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情万丈了,对面楼浇花的爷爷会“失手”把喷壶砸到天窗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标本(4)
老师常说世界上只有两种妖怪。一种是比你强大的,一种是比你弱小的。一直到现在,我们抓的都是些小妖怪,我们看得见它们的脸,我们追得上它们奔跑的身影,我们可以找到它们的弱点,我们能够将它们的心破坏掉——用手、用刀、用一切可以用的兵器。然而还有一种妖怪,我们站在它的肚皮上,躺在它的手心里。我们会在它的长发里迷路,在它的泪水里淹死;我们会在它呼吸的瞬间碎成千块万片,在它的笑声里永远地失去听力。可是因为它们太巨大了,我们甚至都没有想过它们会是自己的敌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区就是一个这样的妖怪。它改变了它怀里居民的性格,也许也改变了老师和我。老师年轻的时候,据说是个温柔内向的人。纤瘦、苍白,喜欢坐在图书馆的窗台上看书。二十年的职业生涯和东区的日夜熏染,他变成了倒在啤酒罐里睡觉的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有时我会想,如果他当年选择的是仕途或学术,那双眼睛会不会变得完全不同。
抓捕方案终于在画叶出现后敲定了。老师不想再看见更多的牺牲者,更重要的是,老师讨厌他狩猎的方式。他太喜欢人类了,他喝人血、吃人肉、穿人皮、说人话、用人的方式谋生、用人的方式思考问题。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人类,却无法摆脱要靠他人性命为生的命运。他狩猎的时候,是痛苦而又镇定的。因为他把自己当做人而痛苦,因为想要活下去而变得镇定。他不像那些初等的恶魔,它们单纯而冷酷,作恶和行善永远水火不容。不狩猎的时候,他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商贾,他会对人笑,会在公共汽车上给老人让位子,会和不讲道理的人面红耳赤地对骂。他的心甚至会因为别人的感激而悸动。
因为这个,他让老师感到恶心。
三
“哦,是么?你的气味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开心,带着小小的兴奋,阴谋得逞的小兴奋。他向我炫耀他的读心术,那是只有满千岁的恶魔才能拥有的能力,他以为我们低估了他。我扯开了袖口的一根绒线,这开启了我身上衣服的另一个模式。我的体温急骤下降,躯干和四肢因为寒冷而绷直。他喜欢冰冷的血液,曾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只在雪天和雨天觅食。他快乐地说:“你的血闻起来真的很棒,噬魇者。”
在我心里极深的地方,有个声音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他,我无法喜欢任何一个恶魔。然而看着他像人类一样感受着喜悦和悲伤,像孩子模仿大人一样学我们说话的方式,我的心头仿佛压上万吨巨石一样沉重。
只是一瞬间的怜悯。
“啊,桦蛱百衣!”他盯着我身上的这件红衣,声音里满是戏谑,“你们把我当成尺蠖了么?想要利用它释放出的毒素放倒我?”
他的眼睛变成绿色的时候,代表着他正在读心,所有千岁以上的恶魔都是这样的。于是我在心中想道:“啊!难道他不是尺蠖么?天哪!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听到了。再开口的时候,威胁的声音里掺杂了些许满足:“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把我当成那二三百年的小虫,是你第一个错误,却不是最后一个。在茶馆的时候,你在筷子上涂了毒,假装让我尝鲤鱼,其实,是想要废掉我的功力吧?”
厉害。老师说他有百分之十的概率发现我的毒,他竟然真的识破了。如果这个计划真的按我的想法设计,那么现在我已经输了。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标本(5)
虽然不甘心,仍然暗暗吁了口气。老师果然是老师。
他的眼睛又变成了绿色。我想道:“完了。这下子死定了。只是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正身是什么,好不甘心啊!”
他果然上钩。“今天我本不打算杀人的,不过是想取点血而已。可是你是噬魇者,我不得不除。事已至此,不妨告诉你我的身份,让你死得安心——”
他红色的尖角对准了我的喉咙,猛地刺了过来:“我的正身是冬虫夏草,名字是千渊泽!”
四
我五岁的时候,和老师执行第一次任务。我们在明艳的夏日午后闯入滨河小区的一幢豪宅,豪宅的主人在我们闯入的前十五分钟离开,一同走的,还有他的老婆和两个孩子,他们飞到海对面的国家去过六一儿童节。我和老师在屋子里转了三圈,拿了两听脐橙汁,吃了一块鸡腿和两个生煎包,然后,老师走到顶楼,从壁橱里拽出了那只花斑猫。它一开始还装傻来着,朝着我们喵喵地叫,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而又楚楚可怜。老师挠着脑袋不耐烦地背诵《五魇破》里的第十七条——也就是后来所谓的《恶魔管理协定》。老师背到一半的时候,那家伙觉悟了,变了身开始大吼大叫。我说了,我当时才五岁,见过的最大的猫科动物,就是动物园里的熊“猫”。所以,当那家伙挥舞着刀片似的爪子,头顶着天花板对着老师怒吼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它说的那句话是:“老子不过是借住两天,凭什么抓我进去!”用的还是山东口音。)我两腿一蹬,倒了下去。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老师捆着那只猫,用脚把我踹醒。他说:“把屋子打扫干净,不然晚上没有饭吃。”
等到我长大了,大到足够自己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仍然常常晕过去。恶魔死的时候会散发出无比难闻的臭气,好像它们一生中吞噬的所有生命都在那一瞬间腐烂成风一样。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晕倒。老师总是说:“东区的味道比那难闻多了,你不是也忍过来了?不改了这个习惯,早晚要把自己害死!”
