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倒没有说,但我想老师应该明白吧。”提到华闲之,柳孤寒的讥讽之色总算收敛,他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有些失神的崔远钟,自顾自走开。
拐过墙角,柳孤寒脸上禁不住浮起一丝笑来,轻轻扔下了“笨蛋”两字,崔远钟依旧有些怔忡,半晌才猛然想起,自己原本要问柳孤寒是不是被阳春雪缠不过了“逃”到贵立来的,却给他用扶英皇储之事岔开了过去。
“孤寒是有意岔开,还是心中真如此认为,亦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这个问题稍稍缠绕了一下崔远钟,他便又放开了,为这样的问题去伤脑筋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摆脱了崔远钟,柳孤寒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其实崔远钟没有猜错,他确实是被阳春雪缠不过了“逃”到贵立来的。一向习惯与人保持距离的他,无法忍受阳春雪的亲昵,也不知如何去与这个聪慧的女孩相处,唯一能做的便是避开了。
轩辕望失血过多,虽然有绯雨的异术和扶英郎中的诊治,却也连着几日身体不适,因此一直请假在会馆中休息。崔远钟石铁山与其他学子一切依旧,枪术好手带来的风波看似平静下来,唯有柳孤寒每日里不是练剑就是逛街,便是一直呆在会馆中的轩辕望,也很少能见着他的身影。
“阿望,看到孤寒哥哥了么?”
当阳春雪突然出现在轩辕望身边时,轩辕望着实吓一大跳,没想到她竟然跑到贵立来了。
“是小雪啊,老师呢?”
“怎么,老师没来我就不能来!”阳春雪耸了耸鼻子,微撇着嘴嗔着,这让轩辕望立即头大如斗,他与阳春雪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还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个越来越活泼的小丫头。
“孤寒哥哥呢?”阳春雪再次问道,轩辕望心中一动,自从被柳孤寒从大街上救回来起,阳春雪对柳孤寒就有一种奇特的依恋,虽然华闲之与赵王殿下的宠爱让她日益活泼,但对柳孤寒的依恋却一如既往,或许这便是柳孤寒突然回到贵立城的原因吧。
“上街去了,嗯……大约再过一会儿他会回来吧。”
阳春雪偏着头冲过来,一把夺过轩辕望手中的书:“怎么你也和老师一样,书从来不离手呢?”
“哈哈,因为我是老师的弟子。”轩辕望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阳春雪夺去的书,“前人智慧,尽在书中,只有多读书,方能多明理。”
“书中什么道理都有吗?”因为出身“脏人”的关系,阳春雪启蒙便晚了,华闲之收留她之后才开始识字,但对于读书她的兴趣始终不大,难得她对书如此有兴趣,轩辕望便点头道:“那是自然,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谷万钟,书中自有黄金屋……”
“骗人,若是书中什么都有,那为何大伙还要耕作做工,直接吃书不得得了?”阳春雪一句话便将轩辕望哽了回去,见轩辕望瞠目结舌,阳春雪晃了晃头:“老师说了,那么多书就一句话最有用。”
“哪一句?”听到她难得要调书包,轩辕望有些好笑。阳春雪卖了会关子,终于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轩辕望不禁愕然,阳春雪所说他自然懂,但这样的话自阳春雪口中说出来,让他大吃一惊。还不懂他回过神来,阳春雪忽然满脸欢喜,一边向外奔去一边道:“孤寒哥哥回来了,我去寻他去!”
