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永远忘不掉这样的声音。
回忆蓦地如潮水涌来,他看见一个妙龄少女站在他面前,脸蛋因怒意而烧红,眼眸却孕育着水漾的泪,倔强地对他撂话——
你要记住,这是你选择的。
下次见面,不管我变得多有名、多么漂亮,都不要来认我,不准跟我打招呼,我也会装作不认识你。
懂了吗?
今天过后,我们就是陌生人!
“……朱先生,你听见我说的吗?”音乐般的嗓音惊醒他迷离的思绪。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陌生人”。“听见了,夏小姐似乎对我的经历了如指掌。”
夏海音忽地一颦秀眉,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将文件甩在一旁。“只是一些例行调查而已。”
“不晓得夏小姐为什么要调查我呢?”他礼貌地问。
“我总得弄清楚我身边的人的来龙去脉。”她似笑非笑。“不然我的经纪人可不会放心。”
她身边的人?他不解。“我不明白夏小姐的意思。”
她不回答,指了指茶几上一方纸盒。“那个,请朱先生打开来看。”
他依言打开盒盖,里头装着一迭信,他看了看信封,字迹都是同一个人写的,发件地点及邮戳却来自不同的地方。
“要我看内容吗?”他问。
“嗯。”
于是他随手拆开其中一封信来看。几张信纸,诉说着满满的爱恋之情,看来是出自某个狂热粉丝的手笔。
“这是乐迷的信吗?”
“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
所以有问题喽?
朱在宇心念一动,继续拆信,信的内容愈写愈长,夹带着五花八门的玩意,有剪报、图片,以及一些手工制的小礼物。
当他看见一迭照片时,眉头逐渐锁紧。
照片里的主角当然是夏海音,上节目的她、在街头走动的她、跟粉丝微笑挥手的她,还有几张是私生活的她——她站在窗前专注地拉着小提琴,她穿着白色浴袍,坐在沙发上与小香闲聊,她伸手卸下发夹,一头乌黑秀发如瀑布倾泻,她拿手指轻点樱唇,彷佛陷入深思……
他倏地捏紧照片。“这些都什么时候拍的?”
“我不知道。”她直视他。“但我确定这个人拍的是我,而且就在这间房子。”
“他偷窥你。”他陈述结论,近乎咬牙切齿。
她点头。“据说这种行为就叫Stalker。”
“你有请警方查过这房子里有没有被安装针孔摄影机吗?”
“没有。没有摄影机,也没有窃听器。”
“那么他可能是用长镜头偷窥。”朱在宇起身来到落地窗前,掀开薄纱窗帘,对面连着几栋公寓。那个偷窥狂很可能住在其中一户。他回头望向夏海音。“你需要我帮忙找出那个Stalker吗?”
她微笑。“如果能找出来当然好,不过我需要的是一个随身保镳。”
“什么?”他一愣。
“你听见了,我需要一个保镳。”她眉目不动,依然用那种女王之姿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朱先生是特勤人员,纪录良好,专业素养也很受称赞,根据调查,你不仅枪法神准,近身擒拿术也是第一流的。”
“夏小姐的意思是想雇用我当你的保镳?”
“不错。你可能也知道,我在TW是挺受欢迎的,出入都会惹来粉丝追逐。听说你遭到停职半年处分,正好,在年底的欧洲巡回演出开始以前,我预计在TW再停留半年,这半年,我要你担任我的随身保镳,寸步不离。”
她疯了吗?要他跟她寸步不离?
朱在宇沉下眼里所有的情绪波动,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我不担任私人保镳。”
“你只保护重要人物,是这个意思吗?”她冷笑,语锋略微尖锐。“所以我不够重要?”
“我不是这意思。”他解释。“夏小姐当然是……很重要的。”在很多粉丝的心目中。“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担任私人保镳,如果夏小姐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朋友——”
“我只要你!”她打断他。
他怔住,无言地望她。
她依然笑着,浅浅地、透明地笑着,如果他习惯了不笑,那么她一定很习惯笑,他能想象她脸上变化出各种各样的笑容,也许还有编号。
现在,她是用第几号笑容面对他呢?
“听着,朱在宇先生。”她盈盈起身,来到他面前,与他对峙,虽然明显比他矮了一个头,但傲慢的气势不输他。“要不就是我一个人走在大街小巷,随便哪个变态拿我当跟踪对象;要不就是你,保护我不受任何人伤害——你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
朱在宇苦涩地拢眉。“何必……一定要我?”
“因为我是夏海音。”她一字一句地落话。“我只要最好的,你从以前到现在,各项表现都是第一名,我信任你的专业。”
她信任他?
他惘然。“你的调查员没告诉你我之所以停职是因为遭到记过处分吗?我的纪录没你想象的那么完美。”
她凝视他,水漾的眼潭似乎微微起了波澜。“为什么被记过?”
