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从那边传来一个话声:“岳大哥!”
显然是刚进来那人。
话声相当清朗。
只是,怎么“岳大哥”?
难道那五、六个里,有姓“岳”的?
要是没有,那就是叫关山月。关山月这时姓“岳”,叫“三官”。
可是,来人怎么会知道?
这又是谁?
关山月还没有答应,来人已到了那五、六个后头,挺俊,挺体面一个年轻汉子,只听他又道:“岳大哥,是我!”
天,赫然竟是贾亮!
师兄郭怀贴身两个好弟兄里的一个……贾亮。
另一个诸明,不久前在“怀柔”才见过,给他送坐骑,送花销来。
会是贾亮!
关山月忙说了话:“是兄弟?兄弟怎么会在‘承德’?”
贾亮道“岳大哥,咱们待会儿再说。”一顿,问:“这是早怎么回事儿?”
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一付官架子,还带点官腔。
这时候那五、六个已经转过身去了,捧登录簿那个眼神儿妙,耳朵也好,看得见,听得出,脸色没那么冷,凶相也不见了,可还是问了一声:“你是……”
贾亮道:“京里‘南海王府’的!”
京里“南海王府”来头之大,普天下的官衙,可没有不知道的。
不是皇族,不是和硕亲王,可比皇族的和硕亲王要得皇上看重,皇上简直就敬三分。
那五、六个都一怔。
捧登录簿那个道:“京里‘南海王府’的?”
这是复述!
可也是问!
贾亮从腰里取出一面腰牌,顺手递出:“照亮点儿,让他看清楚了!”
伙计挺机灵,忙把灯笼栘了过去。
腰牌约巴掌大,上刻一颗虎头,四个字……“南海王府”!
灯光照亮下,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五、六个哈了腰,垂下了手。
衙门大一级,都能压死人,何况“南海王府”这么大的来头?
贾亮收起了腰牌,道:“这会儿可答我问话了吧?”
捧登录簿那个态度恭谨,话说得也恭谨:“回您,衙门接奉上头的密令,说有人要坏官里的事,人往这一带来了,可能会在‘承德’歇脚,着派人严加查缉。”
贾亮道:“有人要坏官里的事?”
捧登录簿那个道:“正是!”
贾亮道:“有人要坏官里什么事?”
捧登录簿那个道:“这个上头没明说,衙门也没有交代,下差等没敢问。”
贾亮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捧登录簿那个嗫嚅道:“这个、这个,下差等就不清楚了。”
贾亮道:“只知道有人要坏官里的事,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等怎么就抓我这位岳大哥?”
捧登录簿那个道:“上头交代,那人骑匹蒙古马……”
关山月心头一跳。
贾亮道:“这叫什么话?骑蒙古马的就是要坏官里事的人,骑蒙古马的人可不少,难道都是?”
捧登录簿那个道:“还说是从‘古北口’来的,这位承认他是……”
贾亮道:“从‘古北口’来的?”
捧登录簿那个道:“正是!”
贾亮道:“这阵子,官道不让人走了,来往‘热河’、‘河北’不走‘古北口’走哪儿?这阵子从‘古北口’骑蒙古马来到‘热河’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再说,我这位岳大哥要是你等要抓的人,他会承认是从‘古北口’来的么?”
捧登录簿那个道:“还有,这位登录的是牲口买卖,行囊里却藏着一把剑!”
马脸汉子忙举起“巨阙”:“就是这把!”
贾亮当然认得出“巨阙”,可是他没有说破,道:“买卖人就不用防身了么?不会武的请人保镖,会武的自己保自己,有什么不对?又有哪条王法不许买卖人带兵刃?”
捧登录簿那个倒一时没能答上话来。
贾亮向马脸汉子伸出了手:“拿来!”
马脸汉子当然知道贾亮要什么,忙双手把“巨阙”递了过去。
贾亮接过“巨阙”,道:“这是我来看我这位岳大哥了,要是我没来,我这位岳大哥不就让你等抓走了么?”
