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当时,白素的神情,也在刹那之间,变得凝重之极,温宝裕在呆了一呆之后,正在连声发问:“甚么?他们说了些甚么?他们要我做甚么?”
白素并没有立时传给他听,他更是著急,那时,我思绪十分紊乱,温宝裕的声音,听来也就格外刺耳,令人不耐。所以我冲著他大喝一声:“你暂时别出声好不好?”
温宝裕本来是不会那么容易听话的,可能是由于我这时实在太声色俱厉的缘故,所以他居然在我一声呼喝之后,就静了下来。
也是在事后相当久,温宝裕对胡说和良辰美景说起当时的情形:“认识卫斯理那么久,从来也未曾看到他那么紧张过,他简直脸色铁青,像是要活剥人皮,吓得连我都出不了声。”
当时,我确然十分紧张,白素也是一样,不单是紧张,而且还十分愤怒,因为他们居然提出,要温宝裕去“盘一盘天梯”。
所谓“盘天梯”,那是一些帮会的“切口”(黑话),也有称之为“过道子”的,那是一种十分古老野蛮可怖的仪式。要求参加者通过一连串不合理的,十分危险的严峻考验 那些考验的方式,各个帮会不同,但大都和文明社会的行为,完全脱节。
一般来说,需要通过这种“盘天梯”仪式的人,一是向这个帮会挑战,愿意在极残酷痛苦的情形下,牺牲自己的生命,令得对方的声势低落,这才要理这个帮会的规矩来“盘天梯”,若不是有深仇大恨,决不会有“盘天梯”的行为出现。
再就是有人对这个帮会有所求,需要这个帮会为他出大力,也会通过“盘天梯”来表示恳求的诚意。若真是盘过了天梯,帮会必然会为他出力。
也有的是帮会中自己人,为了争夺帮主之位,而又格于帮规,帮众不能互相动手的,那么,争夺帮主高位的人,也就各需参加“盘天梯”,看谁能通过那种严格之极的考验,而登上宝座。
很稀有的一种情形是,帮中有人要表示自己的勇气和能力,自动提出要盘天梯的,一旦他能通过,自然在帮中的地位,也就大大提高。
这十二个人的真正身分,虽然还没有弄清楚,但是当那小老头一开口说出了“盘天梯”这样的话时,我和白素都肯定他们一定是一个甚么帮会。
而所有江湖上的帮会,对于本帮本会的声誉,都十分重视,所以也各自把盘天梯的过程,订得十分苛刻,到了几乎没有甚么人可以通得过的地步。
温宝裕虽然与众不同,可是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明人,不但不知道帮会的野蛮,而且,来者还是从苗疆来的,更增了几分闭塞,谁知道会有甚么古怪的花样在。
而温宝裕竟然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下来,而且刚才还肯定了一次,表示决不反口!事情可以说严重之极,若不好好处理,温宝裕会生命不保。
我勉力令自己沉住气,先不代温宝裕否定一切,而是问:“为甚么他要为贵帮盘天梯?”
对于我和白素,都显然一下子就明白了“盘天梯”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十二个人都并不奇怪,所以这时,我直截了当,称他们为“贵帮”,他们也没有特殊的反应。仍然由那小老头回答。
很可恶的是,那小老头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和我与白素的紧张,大不相同,小老头把理由一说出来,我和白素就呆住了。
小老头说的是:“蓝丝是我们的女儿,小娃子想娶她,当然不能不露一手,不是很应该盘一盘天梯吗?”
小老头提出来的理由,简直是无可辩驳的。
温宝裕要娶蓝丝,蓝丝是他们的女儿,温宝裕自然不能白白要了人家的女儿 连文明社会之中,也有“聘礼”的规矩。那么他们的要求,就十分合理,至于温宝裕是不是有本事通得过那种考验,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之间,出不了声。白素这时,向焦急之极的温宝裕道:“他们说蓝丝是他们的女儿,你如果想娶她,就要通过一连串他们特定的考验,他们称之为‘盘天梯’。”
温宝裕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一听之后,竟然兴高采烈:“好啊,我乐于应试。”
温宝裕的态度十分明显,令那十二个人十分高兴,纷纷向他伸出竖起了大拇指的手来,表示赞赏,温宝裕自然也更神气活现、洋洋自得。若不是他看到我和白素神色不善,说不定还会手舞足蹈。
我迅速地转著念,心知如果去问人家盘天梯的内容,那等于打探人家帮会中的最大秘密,那是犯大忌的。可是如果不知道,又绝不能让温宝裕去涉险,因为他可能一关也过不去。
就在这时候,白素不急不徐,忽然一下子把问题岔了开去,闲闲地问:“蓝丝姑娘怎么会是你们十二个人的女儿呢?”
那十二个人,一听得白素这样问,都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甜蜜,就像普通的父母听到了人家提起了他们的女儿一样,十分正常。
那小老头道:“我们十二个人,行动一致,十二人如同一体,所以蓝丝是我们的女儿。”
白素仍然笑著,作了一个手势:“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谁是她真正的父母呢?”
