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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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乡愁-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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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褚万仓发话。而褚万仓手里转着两个核桃,不停地踱来踱去。他想到了两个办法,一是告官,茂源钱庄绑票,让官府去茂源钱庄抓南掌柜入牢;二是带着家丁,直扑钱庄,把儿子夺了回来。
  但管家以为两个法子都很欠妥,一来茂源钱庄的人并没留下把柄;二来,既然是绑票,官府和百姓就会问,钱庄开的赎金又是多少?事情越闹越大,我们本来有理,也是万口难辩,弄得仇家拍手称快,百姓看我们的笑话,沿江一线,谁还敢和我们做生意。不如,我们也去绑了南家的儿子,多绑几个,以儿换儿?

第一章 两全庄(9)
褚万仓听了,气得大骂:“屁话!南家的子弟,个个败家子,我帮他倒忙啊?”
  管家赶紧住口。快到晌午,褚万仓吩咐管家,亲自去茂源钱庄探一探风声。过一会儿,管家回来说,钱庄清风鸦静,只听到一片吃饭的杯盘声、咀嚼声。褚万仓又问,看见昨天来的那个人吗?管家说,看见了,就他一个人,在枣树下拣枣子,悠闲得很呢。褚万仓愣了愣,突然仰天大笑,拍着桌子喊:“好!好!!”他在心里说,一个狠将。
  天麻黑时分,褚万仓的管家再次来到茂源钱庄,把欠的债务连三年利息,一并还给了茫然无措的南掌柜,只丢了一句话:“鸡叫时候,我要听见婴儿哭。”
  婴儿在五更前就哇哇地哭了,他是被饿醒的,自己爬到六姨太身边,用嘴拱开她的胸衣,咬着肥###“啪嗒、啪嗒”地吸。
  四
  包纯善用什么手段讨回的这笔呆债,南掌柜没有多问他。用什么手段,南掌柜不在乎。但有一个人在乎,这就是南枣花。
  早晨,她推开窗户,把正往账房走的包纯善叫过来。她眼逢里射出坚定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她要他说清楚,是怎样让褚万仓还的债?包纯善就隔着窗户,向她据实说了如何利用刘瞎子盗取褚家婴儿的过程。她仔细听完了,冷冷一笑,说:“你不觉得,这是小人所为吗?”
  包纯善说:“君子坦荡荡。从小偷那儿偷回自家的东西,又有什么错?”
  她说:“你在反问我?”
  他微微埋头,说:“我不敢。”
  她轻轻哼了声:“你有什么不敢的。我晓得你心比天高,不会在茂源钱庄打一辈子的算盘……告诉我,你今后怎么打算的?”
  包纯善把头抬起来,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小姐,你呢?”她放眼望一望天空,拍一拍窗台,说:“我只想离开这儿。”包纯善说:“这儿不好吗?”她说:“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憋得人心慌。”包纯善说:“小姐要去哪儿呢?”她说:“随便吧,一个让我安心的地方。”包纯善不晓得说什么,一阵风吹过来,干黄的枣叶洒在窗台和两个人中间。
  他说:“要过年了,小姐。”
  她把双手环抱在怀里,抿嘴笑道:“恭喜发财了,小掌柜的。”
  他看见她的嘴角、眼角,有了些浅浅、细细的皱纹,心里不觉发酸,又转觉有些好看,就这么看了片刻,掉头走了。
  临近除夕,南掌柜给包纯善结算了工钱,还给他封了一个红包。他要在年前赶去姐姐家,跟母亲团年。南掌柜叹息:“难得你这样的孝子。”包纯善苦笑道:“我也算孝?我把祖宗的房子都卖了,还送母亲去寄人篱下。”南掌柜说:“你可以再盖新房嘛。是不是缺钱?”包纯善说:“是,缺钱。”南掌柜说:“我可以借给你。就在武昌城里盖,盖深些,至少有个两进的院落吧,让老太太住得舒坦些,多享几天福。”
  包纯善沉吟一小会儿,问掌柜:“您要我替您做什么事情吧?”