捧登录簿那个忙躬身:“下差等不知道……”
贾亮一摇手,道:“你等也是奉命行事,不怪你等,这件事就到这儿了,撤吧!”
入耳一声“不怪”,又听说让撤,那五、六个如逢大赦,躬身一声答应,就要走。
关山月突然说了话:“慢着!”
那五、六个收势停住,齐望关山月。
关山月向马脸汉子伸出了手,没说话。
马脸汉子一惊,接着一脸窘迫,忙探手入怀,摸出个小檀木盒,过来双手递给了关山月。
正是两位嫂子给的,让诸明送来的盘缠,
贾亮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道:“你等是‘承德’哪个衙门的?手脚可真干净!”
捧登录簿那个大惊,狠瞪马脸汉子。
马脸汉子白了脸,额上都见了汗。
关山月道:“行了,兄弟,让他几位走吧!”
贾亮道:“不是我这位岳大哥大人大度,就有你等好受的,走!”
没说“滚”,算客气!
那五、六个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三脚并成两步,急急走了。
伙计提着灯笼也跟着跑了。
都跑了,关山月把贾亮让进了屋。
贾亮双手还了关山月的“巨阙”,一声:“关爷!”就要拜倒。
关山月伸手拦住:“兄弟,我不敢当。”
贾亮也说:“见关爷如同见爷……”
关山月道:“跟诸明兄弟我也说了,咱们不来这个。”
贾亮拜不下去,道:“贾亮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关山月拉着贾亮去坐,贾亮不肯,关山月强拉他坐下。贾亮挣不动,也不敢挣,只好坐下。
都坐下了,关山月把“巨阙”跟檀木盒都放在了桌上,道:“我在‘怀柔’,师兄让诸明兄弟送来的,还有匹蒙古马。”
贾亮正襟危坐说话:“贾亮知道,爷派诸明上‘怀柔’见您,派贾亮上‘承德’来出一份力。”
关山月道:“兄弟是说……”
贾亮道:“他们主子来打围,王公大臣随行侍驾,爷当初跟他们说好的,只进京住进‘南海王府’,算是表示拥老二,其他的事一概不管,京里各营好手也来了不少,可是还不够,各大府邸都派出人手支援,爷这就不好不派贾亮来,表示也出一份力了。”
原来如此。
关山月道:“兄弟又怎么知道我住这家客栈,到这儿来找我了?”
贾亮道:“是贾亮听说他们在查缉一个骑蒙古马的江湖客,又听说一个骑蒙古马的江湖客,投宿在这家客栈,贾亮知道爷派诸明给您送了匹蒙占马,也知道您要上蒙古去,怀疑这个人是您,赶来看看,到了客栈,一问柜房,知道客人登录的姓名是岳三官,从‘河北’来,上‘蒙古’去,岳三官就是您名讳倒过来念的谐音,贾亮就肯定是您了,贾亮来迟了,让您受了惊扰。”
关山月道:“兄弟别这么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正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贾亮道:“关爷,他们说查缉的那个人,要坏官里的事,是怎么回事?”
关山月道:“我也不知道。”
贾亮道:“不会是莫须有吧?”
关山月道:“应该不会,没有理由莫须有,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来了。
贾亮道:“关爷,那就个对了,他们还是知道有您这么个人来了。”
关山月微点头:“这倒是,可是我并没有干什么,除了我曾经拦‘大刀会’藉这机会行刺他们那个主子,可是这怎么是坏他官里的事?”
贾亮道:“您曾拦‘大刀会’想藉这个机会行刺他们那个主子?”
关山月当即把拦“大刀会”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毕,贾亮道:“原来有这么回事儿,要真是因为这回事儿,这算坏他们官里什么事?简直就是帮了他们官里的大忙!”