“你没查到吗?”他不答反问。
“我只听说你在执勤时擅离岗位。为什么?”她的视线坚持锁定他,似是想从他眼里看出一丝端倪。
有转瞬的时间,他想别开头。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总之有这件事。”他神色不动,近乎漠然。“所以我并不值得你的信任。”
她眼神一冷,笑意同时从脸上消褪。“我信不信任你,不是由你决定,是由我决定。”
“海音……”
她一颤,朝他扫来一记如电的眼神。
他在做什么?竟然直呼她的芳名?
朱在宇懊恼地掐了掐指头。“夏小姐。”他更正称呼。“我——”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她再次打断他,也不知是性急,还是不想听到他的拒绝。“我的耐性不多,只能等你三天。”
三天,够长了,但也很短。
要他在三天内决定,是不是要再跟这个女人有所牵扯?这个曾经吹皱他生命一池春水的女人。
朱在宇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了,多年来的职业训练,即便面临再紧急危险的情况,他的心跳也不曾错漏一拍,但现在,他的心乱了。
夏海音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撇过脸。“你走吧。”
他颔首,行走时身姿轻巧如豹,无声无息。
“朱在宇!”她蓦地扬声喊,语气蕴着某种奇异的迫切。
他回过头。
她看着他,远远地与他对望,太远了,他看不清她谜样的神情,只觉得她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迟疑地吞吐。
最后,她终于轻轻落下一句——
“离开的时候记得关上门。”
第2章(1)
七年前。
一个热得很鲜明的夏天,太阳仿佛不要命似地肆意燃烧,叶子绿得很青翠,花开得很灿烂,人心浮动。
那年,朱在宇二十四岁,刚进特勤中心没多久,第一个任务便是被派往担任在野党总统候选人吴秉志的随扈。
大选前一年,竞选活动已热闹展开,候选人上山下乡,走遍全台湾,朱在宇也跟着东奔西跑。
初次出勤,他很认真,也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观察学长的一举一动,绷着精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他聪颖勤奋,只须稍加点拨便掌握诀窍,不到两个月,他不但熟悉了担任随扈的流程,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往往是他第一个注意到。
长官称赞他,吴秉志看重他,当时年轻的他也不禁因此有些意气风发。
直到遇见了她。
夏海音,吴秉志夫人的外甥女,她韶龄十八,在维也纳音乐学院进修,趁着暑假期间回台湾度假,由于父母都旅居国外,阿姨表姐便邀她来家里小住。
她跟表姐吴仪君感情很好,两姐妹经常嘻嘻哈哈的,笑声传遍整个屋子。
好吵!
自从进军校后,朱在宇便很少跟女性这种动物接触,也很不习惯她们吱吱喳喳的说话声以及尖锐夸张的笑声,他私下认为简直跟噪音污染没什么分别。
对夏海音,他印象也不好。这女孩不像她表姐随和可亲,对谁都开朗地打招呼,或许是自恃美貌及音乐才气,她有点傲,脾气有点呛,穿着打扮也学外国女孩那套,大胆前卫。
对其他随扈来说,家里多了这么个窈窕美眉倒是很养眼,就当吃冰淇淋,全身清凉。
朱在宇就曾偶然听见两个学长私下在打赌,看谁有办法讨得美眉甜蜜一笑,结果是她谁也不理,各送两枚白眼。
好傲的女生!
对她,朱在宇是敬而远之,偏偏她主动来招惹他。
这天,总统候选人在家休息,佣人们上上下下打点,准备晚上一场私人社交宴会,而他们几名随扈在确认四周安全后,各自站岗。
“喂!”
他正在检查前院时,一道清隽的娇嗓在身后响起,他皱了皱眉。
“喂!我在叫你。”那娇气的嗓音又扬起。
他旋过身,面对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事吗?”
“你,陪我去买东西。”命令的口气。
她以为她是谁?
朱在宇眯了眯眼。“抱歉,这不属于我的任务范围。”
她眨眨眼。“你们组长说你有空,可以开车载我。”
“我的工作并不是担任大小姐的司机。”他语气冷硬。“我是负责保护总统候选人的安全。”
“我是我姨丈的外甥女,他的家属你们不用保护吗?”
“国家没规定候选人的家属也可以申请随扈。”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载我出门吗?那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负责吗?”
“我说过了,我保护的对象是这个国家的总统候选人。”
也就是说,不是她。
“你!”夏海音恼了,明眸点燃火光,比夏天的阳光还灼热。
他凝立原地,淡然迎视她懊恼的注视,一滴汗也没流。
“在宇,就麻烦你陪我们海音去一趟吧!”后来是总统候选人亲自出面说服他。“她很早就到国外求学,对台湾路不熟,一个人出门我实在不放心,有你保护,我就安心多了。”
长官有命,他不得不从,闷闷地开出一辆奔驰轿车。
她可得意了,坐在后座,昂首微笑。“就说我姨丈很疼我,你干么惹我不开心呢?”
他咬牙,从后视镜瞪视她,她发现了,笑得愈加甜美。
这一路上,她大小姐就宛如公主出巡,事事要他鞠躬尽瘁,门要他打开,东西要他提,她随口说店名,他看地图找路,完全拿他当仆从使唤。
为了不得罪长官,他极力忍气吞声,她反倒更加猖狂,时不时故意整整他,趁他分神时闹失踪,害他以为她迷路了,在大街小巷穿梭找人。
结果找到她时,她原来在一家服装店里悠哉悠哉地试衣服,戴假发玩闹。
他快气炸了。“夏海音,你别闹了!”