老师不知道的是,我晕倒不仅仅是因为那可怕的瘴气。每当有恶魔在眼前死去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它们有颜色、有声音,张牙舞爪而又脆弱得一吹即逝。它们总看着我,直勾勾地望进我的眼睛;它们环绕着我,在我的耳边吹风。它们音色不同,语调各异,可它们都说着同一个句子:
“看着我,看我是如何死去的。”
一开始,我以为它们是恶魔的灵魂。那恶毒、那愤怒、那诅咒。然后渐渐的,我发现它们更像是人的灵魂。它们有悲喜,它们会流泪,它们可以像婴儿那样甜美地微笑,它们知道如何让你的良心被虫噬鼠咬。
然后有一天,我遇到了千渊泽。他让我终于明白了那些东西是什么。
“你、骗、我?!!”
在他的触角离我的喉咙还有十多厘米的时候,他的身体不能动了。像石板一样僵硬,像冰一样寒冷,像骨骼一样苍白。我伸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像雕像一样掉了下去。落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水囊一样的声音。他圆筒一样的身躯滚了几圈,然后停留在仰面朝天的姿势上,不动了。
我看了看表。时间、位置、姿势,全部命中。
“告、诉、我!”
台词也不出所料。
我叹了口气,蹲下来看他。上千条细足悬在那里,低空飞翔的风拂过它们上方,微微振动。我等他的眼睛从绿色变成紫色,然后才开始回答。我不喜欢和人解释,但是这是工作,不做的话,心里会不踏实。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标本(6)
“你说的没错,这件衣服是桦蛱百衣,可以释放出杀死尺蠖的毒素,可是你忘了,这个衣服的另一种功能是伪装,它可以改变我的外貌,也可以改变我呼吸和心跳的速度,而你通过这个判断人类是否撒谎的,不是么?”
“我、会、读、心、术!”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把你当成二三百年的小虫子。它们很难做到像你这样近似人类。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么?你太像人了。”
“可、是……”
“那个鲤鱼也的确是我下的毒。不过我们不止下了这一处。为了这顿饭,我们准备了近三个月,你以为那个饭店是随便选的么?那条鱼是我们用毒药喂大的,目的是让毒素能够分散均匀,这样才不至于引起你的注意。还有,记得那个端茶水的小姑娘么?她是我老师假扮的。所以,实际上,我们下了三次毒:老师在茶水里下了一次、我用筷子涂了一次、鱼肉本身的毒一次。除了我下的那个毒,另外两个你都没有发现,所以这局棋,你根本没有胜算。”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根、据、什、么、下、毒?”
“那个毒,叫做‘封名劐’,对任何恶魔的作用都是一样的。只要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它就会在那个瞬间将你全身力量封印住。这个毒,连百龙之王刹镇冰都抓住过,更不用说是你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那声音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泣血求饶:
“不、要、杀、我!我、还、有、事、情、没、有、做……”
我站了起来,心中最后的一丝怜悯也消失殆尽。
“根据《五魇破》的第九条和第十三条,冬虫夏草千渊泽,噬人毁命,袭伤执法者,罪不可赦,于此日销名诛杀!”
