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伯,你……你怎么来了?”章桐迟疑着问。
“正好经过你家附近,就顺道上去看了看,你妈妈老了许多啊!”
章桐点点头,犹豫了会儿,选择在距离老人不远不近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父亲死后,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她操劳了一辈子!”
陈海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父亲会最终选择走这么一条路。咳……”
目睹陈伯伯流露出的悲伤,章桐有些难过,⒌㈨2不由得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和不安,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陈伯伯,你不用太难过,我父亲的路是他自己选择的,怪不了别人。再说,我和我妈也已经挺过来了,最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
“对了,听你妈说你现在女承父业,也是一名法医了。”老人的口气变得欣慰了许多,“我想你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章桐微微一笑:“陈伯伯,你这次准备在天长停留多久?我想请你来家里吃个饭!”
“会停留一段时间,有些祖业要处理一下。我现在已经移民美国了。桐桐,伯伯忘了问你,你成家了吗?你也老大不小了啊!”老人的目光中充满了章桐记忆深处久违的神情。
“做法医的,比较难啊!”章桐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所以我现在暂时还不考虑这些个人的事情,先忙工作再说。陈伯伯,梅梅呢?她也在美国吗?”
老人的脸色微微一变,话语中透露着一股干涩的味道:“车祸,已经不在了。”
章桐的心不由得一紧。她知道梅梅是陈海军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就经常跟着父亲来章家玩,与她年龄相差无几,两个人就像亲姐妹一样:“她什么时候去的?”
老人长叹一声:“都走了八年了!”
顿时,章桐的眼泪迅速滚落了下来,她紧咬着嘴唇,深吸了口气:“陈伯伯,我很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已经习惯了。我想梅梅在天堂也是快乐的。”
章桐心里一酸,“没想到梅梅这么早就走了,老天爷真不公平!陈伯伯,那你现在一个人,有没有什么打算?”
老人的脸上划过一丝异样的表情:“还好,我经常四处讲课,也挺忙的,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了,伯伯跟你一样,还是工作好啊!”
章桐点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陈伯伯,你来天长多久了,有没有去看过我父亲?”
老人点点头:“我去过,前几天,他的祭日。”
“什么时间去的?”
“很早,天刚亮,”老人一阵苦笑,“年纪大了,睡不着觉,所以早早就去了。多年的老朋友,就像亲兄弟一样啊!说来惭愧,你父亲走了这么多年,我这还是第一次去看他。”说到这儿,老人默默地摇摇头,显得很伤感。
章桐没有再多说什么。沉默良久,老人站了起来,一脸的歉意:“桐桐,伯伯先走了,你忙吧,我改日再去你家拜访!”
“好的!”
远处,华灯初上。目送着老人逐渐消失的背影,章桐的心里突然酸溜溜的,想着自己的父亲如果还活着的话,一定也有这么苍老了。章桐的视线渐渐地变得模糊,远去的老人似乎已经变成了父亲,泪水又一次滑落脸颊。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章桐站在黑漆漆的家门口,借着门缝里露出来的微弱的光,伸手在挎包里摸索着大门钥匙。楼道里又闷又热,没一会儿章桐就浑身是汗了。好不容易摸到了钥匙,她伸手就要往锁孔里插,或许是紧张的缘故,一不小心,咣啷一声,整串儿钥匙从手指缝里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章桐暗暗地骂了一句,摸黑弯腰去捡,可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突然变得麻木起来,她咬紧牙关,努力了好几次,最后不得不伸出左手在地上摸索。
随着耳边传来门锁开启的声音,章桐眼前一亮,原来钥匙掉在地上的动静惊动了正经过门厅的母亲。
“回来啦!以后叫我开门就可以了!”⒌⑨⒉母亲一脸的笑容,这些日子由于按时服用了药物,章桐在母亲脸上看见笑容的次数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章桐赶紧捡起地上的钥匙串,塞进了挎包:“没事的,妈,我每次回来的时间都不一定,你不用等我的,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走进家里,章桐第一眼就被客厅茶几上的几盒礼品吸引住了。她一边放下包,一边问道:“妈,是谁送的礼物啊?是不是陈伯伯?”
母亲从厨房里端着一碗凉拌面条走了出来:“是啊,陈伯伯来看过我们,顺便给你带了点东西,还说是美国带回来的。我还问起他家的梅梅呢,怎么没见到她一起来,那丫头,长得也该和你一样高了!我记得以前小时候她常来我们家玩的。”
章桐的心不由得揪紧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陈伯伯怎么说的?”
母亲依旧一脸的笑容,“你陈伯伯说梅梅结婚了,嫁了个美国人,工作又忙,所以就暂时不回来了。这孩子,咳!我倒一直念着她呢!”
