进红光中。于鹏看清楚了,那红光下面是一条汹涌奔腾的河流,里面不是水,而是滚烫的岩浆!
女人举起那个物件,向天祈求着什么,然后,纵身跳进岩浆。电光火石般,一声闷雷从红光处炸开,女人变成了一只色彩斑斓的火凤凰,那物件则被熔岩包围着,滚动着,变成了一块乌黑溜圆的东西。
月骧!于鹏脱口而出,这东西他真太熟悉了。
隆隆的振颤从岩浆流中发出,天地间红光灿烂,于鹏脚下的鬼手们纷纷退缩或折断,他自由了,他有了想飞的欲望,他似乎看到了一切,又似乎忘掉了一切。
一点,一点,天似乎在下雨,滴在于鹏的脸颊上。他慢慢睁开眼,谷小影泪眼婆娑正在向他观望。
“你醒啦!爸,爸,快来!于鹏醒啦!”
谷丁扔下手中的杂志,也跑过来,于鹏看看他俩,又看看四周,客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医院的病房。
“这是……”于鹏糊涂了,难道这是另一个梦?
“你都昏迷三天了,我以为小子成了植物人呢!”谷丁脸上笑容堆叠起来,扭头对谷小影道:“快去!出去给他弄份粥喝!”
“哦,三天了……”于鹏想想刚才的梦,满打满算不过10分钟。他看看天花板,努力追索着刚才的梦境。
“走,不能在医院住!”于鹏猛地坐起来,一把扯掉身上的被单,仿佛恢复了全部的精力。“你身体还不行呢!”谷丁要把他按倒,于鹏一晃脑袋:“太危险了,大夫护士和病人只要有一个看到通缉令的,就完了!快走快走!”他说着就开始换病号服,谷丁也觉得有道理,拉回谷小影收拾行装,临出门一拍脑袋:“那还有押金呢,我去找护士退了!”“别管啦,回头我给你补!”于鹏扯住他们父女就向外走。
“你小子,怎么变得跟朴相模似的!”谷丁被塞进出租车里还埋怨着。于鹏没理他,对司机说:“快,火车站!”
三个人买了丹东到哈尔滨的票。于鹏毕竟病情初愈,走几步路出了不少虚汗,上车之后谷小影不断为他擦汗。大家行李安顿完毕,列车员查过票,车厢里开始平和下来,打扑克的,扯闲天的,嗑瓜子的,各司其乐。窗外的田野缓缓移动,生机勃勃的辽南大地到处是农田村屯,在明媚的阳光下,各种农作物长势良好。
“作些什么呢?”谷小影吁了一口气,医院三天把她闷坏了,难得这么个活泼丫头死守着一个近乎植物人的躯壳。从家出来时带的围棋玩具早都随船沉入大海,此时想不起什么助兴的游戏。谷丁一笑:“傻丫头又坐不住板凳了,看朝鲜兵把你抓回去关地下室!”谷小影一努嘴,偏过头看窗外风景去了。
“谷教授,这两天你辛苦了,为了我……”于鹏想说点感激的话,谷丁一按他的手:“人都有落难时候,帮你逃脱冤案是我本分,更主要的,我想帮你解开这些谜团。”
“谷教授,你总说一些易经、相传、八卦之类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明白,能不能用最浅显的语言帮我解释解释?”“噢?叫板?这些东西一两句是说不清的。”谷丁虽然嘴上说麻烦,心中却在编排解释的话,于鹏探头等他发话。
“傻丫头上次跟你说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最前面也是最重要的,是三坟,就是《连山》、《归藏》和《周易》,前两部年头久远,虽言之凿凿,名气却不如《周易》。”“《周易》我知道,不少老人都用他来算命。”“哈,那不过是《周易》内涵的千百分之一,拿了这部书仅仅去算命,实在是暴殄天物。”“这样……”于鹏微微脸红,他所知道的相关知识也只有这些,谷小影听他语言受挫,悄悄扭头过来做个鬼脸,旋即又瞧向窗外。
“《易经》其实只说了两个词,第一是包容,第二是和谐。所谓包容,就是天下的道理都可以在其中追本溯源,所谓和谐,是按照他的理论推演天下万物,无所不为其解。一个是知其然,一个是所以然。我这样说你能听明白不?”谷丁用尽量浅显的道理来解释,生怕于鹏不懂而失去了对后面的兴趣。于鹏点点头,他觉得谷丁的解释似乎被一种和谐的氛围包含着,虽然很模糊,却如醍醐灌顶,心中瞬间开阔了许多。
“《易经》认为天地间事物全来自阴阳二气的作用,可能会有些人牵强附会说,《易经》其实说的是阴阳粒子,用科学可以解释得通。其实大错特错了,阴杨粒子是有形之物,阴阳二气则属无形,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它就在那里,不用你去发现,去求证,就像头顶的天空,你睁开眼睛它在,闭上眼睛也在……”
“《易经》对大自然的解释非常合理,丝丝入扣。就拿最开始的天尊地卑,男尊女卑来说,这是天道的定数,超乎人类的道德、逻辑衡量标准,非常合理。因为阳属刚性,利决断,阴属柔性,利运筹。所谓男尊女卑并不是刻意搞性别歧视,而是将临场决断权交给男方,将孕育谋略的基础工作交给女方。就像……”谷丁看看女儿,觉得不好出口,于鹏会意得将耳朵凑过去,谷丁悄声道:“就像男人天生会射精,女人天生会养孩子一样!”二人言毕像做了坏事似地哈哈大笑起来。
车厢里人声高低,如同春天的蜂房,谷丁讲着,于鹏听着,一个指手画脚,一个不断点头,谷小影不时做个鬼脸,搞搞小动作,三个像亲密的家人,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是重案在身的逃犯,两个是常人引以为怪物的偏门研究者。
“《连山》、《归藏》和《周易》起卦为何各不相同,但又说明一个道理?”于鹏在谷丁结束对《易经》的简单论述前问了个问题,谷丁想想说:“三本书年代相隔比较久远,所在年份、天数都已改变,所以对自然的运算规则也会发生相应变化,就如同现在自然规律是一加一等于二,若干劫数后,一加一可能等于三,等于四,但加法运算的模式是不会变的。”“哦~~~”于鹏有些蒙,谷小影不失时机塞过来一瓶水,揶揄道:“让我爸说糊涂了吧,嘻嘻!”
谷丁颇为嘉许地说:“于鹏满聪明的,一般没基础的人早就迷糊了。”大家相对一笑。
“太多了对你用处也不大,咱们再来讲讲风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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