“她究竟是真懂这句尽信书不如无书,还是只不过呈口舌之利呢?”这个念头在轩辕望心中回旋了一阵,听到外头柳孤寒应付阳春雪的声音,他又不觉哑然:“小雪对孤寒感觉还真灵敏啊,这么老远便知道他回来了。”
外头阳春雪欢快的笑声象银铃一样,给有些沉闷的会馆院子带来勃勃生机,轩辕望放下书,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来,阳春雪说得也是,一天到晚除去练剑便是看书,长此以往都要变成书呆剑痴了。
“做些什么好呢?”走出房门,一缕阳光自围墙外透了过来,射在轩辕望眼睛上,轩辕望伸了个懒腰,肩上的伤口被牵动了一下,痛得他咧了咧嘴。
阳春雪嘀嘀咕咕飞快地对柳孤寒说着话,柳孤寒脸偏向一边,倒没有不耐烦的神情,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阳春雪在说什么。家人遭遇的不幸,似乎并未对这个女孩造成影响,或许她将那影响藏在了心底深处不表露出来吧。
轩辕望忽然觉得,欢乐而活跃的阳春雪与阴沉冷郁的柳孤寒站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怪异的谐调,这让他的心中动了一下。这种感觉让他想起自己在云想绸缎庄之时,曾听那些精于制衣的老裁缝们说鲜明的对比也是一种“搭配”。
“有事做了,自离开华州,还不曾裁剪过衣裳呢。”轩辕望微微笑了下,心中泛起一阵温暖,他在云想绸缎庄里一向勤恳好学,因此也在几个老裁缝那儿学到一手裁剪的手艺,起初他对此倒也有些兴趣,但习剑以来便渐渐将之忘记,如今正好可以捡回来重温旧梦。
“若是有可能,让绯雨穿着我做的衣裳……”
一个小小的愿望在轩辕望心中产生了,他如今情根深种,为绯雨做些什么,成了他最大的乐趣。
但轩辕望却不曾想到,当他买来工具材料,在自己房中摆开架式开始裁剪时,华闲之却自河门赶了过来。
“你这是做什么?”见他在屋子里物什,华闲之怔了一下问道。
“哦……”轩辕望有些羞赧:“弟子想做件衣裳。”
“你还会这个啊,倒是难得。”华闲之不觉大笑,过了会儿,他收敛了笑:“阿望,来这扶英,更多的是为了习人之长,裁剪之事只能在余暇做做,切切不要忘了正事。”
轩辕望心中沉了一下,在很少说重话的华闲之口中,这其实就是责怪自己玩物丧志了。虽然明知华闲之所说是正理,他对自己师兄弟寄予厚望,希望能在复兴大余的事上与他同心协力,但轩辕望心中却仍有些犹豫。
老师的愿望固然是好的,他为自己诸人指出的道路也是利国利民的正道,但若是自己胸中原本就没有那般远大的志向,老师指出的道路与自己的志趣不投又当如何?
“小雪呢?”华闲之见他没有作声,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再说他,把话题转到了阳春雪身上。轩辕望道:“随孤寒一起出去了。”
“这个丫头,一日都离不开孤寒。”华闲之笑了笑,轩辕望觉得他的笑容中有些欣慰,他一时想不通为何华闲之会欣慰,正思忖时,听说华闲之回来了的崔远钟也走进屋里。
“老师,你来了!”见到华闲之,崔远钟极为感兴,大声嚷嚷起来。华闲之颔了颔首,道:“小雪这个丫头,一个人跑到这来,我有些不放心,因此跟来看看。”
轩辕望猛然抬起头来,他印象中,华闲之是不会向弟子们解释的,他曾说过,所谓解释不过是巧言令色欺人欺己,只要站在对方立场之上替对方着想,那么自然能理解对方,也就无须什么解释。
崔远钟也轻轻挑了挑眉,从华闲之的话语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丝不祥之意。
“最近自大余来的信件,可曾少过什么没有?”