章桐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顿时明白了陈伯伯的一片苦心:“哦,这样啊,妈,你也别唠叨了,人家总会回来看你的!”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章桐实在不忍心戳破这个美丽的谎言。
“对了,桐桐,今天下午还有一个人来咱们家了,他说是你的老同学,小伙子人挺不错的,桐桐,听他的口气,对你印象很好。告诉妈,是不是你的男朋友?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怎么瞒着妈不说呀!鬼丫头!”
听了母亲一连串的问题,章桐差点没被嘴里的一口面条呛着,她结结巴巴地问道:“妈,你别乱想了,我没有男朋友!”
“你这孩子,都多大年纪了,还遮遮掩掩的想干什么!”母亲的话听上去是数落,但却是笑着说的。
章桐还想解释,张了张嘴,转念一想,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了。
夜深了,听到隔壁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了关灯的声音,章桐皱眉想了想,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打消了给刘春晓打电话质问的念头。她心里当然清楚刘春晓为何会突然上门拜访,他到底还是对妹妹的失踪案念念不忘。章桐不能去去指责他,毕竟刘春晓并没有做错,他的出发点也是无可厚非的,可是这么一来,章桐就不得不因此去打开自己那段尘封已久的灰色的记忆。想到这儿,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习惯性地啃起了自己右手的指甲。每次章桐心乱如麻的时候,她都会啃自己的右手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而只有每次啃右手指甲的时候,她心里才会多多少少觉得平静些。
第二天一早,刚走进公安局大楼,门卫就叫住了她。
“章法医,有你的一份快递,是陈海市发来的!”
这么快!章桐不由得暗暗佩服起陈海市公安局的办事效率。匆匆签收完快递,她顺手把厚厚的大信封往胳膊肘下一夹,径直就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正走到楼梯拐角处,迎面竟然撞上了风风火火正朝外走的王亚楠。章桐刚想开口打招呼,王亚楠就打断了她的话,神色有些凝重:“快走,有案子。城东废弃的铝合金加工厂,你一会儿马上过去。我在那儿等你。”
时间倒回到大约一个钟头前——
总的说来,这一天的收获应该是不会差的,才早上七点,老王头拣拾的废铝合金边角料已经有满满当当的一大麻袋了。看着自己丰厚的劳动果实,老王头不由得眯缝起了布满眼屎的双眼,那老树皮般的脸颊也下意识地颤抖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正放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去拿呢。今天究竟是撞了哪门子好运了,肯定是碰上财神爷了!老王头很庆幸自己意外发现了这么个荒凉偏僻的“风水宝地”,想想自己那帮子收破烂的老乡们不听劝告,非得认死理就在一块地方发财,老王头的嘴就笑得合不拢了。既然是自己发现的,那么,这块独食自己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吃定了!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胸口,老王头不得不丢下自己手中的“拾荒钳”,拼了老命地咳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诅咒着自己刚抽完的那根“土烟卷”。人老了,不中用了,不抽烟又忍不住,抽了烟却又咳得要死要活的,老王头心里不由得郁闷到了极点。
他一边咳嗽一边抬头四处张望着,总担心身边会突然冒出一个不怀好意前来抢地盘发财的浑小子,毕竟自己拣了这么多年的破烂,不得不学会时时刻刻小心维护自己的根本利益。
咳嗽终于停止了,他弯腰使劲猛拉了一下脚边的那个早就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破玻璃瓶子,试图把下面压着的那块巴掌大的铝合金废边角料给拽出来,⒌⑨2结果那玻璃瓶子纹丝不动。
老王头又试了两次,那玻璃瓶子好像跟自己过不去一样,就是不动。他不由得有些生气了,“咋的,和俺过不去啊!瞧不起俺老头子是不?”说着,他活动活动双手和双脚,然后集中注意力,拼尽全身力气,一咬牙,瓶子终于跟拔萝卜一样被拔出来了。
俗话说,“拔出萝卜带出泥”,老王头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眼前那一人多高的废料垃圾山竟然就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坍塌了。
老天爷只给了老王头两只脚,十个脚趾头,他本来站在这废料垃圾山的半山腰上就是颤巍巍的,四周连个实心的落脚地方都没有,偏偏这垃圾山朝着左手方向一泻千里,老王头顿时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手里还死死地拽着那只该死的破玻璃瓶。
耳朵边的动静终于消失了,老王头灰头土脸地左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刚想开口骂娘,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有些不对劲,红红的,黏黏的,还有一股子铁锈味道。
老王头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左手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垃圾割破了,可是,随即他又感到不对头,因为手上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看了看,确实没有伤口,那么这血一样的东西究竟是哪里来的?想到这儿,他凭着多年拾荒锻炼出来的“好奇心”,转身朝左手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黑黑的塑料袋,在城里的各个垃圾桶里随处可见,那些红红的东西就是从这个被自己的身体意外挤压破了的垃圾袋里钻出来的。老王头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垃圾袋,就着阳光,探头朝里一看,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臭就扑面而来,老王头头晕目眩,紧接着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把早上吃的那两个大饼统统吐了出来。
可怜的老王头坚信自己看到了只有在阎王爷住的十八层地狱里才会出现的玩意儿。因为一时好奇而打开了那个垃圾袋,他肠子都悔青了。
老王头清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头也不回地跑到马路边,摘下布满灰尘的公用电话,然后就像见了鬼一样地浑身发抖,哆嗦了半天才拨通了110。
章桐和助手潘建一起小心翼翼地撑开了那个大号垃圾袋,垃圾袋破损的一角处还在不断地朝外面渗漏着散发阵阵恶臭的黏胶状物质。
只看了一眼,章桐的脑袋就大了。她伸手大致翻看了一下尸体残骸后,神情严肃地吩咐道:“潘建,我们马上要把这些送回局里解剖室,不能耽误了,尸体腐烂程度已经进入了三级。”
最高级别也就是三级。尸体刚开始时是被密封在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里的,现在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速了尸体的腐烂程度,整个尸体正在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在被无孔不入的微生物吞噬着。这也就意味着尸体表面的证据也在迅速消失。现在看来,时间比什么都重要了。
王亚楠在安顿好了报案的拾荒老头后,加快脚步向章桐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问道:“怎么样,什么情况?”