还真是。
关山月道:“别的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了。”
贾亮目光一凝:“关爷,即便就是这件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关山月道:“我也想到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贾亮道:“他们说您要坏官里的事儿,似乎是说,您还没坏官里的事儿,他们已经知道了。”
关山点头:“像是兄弟说的。”
贾亮道:“他们哪儿来的这么灵通的消息?”
关山月道:“这就不知道了。”
贾亮道:“关爷,您拦‘大刀会’要行刺虏主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关山月道:“只有‘大刀会’留在‘古北口’外的那些人。”
贾亮道:“难道会是……”
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关山月道:“兄弟是说……”
也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贾亮道:“关爷,‘大刀会’里,会不会有内奸?”
关山月道:“‘大刀会’要是有内奸,正如兄弟所说,我拦‘大刀会’行刺他们主子,如同帮了他们大忙,他们怎么说我坏了官里的事?”
贾亮微微一怔:“这倒是,这就想不通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候,又是一阵杂乱步履声传了过来。
又有人进了院子,人比刚才还多。
也不像是住店的。
关山月道:“又来了。”
贾亮扬了眉。
杂乱步履声很快到了门口,只听有人沉喝:“姓岳的,出来。”
关山月淡然道:“还没完,而且这回不善。”
听得出来。
贾亮双眉扬得老高,站了起来:“您在屋里歇着,贾亮出去。”
他往外就走。
关山月也站了起来:“我也出去看看。”
也跟了出去。
贾亮开门,跟关山月一前一后出了屋,看见了,仍由伙计提盏灯笼陪着,除了刚才那五、六个之外又多了二个。
穿着打扮跟那五、六个不同,气势也不一样,神色更冷,更淡。
恐怕是大衙门来的。
贾亮跟关山月一出来,刚才拿登录簿那个立即抬手指:“禀班领,这位是‘南海王府’,这个就是姓岳的!”
“这位”、“这个”,不一样!
多出来的那三个里,站在最前头那个阴沉瘦高个儿说了话,冰冷:“尊驾是‘南海王府’的?”
“尊驾”,够客气!
以他三个的气势,此时此地不该这么客气。
当然,绝对是因为“南海王府”这块招牌!
贾亮也够冷,更傲:“不错!”
阴沉瘦高个儿道:“能不能让我看看腰牌?”
贾亮道:“你是哪个衙门的?”
阴沉瘦高个儿道:“京里‘侍卫营’的!”
京里“侍卫营’的,大衙门!
论吃这碗公事饭的,没有比这个衙门更大的了。
贾亮可不在乎:“先让我看看你的腰牌。”
阴沉瘦高个儿二话没说,腰里摸出腰牌,托在手里亮了亮。
有灯笼照着,可以看得很清楚,银牌,约巴掌大,上头也刻个虎头,虎头下只一个大宇:“侍”!
没错,确是“侍卫营”的腰牌。
“侍卫营”负责禁城禁卫,由“领侍卫内大臣”统领,阶高权大,能先杀予夺,谁敢冒充,谁又敢假造这种腰牌?
贾亮当然认得,也亮了“南晦王府’腰牌。
阴沉瘦高个儿也看清楚了,他更明白“南海王府”这块招牌的份量,脸色没那么冷了,神情也没那么傲了,道:“这位岳姓客人,是尊驾的朋友?”
贾亮道:“不错。”
阴沉瘦高个儿道:“尊驾也知道,他们几个为什么找这位岳姓客人了?”
贾亮道:“不错,我已经知道了。”
阴沉瘦高个儿道:“恐怕尊驾不能保他了。”
贾亮道:“怎么说?,”
阴沉瘦高个儿道:“上头刚刚接获密报,已经证实他确是坏官里事的那个人,也已经坏了官里的事了。”
贾亮道:“所以班领你带着他几个又来了?”
阴沉瘦高个儿道:“大家伙都接奉了上头的密令,我带着两个弟兄刚出来就碰见了这几个,听了他们的禀报,我不敢怠慢,急忙赶来,事关重大,万不得已,还请尊驾抬抬手!”