看到无法在两个弟子面前掩饰自己的真意,华闲之无奈了,这两个弟子还不是一般的聪明啊。
“啊?”崔远钟心中一动,他猛然想起一事,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与华闲之眼神相对,二人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担忧。崔远钟想了会儿才道:“想来有些事情耽搁了吧,应该没有事的。”
“唔。”华闲之推开门,缓步行到会馆院中,崔远钟也跟了出去,轩辕望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中却浮起一张有些苍白的女子的脸。
“那位依素姑娘,似乎有段时间没有信来了。”他心中暗想。
随赵王来到扶英,并不意味着华闲之与大余国便失去了联系,每隔月余便有一批信件家书由宝船运来,虽然有些迟了,但对于这些远在异国他乡的游子而言,这是最让他们觉得慰藉的了。乡音愈远,乡愁愈深,休说是那些涉世不深的少年,便是华闲之也禁不住被这威力无比的情绪缠绕。来自东都开定的信件,不仅给了他心的慰籍,也让他在枯燥繁冗的事务中得到放松。
但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得到依素的信了,华闲之心中也有些焦急,在东都之时,他有意回避这个少女,但远隔重洋时,却总是梦回那小楼。从东都开定,到扶英河门,月仍如旧,心却不同。
望着天顶的这轮满月,华闲之轻轻叹了声,这样的月夜,总是让人浮想连翩,或者自己远离乡园故国而变得有些软弱了吧,竟然被这样的情绪所左右,甚至于找个借口从河门来到贵立,为的无非是离大余国更近些,能够更早一日收到来自开定的信而已。
“或者人总是如此,不在身边的东西,才会觉得宝贵吧。”
“嗯?”院子之外传来的脚步声让华闲之终于摆脱了自己的思忖,他双眉微微挑了起来,这样的夜里,这么急的脚步,应当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吧。
“华先生!”
来者似乎知道他在这里,在院子外低低唤了声,华闲之开了院门,一个人缩在围墙的阴影之中,一双闪闪发亮的眸子给人极深印象。华闲之似乎认识他,神色微微有些变化:“怎么你来了?”
“国中将有大变,请华先生速回河门。”
那人没有同华闲之客套,简洁地说了一句,将一张纸交到华闲之手中,转身又遁入黑暗里。华闲之关上门回到屋里,就着灯光看了那纸上之字,一向镇定的他,脸上也禁不住现出震惊来。
“应当还有魔石之车通往河门吧。”他直起身来,大踏步又走了出去。
“老师呢?”
“昨晚赶回河门了。”崔远钟脸上的神色让柳孤寒感觉到异样,而阳春雪则吐吐舌:“老师没骂我就走了,一定是生了很大气啊,孤寒哥哥,我们也回去吧。”
柳孤寒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崔远钟沉默了会儿,耸耸肩道:“不是因为你们,是大余国出事了。”
“大余国出事了!”石铁山霍然站起,瞪大双眼望向崔远钟,轩辕望也挠了挠头,若不是出了大事,华闲之也不会如此急着赶回赵王殿下身边,这国中巨变,会不会影响到他们这群在异乡游学的少年?
正如华闲之所推断的,当作为太子与秦楚二王之间平衡者的赵王殿下离开大余国,太子与秦楚二王之间的矛盾便日益尖锐起来,随着时间流逝,这些矛盾积累越深,终会不可收拾。但华闲之所未料到的是,泰西诸国扩张的脚步如此迅速,已经将触角伸到了神洲大余国,在大余国最南之港城沽井,泰西人侵入港口,守军虽然英勇作战,却奈何不了魔石铁舟,一战败北,沽井水师尽墨,再战又败,炮台失守,三战之时,沽井守将弃城而逃,泰西人夺取了大余国的南大门。
沽井战败,举国震惊,不等陛下追究败将之责,泰西使者已然抵达国都,陛下本有意见他好打听泰西诸国虚实,却因为是否在正殿见这“化外”之臣而引发朝臣争论,后来折中定在偏殿见泰西使者,又因为是否行跪拜礼之事迁延数日。还不等陛下见了那泰西使者,南方战报又传来,南淮总督凌彻不等朝中旨意便出兵沽井,偕沽井居民奋战击退泰西之敌,迫使其退出沽井逃回海上。从大败到惨胜不过是十五日之事,泰西人入侵带来的震动象石子扔进死水一般,激起一圈涟漪后便无声无息,见泰西使者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一时间满朝又是歌舞声平,太子与秦楚二王之争再起。
“愚蠢,愚蠢!”