  南掌柜说:“替我把枣花照看好。”
  包纯善一惊,半晌,才喃喃说:“小姐好好的,哪需要我来照看呢?”南掌柜冷笑道:“你不要装傻。”包纯善默然了好久,说:“掌柜的,我答应不了您。”南掌柜说:“你嫌枣花是瘸子?”包纯善说:“我怎么敢……”南掌柜哼了一声:“说不敢,你还是嫌弃了。”包纯善摇头:“嫌弃小姐的,其实是掌柜。小姐何等心气,就因为腿有一点瘸,就打发她下嫁……她若是晓得了,会气得撞墙的。”南掌柜铁青了脸,呸了包纯善一口,骂道:“拿了钱、红包,给老子赶紧滚,再不要登茂源钱庄的门。” 。。

第一章 两全庄(10)
武昌城的下午,冷风嗖嗖地吹,微雪点点飘落,包纯善背着包袱,东走西看,确不定要去哪儿。后来走得累了,也饿了,就踏进一家冷清的饭馆,要了一大腕蒜虾热干面。他捏了筷子,埋头和面,热气和香味直腾起来,扑他的脸。街上传来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他定了筷子,想起母亲,心头一痛,泪水管不住地,扑扑地往碗里落。这时候,有人坐在对面,拿指头“哚、哚”地敲桌子。他抬眼一看,竟是南枣花。
  枣花戴了顶斗笠,穿了件男装,向他抿嘴而笑。他恭恭敬敬叫了声:“小姐。”枣花说:“我真有那么丑,吓得你不敢回去了?”他说:“不是。”枣花说:“是怕娶个瘸腿老婆,伺候不好你?”他说:“不是。”枣花说:“是怕瘸腿老婆,生儿子也是瘸腿的?”他说:“不是。”枣花说:“是怕你娘不答应?”他说:“也不是。”枣花提起拐杖在酒桌上一敲,说:“娘的,那怕什么?!”他想了想,想了又想,说:“怕小姐受委屈。”枣花不依不饶:“受什么委屈?”他被枣花逼急了,愣了愣,不知如何回答,就把手一摆,说:“不说了。我请小姐喝酒吧。”枣花笑起来,说:“早该这样了。”他就叫了两碗烧酒,一盘风干武昌鱼、一盘酱豆腐。
  包纯善端起酒碗,咂了一口。枣花也端起酒碗,叫了声“小掌柜”,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包纯善傻了,傻傻地看着枣花一张窄窄小脸红起来,粲若桃花,随即一头栽在酒桌上。包纯善赶过去扶起她的头,她已经醉得不醒了。他小声叫了半晌“小姐”,她迷糊中把手吊住他的颈子,喃喃说:“你要管我……”包纯善叹口气,把枣花横着抱起来,走出饭馆去。枣花的身子又轻又小,蜷在包纯善怀里,宛若一只受了惊吓、又终于沉沉睡熟的小鹿。天在麻麻地黑下来,细雪落在她的脸上、睫毛上,转瞬融化为清亮的水,让包纯善的心口,感觉到说不出来的温润。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把枣花抱回了茂源号钱庄。
  翌年谷雨,包纯善娶了南枣花。南掌柜给女儿陪嫁的银两,正等于向褚万仓讨回的欠债。
  新婚之夜,包纯善在被窝里抚着枣花光溜溜的背,来来回回,就是迟迟不肯向下摸。枣花窝在他怀里,呢呢地说:“你是不是还怕?”包纯善嘿嘿笑了,就把手摸到了她的两瓣屁股蛋。她的两瓣屁股是光光的、圆圆的,犹如两个粉蛋。然而,他的掌心明显能摸出,这两个粉蛋,一个略大,一个略小,一个略松弛,一个略坚硬……他有些心痛地###着,默默无语。
  枣花说:“你不喜欢吗?”