抽刀挥刃,恶瘴跌生。他碎成了百十块,青绿色的臭气一下子冲了出来,弥散了整个废屋。这股气太厚重,竟然无法化成烟雾,只能结成凝重的云,沉沉地压在地面。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面孔,它们从虚空中不断地衍生出来,海浪一般冲向我,让我无法呼吸。它们吼叫、悲鸣、长叹、呼啸……它们围着我说:
“看着我,看我是如何死去的。”
我倒向地面的那一瞬,忽然看见了它的眼睛。它们是绿色的,仿佛昆虫的翅膀。它笔直地看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在我的身上豁开一个洞来。朦胧中,有个声音说:
“你会后悔的。”
五
开始的时候,红鳟把千和另一位店主弄混了。她冒冒失失地闯到他的店里,把钱和订货单放到桌子上,然后转身赶往下一家店。跑出了两条街后,红鳟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她冒着雨冲回去,一面跑一面筹划着一场唇枪舌剑的持久战,等到赶到那里,却看见千拿着她的钱站在门口,笑着的脸有一点阴谋得逞的小快乐。
太婆婆说起他的时候,总是很开心的口气:“那个卖药的孩子呀……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呢……”
他们遇见那个女生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轰隆隆的雷声吵得家里的人异常兴奋,红鳟逃了出来,跑到千的店里找他下棋。他们下到一半的时候,她刚好进来。她看起来十四五岁,白衣皓腕,绸缎一样的黑发,漂亮的侧脸。红鳟看着她,想要一个和她一样的娃娃。她刚要开口把这念头说出来,便听见了千的心。它整整漏跳了一拍,取而代之的,是花瓣落地的巨大声响。
她说她叫苏画叶。千瞪着她,仿佛第一次听见人类说话。她不睬他惊讶的表情,继续说:我要买治头疼的药。
标本(7)
苏的楼下住着个经常发脾气的男人,她因为这个天天睡不好觉。千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回屋拿了个小木盒给她。那里面躺着一只小小的蚕。“这是可以吃掉人的怒火的虫子,”他说,“你把它放到那个男人家的窗台上,每个星期到我这里换一只。”
苏也是个奇怪的人类,一句话也没问便走了。千站在门口看她的背影,迟迟不愿离去。红鳟说:“你在看什么哪?人都走了。”他笑:“我在看雨。”
一个星期后,苏又回来了。这一次红鳟看见了她的笑,明白了千的心为什么会发出茶花落地的声音。她来换虫子,又问了千一些事情。她习惯皱眉,细小的“川”字横在白皙的额头上,像细绢被风堆出的褶皱。千挑选不同的句子,它们变成苏唇边的轻扬一笑。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只盒子就静静地睡在角落里,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一枚茧。
千倚着门看苏走远,眼里的墨色暴露了自己沉迷的深度。红鳟说:“今天又没下雨。”他露齿一笑:“有的人比雨天还要好看哪。”
之后的两个礼拜,千的店都没有开门。那段时间里,镇子上出了件大事。有一栋公寓的居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木乃伊。市里研究所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都来了,拿着地质勘探的仪器和各种奇形怪状的灯。报纸上说,有可能和地下的高温气体泄漏有关。家族里的人都担心起来,嚷嚷着是不是搬到更好的水域去。太婆婆说:“这件事没那么严重呢。不过是小孩子的事罢了。”
然后又过了半年,在下雨的街道上,红鳟碰见了那个噬魇者。
“锦鳞家的红鳟么?”她问,“还记得我么?”
记得的。是她杀了锦鳞家的死对头,那条叫做刹镇冰的黑龙。太婆婆说要对噬魇者恭顺,因为她是恩人。
然而红鳟仍然感到很害怕。她怯怯地点一点头,想要逃走。
像是看出她的担忧一般,噬魇者伸出手,轻轻地抚住了她的肩。她的手真热啊,像火一样。人类的手都这么热么?
“通过跃龙门的考试了么?”
红鳟愣了一下,随后心口忽然变得很甜很暖。“过了呢!”她指着新长出来的龙角,噬魇者很欣慰地点点头。“我听你太婆婆说,那家药店的钥匙在你这里,能不能带我去?”
千的药店!红鳟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呢。“我带你去!”她拽着噬魇者的手,它现在摸起来不那么烫了。她跑得很快,那个噬魇者慢吞吞的,像一条小蛇。那道门仍然斜斜地站在那里,就像千刚刚从屋子里出去一样。红鳟把千给的那把钥匙拿出来,插到锁孔里,门“咔嗒”一声开了。她推开门,灯一瞬间自己亮了起来。
“漂亮吧!”她侧开身子,骄傲地说。
那是一条纯白色的走廊,无数的蝴蝶标本钉在两边的墙壁上,隔着玻璃罩子闪着珍珠一样的光。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以锦缎为肤,以霓虹做裳。红鳟没有注意到噬魇者忽然改变的脸色,她哼着歌向前走去,然后猛然撞上了它。它的眼睛放出雪白的光束,巨大的翅膀张开,覆盖满墙。那翅膀不是白色,不是棕色,不是灰褐色,而是血红的。
它没有被钉子钉在那里。它还活着。
六
从记事起,我就跟着老师了。其他的孩子们都有爸爸妈妈,我只有我老师。老师没有送我去幼儿园,没有送我去小学。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老师教的,连同那蹩脚的普通话。老师不让我和邻居家的孩子玩。我的玩伴都是老师的同行的孩子——总是翻白眼的闽沙、蘑菇头的林蓝、趾高气扬的百夜烛以及胆小的雷迟兮。我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打架的时候用牙齿咬着彼此的头发。然而,这些时间也都是有限的,每年也就那么两三天。我们彼此憎恶又深深眷恋。每个孩子对自己的老师都十分依恋,尽管并非所有人的老师都和我的老师一样,是个好人。有一次,沙和烛厮打的时候,扯开了他的衣服。我们看见烛肩膀上红色的伤疤,吓得一动不动。我到现在仍然记得,烛一声不响地拉好衣服,扬着头从我们身边静静走开的样子。
标本(8)
十三岁的时候,我花了大笔的时间研究老师工作的意义。我看了很多书,戴上了厚厚的眼镜。我写了一些东西,现在看来是很幼稚狂妄的,诸如——《噬魇者是过时的职业》、《噬魇者的师徒传承模式之我见》、《噬魇者的教育模式对孩子的不良影响》……这些东西,我都是背着老师写,虽然在学徒之间传阅过,引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