接到华闲之带来的消息,赵王将手中青瓷茶杯重重摔在地上,虽然铺着毯子,那青瓷杯子依旧摔得粉碎。赵王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过了会问道:“闲之,你以为如何?”
“若是泰西诸国举国来犯,虽然凌彻这样的能臣,只怕也无法取胜。我料想来的只不过是泰西一支先遣军,为的是试探我大余国虚实。”华闲之没有正视赵王李景楼,脸色倒依然从容,“若是我朝能由此惊觉,则尚有回天之术,若是依旧顽固不化,则危在旦夕……”
“正是如此!我那太子哥哥与秦王楚王二位兄长却对此一无所知,江山社稷交给他们,让我如何甘心!”
赵王脸色深沉,不再问华闲之意见,直接决断道:“闲之,如今看来再等下去只会延误时机,只得提前发动了!”
华闲之双眉紧锁,沉默了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是,我这便去安排。”
原来按华闲之之计,太子与秦楚二王迟早会自相残杀,无论谁胜谁负,必然会两败俱伤,甚至于双方动用私兵在国都交战,但泰西诸国入侵将这按部就班的计划完全打乱,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定下大局,有些与华闲之本意相左之事也不得不做了。
“真的要如此么?”华闲之虽然应承了赵王,心中却翻滚不止,出了屋子,他默默仰望着天空,自己为的是那个“道”字而将自己的人与剑都交给了赵王,希望借他之手将这个已经渐渐丢失的“道”重新布洒于大余国,但为达到这个目的,却不得不做有违于“道”之事,这究竟是对还是错?
“世上之事,是与非之间还真的很难分清。”当几日之后柳孤寒与阳春雪回到他身边时,他如此对柳孤寒说。比起过于信任他的崔远钟,柳孤寒这个跟随时间并不长久的弟子有时能提出极尖锐的问题,回答柳孤寒这些问题,也是华闲之自省的一种方式。
“我明白。”柳孤寒的回答依旧简单,“世上之事,有所得必有所失,想要获得首先要付出代价。”
“大道之行,也要付出代价啊……”华闲之回过头来,“我只希望,来到这求学的少年们不要成为代价。”
柳孤寒沉默了,华闲之劝动赵王挑这数百少年来扶英,为的是给将来播下希望的种子,那被扶英人称作老大帝国的大余国,实在是需要这批新鲜血液。
“老师,我回大余国。”屋外传来阳春雪的笑声,柳孤寒沉默许久,突然道。
“啊?”华闲之怔了一怔,瞳孔猛然收缩。
“做任何事都必须付出代价,老师不能回去,那么就由弟子替老师付这代价。”柳孤寒什么也没说,将自己的目光移向一边,华闲之却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声音。
“孤寒,如果你只是为了躲避春雪的话,没有必要如此。”华闲之叹了口气。
“那么,老师,我去准备了。”柳孤寒却笑了起来:“明天我就回贵立。”
柳孤寒的离开让轩辕望有些吃惊,但他与崔远钟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为保护更多的人,柳孤寒不得不重新拿起他的杀人之剑,现在是柳孤寒,或者有一日,他们也要拿起那样的剑吧。
“说起来,阿望你还从来没有伤过人命呢。”
轩辕望停了一下手中的剪刀,道:“你如此说是何意思?”
崔远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希望你永远也不需要杀人啊。”
“永远也不需要杀人吗……”轩辕望又开始裁剪手中的布料,这些日子他渐渐找回了两年前的感觉,剪刀在他手中渐渐得心应手起来。“我也希望,我的手永远只是用来握剑,或者是执剪刀,而不必沾上人的性命。”
“阿望,老师说过,远望寒山雪,我们五个人合成一句剑道之诗。”崔远钟拍在轩辕望肩上的手没有拿开,他看出轩辕望心中的惶恐,轩辕望原本就不是喜好纷争之人,只不过踏上了剑之路,出于对剑的喜爱与求胜之心,他才放弃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下去的梦想,崔远钟不知道这其中什么原因起了关键作用,但他却知道,这种惶恐,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