  他没说话。
  枣花又呢呢地说:“小掌柜,我会对你好……”
  他应了声:“嗯。”
  枣花在他持续的###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包纯善吓了一跳,赶紧哄她别哭,拍她、捏她,她却越哭越响亮,伤伤心心。包纯善用力搂紧她小小的身子,她还是哭。他又怕把她搂坏了,最后就拿自己的嘴、舌头和突然昂扬起来的下身,把她的哭声坚定地堵了回去。
  五
  包纯善娶了南枣花,就要带着老婆搬回乡下的包家镇。南掌柜不高兴,说女婿,我把你当自家人,我到你眼里,却成了两家人。包纯善就跟岳丈说:“我若把您当两家人,又岂肯寄人篱下;我与您既然是一家人,又何必把所有银锭都藏一个地窖里?”南掌柜何等聪明,听他一说,觉得有理,虽然舍不得女儿,还是依了他。岳母哭哭啼啼,好像二十里包家镇,已远在二千里之外。包纯善临了出门,回身望了眼高出屋檐的那棵枣树,也蓦然涌上一些伤感,似乎看见自己正在树下赤膊淌汗,啪啪地劈柴!只有枣花一人,欢天喜地,坐在轿中,不住地掀了轿帘,看江堤外极远处,水天苍茫,云帆点点。 。。

第一章 两全庄(11)
包家镇还是老样子,一里三分长,两排破败的房屋,簇拥着三五座颤巍巍的旧门楼;饭馆冷清,苍蝇乱飞,总有黑皮、黑牙的闲汉呆呆立在路边,向着街道出神。偶有大车一辗而过,灰尘扑扑而起,说不出的趾高气扬。包纯善没有盖新房,只在一个月前以加倍的银子,买回了自家的三间茅屋,把屋顶换了青瓦,打出了几扇窗户,换了新的家具,还垒了一圈院墙。他接了母亲回来,母亲摸摸这,拍拍那,快活得伤心、落泪。枣花也很满意,她打得粗,事事都不挑剔,对婆婆也很恭敬,午后伏在窗前读书,听后院的风飒飒吹打竹林,就像唐人挥手告别时萧萧的马鸣。丈夫问她,这儿是不是能够安心?她说:“安心。”丈夫又问她,会不会哪天还学红拂夜奔?她说:“我腿脚不灵便,夜奔也得你陪我吧。”包纯善一笑,才算安下心来。他又找镇上的金字号木匠铺用青杠檀打了一块匾,刻了三个字,挂在院门的门楣上。三个字是:两全庄
  第二天,族里的老辈子就差了几拨人来,叫包纯善把匾摘了。包纯善不理睬。到了晚上,他听到外边人声如潮,开了院门一看,几百只灯笼、火把将他的院子团团围住,火焰嚣张,发出让人气闷的焦煳味。几个白发苍髯的老辈子,他应该叫叔祖、叔公的,在众人的搀扶下,举起拐杖指着他面门,颤声问:“是不是非得去祠堂里说话?”
  包纯善反问:“说什么话?”
  “就说说那块匾。”
  “是嫌我寒舍简陋,不配吗?”
  “非也。是你何德何能!”
  枣花不服气,从丈夫身后钻出去,要跟他们辩。但包纯善一横手,把老婆拦住了。他说:“好吧,我摘。”他扛来梯子,亲手把匾摘了下来。人群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跨进院门时,他和枣花的背上都挨了扔来的土疙瘩。回身一看,火把映照下,竟是包十三呲牙咧嘴的脸。
  “两全庄”的匾,摘下后挂在了枣花的书房里。跟匾挂在一面墙上的,是枣花手抄的李颀的诗: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枣花敲着匾,青杠檀如金属铮铮有声。她恨恨道:“挂了就挂了,看他们怎么样!”包纯善叹口气,抚着她的肩膀劝慰说:“何德何能……说得也不是没道理。”
  包纯善本来是要买田的,但他迟迟没下手。还在回包家镇赎买祖宅时,他一路上看见稻穗灌浆,粒粒丰实饱满,掐一支穗子送到嘴里嚼嚼,有说不出的嫩嫩清甜;纵目四野,无边无际,青得发黑的稻浪铺尽了天涯。他就在田埂上傻站了半晌,愣愣地想,我怕是赶上了个百载难得的大丰年?就这么一想,他就把买田的心收了一收。全家搬入祖宅后,他更不着急,成天在镇上闲逛,找熟人聊天,喝酒、吃茶,打听地价、田价、粮价,也请人估一估今秋的收成,但他并不多说什么。他走得最多的,其实是细而又细、长而又长的田埂,一直走到千万亩稻田的深处去,走到江汉大平原成了一片的金黄。他拔了一支金黄的稻穗放在掌心里,稻穗沉甸甸的,在他眼里有如一捧黄金,捧在掌心里窸窣地发抖。他喃喃地说,说给自己听:“真让我赶上了。”