她假装没注意到他的怒气,还对他搔首弄姿。“我戴这个好看吗?”
那是一顶挑染过的金色鬈发,戴在她头上,显得她脸蛋分外精致小巧,像个外国洋娃娃。
他一把扯下假发。“丑死了!跟我回去!”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
“丑?你说我丑?”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少女的自尊受伤,不愿听他的话回去,用力想甩开他。
她愈挣扎,他抓她的手愈紧,她气坏了,粉唇一张便猛咬。
“喂!你——”他虎口生疼,眼看竟被她咬了一道牙印。“你这女孩子!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怎样?”她冲着他扮鬼脸,转身就逃。
一个跑、一个追,两人都未察觉他们成了路人眼中一幅活泼的风景,很适合这个夏天。
他毕竟是男人,追踪经验丰富,很快便逮着淘气的她,她逃脱不及,被路人一绊一拐,扭了纤细的脚踝。
“啊,好痛……”她轻声尖呼。
“看吧,就要你别玩了。”他没好气地翻白眼,毫不同情。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
他蹲下身,察看她踝关节的伤势,试着按抚。
“好痛!”她惊呼。“你故意的吗?”
看样子真的扭伤了。他没理会她气愤的注视,径自打横抱起她。
“喂!”她惊吓。“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抱你上车。”他轻松地抱着她,像抱一袋软绵绵的棉花,然后很不温柔地将她丢进车厢。“在这里等着,不准动!”
她心神不宁,还没从生平第一次被异性当街公主抱的震惊回过神来,他便买回一包碎冰,用手帕包了几块,脱下她的凉鞋,将冰袋压在她脚踝冰镇。
“先消肿,回去后再搽药。”他解释,一面用两根手指巧妙地使劲推拿。
她轻轻颤栗,敏锐地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她踝间的肌肤留下的温度,看着他时,才惊觉他的鼻梁生得好挺、好迷人,像古希腊的美男雕像。
“好了,我自己来。”她急着收回白嫩的纤足,脸蛋浮染两朵娇艳的红晕。
她这是害羞吗?这样颐指气使的女孩也会害羞?
朱在宇愣了愣,忽然感觉到空气流过一股令人不安的异样,方才抚过少女踝骨的手指仿佛也烫着,他一凛,连忙定定神。
“今天应该买够了吧?我送你回去?”
“嗯。”
从此以后,青年和少女便对彼此上了心。
他们时常窥探对方,视线不经意交集时,便会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然后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又回到对方身上。
在她眼里,他是个很倔气的男孩。
在他眼里,她是个很任性的女孩。
她觉得自己讨厌他,他也认为自己不喜欢她,他们都不曾料想爱情会那么静悄悄地降临。
但爱情要来,是任何一扇紧闭的门都挡不住的。
那个夏天,连续热了好几天,热得人心浮气躁,然后上天像是吃错药了,某个闷热的午后,毫无预警地降下骤雨,伴着远方沉闷的雷响。
好棒的雨!
夏海音喜欢雨天,喜欢雨中的各种声音,雨敲着窗扉、敲着落叶,叮叮咚咚,像一首大自然的交响乐。
她冲出屋外,来到后院的泳池畔,闭上眼,聆听雨响及雷声,在心中的谱记上音符。
当朱在宇从窗扉望出去时,她正在跳舞,跳的是吉普赛人的踢踏舞,节奏配合着雨的旋律。
这女生疯了吗?
他瞪着她在雨中狂舞的身姿,第一个反应就是将她拉回屋里,免得她淋坏了身子感冒。
但不过片刻,他便转念了,她的舞姿太逍遥、太潇洒、太自得其乐,她是适合在雨中舞蹈的,仿佛这是她天生便该做的事。
她在雨中跳舞,在他心上跳舞,足尖踏得漫不经意,一点一点踩平冷硬的它,他心动了、柔软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没有心跳了,听不见自己的心音。
而她还嫌不够,数日后的晚上,她在竞选募款餐会上表演小提琴,是她自己创作的曲子——。
雨,激烈地下着,他初次见识到她的才气。怪不得整个家族都宠爱她,她的确是个公主,是蛊惑人心的音乐精灵。
这样的女孩是值得被爱的,可惜,他不能靠近她——
他克制自己不能靠近她,她却是一派天真地想接近他。
这天,夏海音一早便赖进厨房,巴着一向疼她的阿姨,吵着要学做菜。
“怎么忽然想学做菜?”阿姨笑望着她。“你这双手可是用来拉小提琴的,万一下厨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怎么办?”
“没关系啦,我保证会很小心很小心的。”
“不行,切到手怎么办?”
“我有那么笨吗?”夏海音不服气地嘟嘴。“连个菜刀都拿不稳?”
阿姨嗤笑。“仪君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