我开始明白白素的意思了 如果能请出蓝丝的真正父母来,那么,只要她的父母愿意无条件让蓝丝嫁给温宝裕,小宝也就不必去盘天梯了。
虽然事实上,温宝裕和蓝丝之间的嫁娶,不知道有多少重困难,例如温宝裕就绝对无法通得过他母亲的那一关。但难关总是少一关比多一关好的。
我十分佩服白素想得出这种迂回的方法,可是我和白素,都大大失望了;因为小老头的回答竟然是:“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她真正的父母是谁。十多年前,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出世不久,是放在一只木盆之中,从一道河的上游淌下来的。”
小老头说到这里,一个狭长脸的女人,首次开口,声音难听之极:“她腿上的纹身,那时就已经有了,可能是与生俱来的。”
纹身自然不会“与生俱来”,但是我也不和她去争这一点,只是道:“既然有纹身,应该可以从上游去追寻她的出身。”
那小老头摇头:“上游千山万嶂,河流经过的苗峒,成千上万,卫先生,你不是没有到过苗疆,知道那边的情形,如何追查起?所以,蓝丝是我们的女儿。”
这小老头的双眼之中,闪耀著十分精明的神色,他极有可能在白素一提出问题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白素的用意何在了。
白素一直镇定地把我们的对话,在传给温宝裕听,温宝裕插言:“是,她对我说过,她的身分神秘莫测,因为竟没有人知道哪一个部落,会把才出生的女婴纹身的。”
小老头又道:“我们十分疼她,也知道她必有来历,所以送她去学降头,虽然我们自己,对蛊术也有相当的研究,那么可爱的姑娘 ”
第三部:温宝裕打算入赘蓝家峒
小老头说到这里,目光灼灼地望定了我,意思十分易明:“想娶那么可爱的姑娘,盘一盘天梯,不是很应该吗?”
我也觉得应该,可是问题在于,温宝裕根本不是帮会中人,也不是江湖上的人物,他是一个文明人,绝不适宜这种古老黑暗的行为。
我勉强笑了一下:“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他通不过,会怎么样?”
小老头和那长脸妇人异口同声:“怎么会,如果他和蓝丝能成夫妇,天意一定会令他通过。”
我勃然大怒,几乎发作。我已说过许多次,“盘天梯”这种行动,落后野蛮之至,主要也就在这一点;他们相信,行动者的命运,自有天意安排,如果天意令他能过关,那么,他就算和一百条饿狼同处山洞中三天,也会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天意!
我的脸色,一定难看之极,是以小老头的神情,也有点不是很自在。
集迷信、野蛮、黑暗、神秘于一身的事,要发生在温宝裕的身上,可是温宝裕显然并不知道它的严重性,而且还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我感到无法处理,只好望向白素:“我们要好好和小宝说一下。”
白素苦笑 她极少有这样的神情:“没有甚么好说的了,小宝已一再答应了人家,不能反口,除非他忽然改变主意,不要蓝丝姑娘了。”
白素的话,前半截温宝裕一点也不感到甚么,可是最后一句,却使得他如同坐在一块烧红了的铁板上一样,直跳了起来,双手和头,一起乱摆,连声音都变了:“别开玩笑,那……万万不能。”
从温宝裕的神情来看,这一双小情人,可能不单是山盟海誓那样简单,说不定还有我们不知情的盟约在。
我向温宝裕作了一个手势,令他先别跳双脚,然后道:“他们来自苗疆,和文明社会完全脱节,他们相信天意,认为天意不令你受伤的话,你即使从百丈悬崖跳下去,也不会死。”
温宝裕在这时,至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张大了口:“这种情形,会在……盘天梯的过程之中出现?”
我叹了一声:“必然会,而且还可能是最初步的一种。小宝,我绝不赞成你去盘天梯 ”
说到这里,我又用力一挥手,十分恼怒地道:“这种行为,本来是早就应该绝迹的了,真想不到还会有人公然提出来,你虽然答应过,可是绝对没有义务要遵守这种荒唐的诺言。”
我话已经说得十分严重,那十二人听不懂我的话,但自然也可以从我们的神态上,看到事情有了十分严重的变化,所以他们的神情,也十分紧张,不过他们并不发问,只是用十分阴森的眼光,盯著我们。
温贺裕的神情为难之极,用力握著手,连连道:“那叫我怎么办?那叫我怎么办?”
我看出他的情形,对蓝丝一往情深,非卿莫娶。可是他毕竟十分年轻,很少有那么早就走了终生爱恋生活的情形,自然可以加以劝说。
我又叹了一声:“小宝,你爱蓝丝,是一回事,为了这个而糊裹糊涂送了命,那可不值得。”
温宝裕这小子,却听不进我的话,他道:“不,蓝丝不会害我,她没有理由要我去冒生命的危险,或许是你过虑了。”
我提高了声音:“或许是蓝丝根本不知道他们要你做甚么?”