  但当这种黄金铺满了所有的田野,种稻谷的农民、贩卖稻谷的粮商,惊喜就转成了焦灼、恐惧,继而是灾难。好比眼睁睁看着金色蝗虫遮天蔽日地飞来,你就是哭,在稻田里打滚,都一点没用。粮价在绝望地下跌,仿佛一个醉汉顺着楼梯“咚、咚、咚”地朝下滚,越滚越快,越滚越响亮,两边站满笑嘻嘻看客,却没一个人肯伸手去拦他。粮价滚到了百年罕见的底坑,粮商杀农民的价,大粮商杀小粮商的价,褚万仓杀一切人的价!最后,他做梦想不道,老天爷杀了他的价。当他乐呵呵把低价买入的粮食堆满他的万间仓库后,却发现粮价还在飞快地下跌,湖南、安徽、陕西、河南……的粮商跟老狐狸一样,成群结队涌来,他们用比褚万仓低一倍、两倍的价,把粮食一船一船、一车一车地运走了。这时候,褚万仓“义结金兰”的曾帅曾国荃来向他借钱。打太平军已到最后一刻了,曾国荃要扩军、添武器、发兵饷,他不是借粮,是借钱。而褚万仓已经没有钱了,只有万仓粮。他哭了一场,决定折价卖粮。但,没人来买。粮食已然如火,谁都怕沾了它把自己烧进去。

第一章 两全庄(12)
褚万仓只得一折再折,折到他万念俱灰,就要撞墙的那个晚上,一个客人来到了褚府,把他的粮食全都买走了。这个人就是包纯善。
  包纯善不仅用尽了枣花的陪嫁,还把茂源钱庄的银子全借光了。他买了褚万仓的粮,还租借了褚万仓的仓,就地囤粮。买粮、租仓、囤粮,除了褚万仓一家,包纯善几乎把半个江汉平原的粮仓都包揽了。
  枣花问包纯善,如果粮价明年再痛跌,怎么办?包纯善笑道:“总不会饿死吧,我们自己吃,我们家的粮一百辈子也吃不完。”但枣花噘嘴,摇摇头,说:“我才不愿坐着等死呢,不管是饿死还是撑死。你就带我逃走吧,一对穷夫妻,携手游四海。”包纯善揽她入怀,嘿嘿笑道:“好、好、好。”
  翌年大旱,百日无雨,稻穗灌不了浆,结的全是空壳,稻子就成了草,片片的田野成了塞外伤心的草甸,农民把猪、牛赶入田里,任畜生们乱啃乱嚼,或者提个篮子,背井离乡。粮价就如官道上跑马而过扬起的灰尘,一直扬上去;扬得比灰尘还要高,高很多。包纯善在镇子的两头各设了一个粥棚,架十口大锅昼夜熬粥,接济灾民,包家镇方圆四乡八镇百十村,没有一个逃荒要饭的。其余囤积的粮食,统统高价卖了。
  褚万仓疯了!他远没有破产,但他咽不下这口气,被气疯了。天气炎热得让人跟狗似地吐舌头,他连续七天七夜守在码头上,呆呆看着搬运夫一袋一袋,把他粮仓里的粮搬上了别人的船。他终于哇哇大叫起来,扑在一只粮袋上,哭着:“这是我的粮!我的粮!我的粮!”他的管家和家丁怎么拉他也没用,他和那袋粮绞在了一起。包纯善就站在一边,起初觉得好笑,后来又转觉伤感,吩咐:“就把那袋粮送给褚老板吧。”褚万仓听了,大叫一声,又扑去夺另一个搬运夫肩上的粮袋。粮袋起码有一百斤,猝不及防地打在褚万仓脸上,他仰天倒下,后脑勺磕着一只丢弃的锈锚,身子一阵乱抽,瞪着两眼就闭了气。
  包纯善愣了,看着褚万仓的尸体说不出话,惨然落了两滴泪。
  包纯善这年一共赚了多少银子,没人算得清。他买了上千亩水田,建立了一支船队,在武昌城开了自家的纯善号钱庄,还在包氏祠堂边盖了一座怀仁书屋,去武昌城请来鹤发童颜的先生,让本族子弟不分贫寒,统统可以免费入书屋念书。而他和妻子、母亲依然住在三间土墙瓦屋里,直到在粥棚喝过他的粥的农民们,一次次请他重新把“两全庄”的匾挂出来。最后一次是他们在雾蒙蒙的早晨,齐刷刷跪在院门外,泣声呼他:“包善人!”
  枣花对丈夫噘嘴道:“别理他们,还不是当初那些没心没肺的货色。”包纯善说:“人家都跪下了,我们还要怎么样!”
  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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