章桐严峻的神情让王亚楠不由得站住了脚:“你的意思是又是那杂种干的?”
“我在垃圾袋里没有发现骨头!”
“天呐!”王亚楠皱眉看向潘建和章桐手中合力拽着的垃圾袋,“难道在这个人的眼中,他丢弃的就是一袋垃圾?”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当黑色垃圾袋被小心谨慎地从装尸袋里拽出来的时候,整个解剖室里顿时被一股恶臭填满了。潘建努力了很久,试图憋气躲过这最初的味道侵袭,因为有经验的法医都知道,熬过最初的几分钟,后面,自己的嗅觉就会变得麻木了。可是,显然这种味道并没有潘建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没多久,他就快要呕吐了。
章桐皱眉看着脸色发绿的助手:“傻在那儿干吗?快做事啊!时间不等人!”
潘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因为要尽量减缓尸体的腐烂速度,章桐把整个解剖室的中央空调温度调到了最低。他抖了抖肩膀,嘟囔了一句:“这太恶心了!”
“你以后还会见到比这个更恶心的,想干法医你就得学会不恶心!少废话,快拍照!”
潘建不吱声了。
在闪光灯噼里啪啦地照射下,⒌㈨⒉尸体表面那些黄黄的圆滚滚的蛆虫直勾勾地盯着侵扰了美梦的人类,有一些甚至还充满挑衅地抬高了自己的脑袋。
在这些丑陋的生命的下面,就是血肉模糊的细胞膜,还有已经分辨不清的软骨组织。
头颅和四肢仍然不见踪影。
王亚楠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进了解剖室,当她的视线落到解剖台上这堆乱七八糟的肉块上时,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这是人吗?怎么像刚从绞肉机里出来的?”
“当然是人,如假包换!要是再晚发现个二十四小时的话,就烂成一锅粥了。”潘建此刻已经完全适应了空气中的恶臭,没好气地发着牢骚。
章桐狠狠地抬头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
“说真的,你们这边今天这么臭,还冻得要命!还让不让人活了啊?”王亚楠忙不迭地拉过墙上挂着的工作服匆忙套上,“你们这边的空调到底开几度啊?”
“十四度!”章桐伸手指了指解剖台上的尸体残骸,“这已经是最低的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真想调到十度以下呢。”
王亚楠无奈地摇摇头。她非常了解章桐,知道她和自己一样,眼里只有工作,别的都是次要的。
“怎么样?性别能区分吗?”
“女性,”章桐指了指那个依稀看得出是女性乳房的肉团,“目前看来,如果单看尸体表面的话,身份判定确认就暂时别指望了,皮肤都快要烂光了,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
“死亡时间?”
“目前还很难判断,我在等生化检验那边的蛆虫培养报告,现在只有根据蛆虫,也就是丽蝇的幼虫在尸体上发育的阶段特征来初步判定死者的死亡时间了。”
王亚楠点点头。
“亚楠,我还要给你看样东西!”章桐示意潘建把另一边工作台上的一个小托盘拿过来,托盘里是一小团血糊糊的东西。
“这是什么?”王亚楠一脸的诧异,“死者身上发现的?”
“我是在死者大致的子宫位置发现的,”章桐顺手拿起了一把医用钳子,轻轻地夹起了那团特殊的血块,“这是一个四周左右大的人体胚胎组织!也就是说,死者怀孕了!”
“一尸两命!”王亚楠的脸色铁青,“太残忍了!”
章桐想了想,放下钳子和托盘,绕过解剖台来到工作台边,脱下沾满血污的手套,拿起桌上的一份检验报告,伸手递给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王亚楠:“我们现在手头只有一个明确的线索,那就是死者患有隐性亨廷顿舞蹈症。”看着王亚楠脸上略显茫然的表情,章桐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