温宝裕道:“怎么会呢?蓝丝和他们,亲如父母子女,他们一定是早已商量好了的。”
我的忍耐力,已经到了顶点,神色自然也难看之极,声音也十分难听:“你那么喜欢蓝丝,我有一个办法,请勒曼医院替你复制一个蓝丝。”
温宝裕骇然失笑:“谁会要一个复制人。”
我疾声道:“把复制人给他们,你要的,是真正的蓝丝,那还有甚么不好?”
白素在一旁,虽然没有插言,可是也不住摇头,显然是认为我的提议,荒唐和异想天开之至。
温宝裕叹了一声:“行不通,可能盘天梯是考验我勇气的必须手续,不然,蓝丝会瞧不起我。”
我气得脸色铁青,霍然转过身去,面对那十二个人。或许是由于我那时的气势非凡,那十二个人,人人都挺了挺身子,等我说话。
我先对白素道:“把我们的对话,传给这小情圣听,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
白素答应了一声,我才对那十二个人道:“刚才,我在劝温宝裕别接受你们的要求!”
小老头十分狡猾,一口咬定:“那怎么可以呢,他自己一再答应了的。”
我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们的真正身分!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情形下,他可以收回承诺!请问,各位真正身分是甚么?”
那十二个人互望著,神情十分凝重,看来并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是一声冷笑:“天官门虽然销声匿迹多年,可是倒也不容易叫人忘记 你们杀人太多,而且杀人的手法,令人不敢恭维!”
我的话才一出口,白素就将之传给温宝裕听,由于我将说些甚么,白素完全可以了解,所以她的“传译”,速度快得出奇。我才一说完,她也几乎说完了!
我这一番话所引起的反应,将会十分激烈,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先是那十二个人再次霍然起立 和上一次他们听说我认识蛊苗的酋长时,大不相同。上次他们刷地站起身,充满了敬意。可是这时,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敌意,却几乎化为一阵阴风,在客厅中卷来卷去,令得人遍体生寒,说不出来的诡异!
而温宝裕也在这时,叫了起来:“你在乱说甚么天官门地官门,他们全来自蓝家峒……”
我已不能分神去应付温宝裕,我必须集中精神,面对这十二个人,因为谁也不知道他们站了起来之后,下一步会有甚么行动!
白素显然明白这种严峻的形势,所以她沉声道:“小宝,你最好别再出声,这里的事,你完全不懂!”
一向温柔的白素,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已经说明事态的严重性。如果是我用同样的话去警告,温宝裕一定不服。可是这样的话,出自白素之口,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不久,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
而那十二个人,站起了之后,身子像是突然僵化了一样,一动也不动,十二个人站立的姿势,各有不同,有的挺立,有的佝偻,有的倾向前,有的斜向后,人人一动不动,真是怪异之极。
而他们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之极。本来他们的肤色十分黑,可是这时,却在黑中透出一重死灰色来,难看得无法形容。
最妖异的,还是他们的眼光。毫无疑问,他们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有著浓厚的、毫不犹豫的杀意,单是和这种目光接触,就可以感到死亡的威胁。
我很希望温宝裕也能看到这十二个人这样的眼光,那么他至少可以知道这批人是甚么样的人。
温宝裕是看到了的,虽然那十二个人的充满了杀机的眼光盯著我,他也发觉到了。事后,他对良辰美景胡说等人,说起当时的经过,他道:“这十二个人一站了起来 人人的目光射向卫斯理,天!刹那之间,我只感到完了。那不是十二股眼光,而是十二种武器,刀枪斧钺,甚么都有,射向卫斯理,他已经被杀死了!”
我当时,虽然没有实际上真的被杀死,但是要抵御这十二个人这样的目光,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勉力挺直身子,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来,可是实际上,身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弓弦。
我不记得我们双方僵持了多久 白素后来说,大约是两分钟左右,她真怕我无法支持下去。而这两分钟的僵持,我所感到的凶险,比一场激战更甚。
而接下来的变化,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从那小老头开始,他们十二个人眼中的杀机,在渐渐消退,很快我就不再感到任何威胁,而我也在这时,暗暗吁了一口气。
接下来,那小老头说的一番话,更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小老头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他的声音有点沙,有点发颤,可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心情相当激动。他说的是,“卫先生真了不起,竟连我们这种一向是在苗区活动的小人物,都一看就知道了来历!”
我没有反应,只是牵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 像是发出了一个冷笑,可是并没有笑声。
小老头续道:“的确,天官门以前的声名……以及行为,实在不堪一提。可是自从四十年之前,天官门上一代的十二天官,被整个营的军队追捕,过半受了重伤,躲进了蓝家峒之后,情形就不同了……”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四十年前发生的事,只怕非但是我,整个江湖上,也一无所知,只当他们忽然不活动了。
整营有现代化武器的士兵,追杀神秘莫测、杀人手段高强的十二天官,这其中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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