贾亮道:“好说,奉命行事,不得已,吃咱们这碗饭的都知道。只是,说我这位岳大哥坏了官里的事,我这位岳大哥究竟坏了官里什么事?”
阴沉瘦高个儿道:“这个,上头没交代,我们这些人也没多问,上头这么下密令,我们这些人就奉命行事。”
贾亮道:“如此这般对别人,我可以不管,可是如此这般对我这位岳大哥,我却不能不闻不问,不说清楚罪名就拿人,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阴沉瘦高个儿道:“我是真不知道。”
贾亮道:“那班领你包涵,回去问清楚再来拿人,我既保我这位岳大哥,也保班领你带着人再来的时候,我这位岳大哥绝对还在这儿!”
阴沉瘦高个儿道:“尊驾……”
贾亮道:“班领,我也是不得已。”
阴沉瘦高个儿迟疑了一下,目光一凝:“只要说清楚他坏了官里什么事,尊驾就撤手?”
好说话,也好耐性。
当然还是因为“南海王府”这块招牌。
贾亮道:“不错。”
阴沉瘦高个儿道:“自己人,我就对尊驾说了吧!上头说,有个叛逆组织,打算趁这回打围,要行刺皇上,让他给拦了。”
还真是因为这件事。
贾亮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阴沉瘦高个儿道:“尊驾可以撤手了么?”
贾亮没答,又问:“班领,有什么证据,指我这位岳大哥,确是那个人?还是因为我这位岳大哥骑的是匹蒙古马,从‘古北口’来?”
阴沉瘦高个儿道:“不,已经知道,他也是个叛逆了。”
贾亮目光一凝:“班领,这可不能随意轻指,这可是杀头、抄家,甚至于灭门的事。”
阴沉瘦高个儿道:“这是上头说的。”
贾亮道:“上头也不能随意轻指,总得有证据。”
阴沉瘦高个儿道:“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贾亮道:“那再请班领包涵,我还是不能让班领拿人。”
阴沉瘦高个儿道:“尊驾,‘侍卫营’拿人,什么时候要过证据?”
还真是。
贾亮道:“那是对别人,我不管,这是对我这位岳大哥。”
阴沉瘦高个儿道:“尊驾这不是让我为难么?’贾亮道:“我不得已,再请班领包涵。”
阴沉瘦高个儿还待再说。
贾亮道:“班领,官里做事,是不是情、理、法……得顾?”
阴沉瘦高个儿道:“尊驾这是说,官里做事不顾情、理?”
贾亮道:“不止情、理,这回连法都没顾。”
阴沉瘦高个儿道:“尊驾这话,我不明白。”
他还是真不明白。
贾亮道:“班领说,上头说有个叛逆组织,要趁这回打围,行剌皇上,让我这位岳大哥给拦了;这是坏了官里的事,所以要抓他?”
阴沉瘦高个儿道:“不错,”
贾亮道:“没错么?班领。”
阴沉瘦高个儿道:“错不了,我亲耳听见上头交代的。”
贾亮道:“班领,这是帮了官里的忙,还是坏了官里的事,我这位岳大哥简直是有功无过,官里怎么能抓他?这不是情、理、法都不顾么?”
要照这么说,真是,绝对是!
这位“侍卫营”的班领,应该是哑口无言,没话说了。
哪知,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阴沉瘦高个儿不但有话说,还相当镇定,他道:“尊驾不知道,皇上根本就没来!”
倒是贾亮,关山月都为之一怔。
贾亮道:“怎么说?皇上根本就没来?”
阴沉瘦高个儿道:“皇上每年都上‘热河’来打围,可是今年皇上不想来,上头就利用这机会,打算张网捕杀一些叛逆,有叛逆要上钩,让他给拦了,尊驾说,这是坏官里的事,还是帮官里的忙?他还有功无过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贾亮、关山月都明白了。
似乎,贾亮应该哑口无言,没话说了。
一样的理虽如此,事却不然。
贾亮不但有话说,而且也不慌不忙,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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