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片刻后,北弈业才看清了榻上那个素衣如雪的女子,然后忽然明白了何以她能以“凤凰”为名,她何以爱着白衣银甲。
九天之凤,何其耀目,可她只一双眼睛,便熠熠慑人,如日之明灿,兼月之冷华,而这世间,亦只有那最素净的银白,才衬她那周身流溢的艳光炫色。
“白凤凰”之名,名副其实。
可是……亦是眼前这个女子,令他城破将亡,令他数万兵马一日尽殁!
而此刻,她看着他的目光,却能如此的平淡散漫。
瞬间,胸膛里燃起一股愤恨。
押了他过来是想折辱他吗?还是想看他涕下求饶?他堂堂北海国的王子,岂会做寡廉鲜耻之辈。
“成王败寇。小王今日败在你手下,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妄想小王屈服求饶!”北弈业冲着风独影喊道,是一口标准的东朝话。北海与东、蒙相邻,常有往来,是以民间多有通晓两国语言的,他们王室子弟更是要能说能写两国的文字。
听了北弈业的话,风独影倒也不惊奇,只是勾唇笑了笑,道:“你已是我的阶下囚,我还需你屈服么。”
北弈业语塞,只觉那笑似乎是在讥笑自己,不由得又是羞窘又是恼怒,恨声道:“你也别妄想扣着我来威胁父王和伏将军。”
“呵呵……”风独影轻笑出声,“本将是要征服北海,又何需用你来胁迫,这等事本将不屑于做。”
听了这话,北弈业更是羞窘难堪,“那……那你抓了我想干么?”三哥已亡,僰城破时,诸将大多战死或被斩首,却只有他被留了性命。
风独影目光打量着北海国这位年轻的王子,心想他也许还不到二十岁吧?
而被她这样注目着,北弈业只恨不得能有个什么遮挡一下,不想如此狼狈的暴露于她的目光下,可是偏偏让他形容扫地尊严再无的就是她!那刻的感觉异常复杂,面前这个人是敌人,是仇人,可是……这个仇人……偏有如此惊艳的容色,偏有如此慑人的气势,衬得他有如尘埃。更可恶的是,这个人明明与他年纪差不多,可她已名震天下,而自己在她面前有若丸卵,不堪一击!
于是,他时而愤恨瞪视,时而羞怒垂首,倒令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为人囚徒,命悬一线。
打量了片刻,风独影蓦然开口:“如你所说‘成王败寇’,若是你领兵踏平了我东朝,那今日你为座上客,我为阶下囚。只不过,尔等无能,击破北海国门、踏平北海疆土的将是我东朝铁骑。所以……尔等国破命亡,亦勿怨我等。”那话,说得漫不经心,可那双凤目里自有一种狷傲嚣张,让人不能平常视之。
北海弈心头一震,一股凉意自脊背升起。
下一刻,风独影收回目光,手一挥,“推出去,斩。”
那语气淡淡的,连神色亦未有丝毫变化,可那无情之语不啻九天垂落之惊雷,直震得北弈业心神散涣。
呆呆看着她,那张面容上没有冷绝之气,可他就知道,她并非戏言。
他要死了!他北弈业要死在这里了!
那一刹,死亡的恐惧袭卷心头,不由得全身一颤,如置冰窖,寒浸骨髓。
他不想死!
他害怕死!
可是……他目光死死看着她,牙关死死咬着唇。
他不能开口求饶!他是北海国的王子,他不能没有志气!
帐外守着的士兵并不给他过多的恐怖时间,一左一右进来,抓了他的臂膀便往帐外拖去。
地上留下一道拖迹,几滴水迹。
许是汗,许是泪。
只是,自始至终,并没有惊叫与痛哭。
怅帘垂下。
顾云渊回头,望向木榻上神色静然的女将军。
即算是敌人,可那人贵为北海国的王子,是那样年轻的一个生命,就这样斩了,她没有一丝犹豫与惋惜。
似乎感觉到了顾云渊的目光,风独影移眸向他看来。
“只是要斩他,又何必有这一趟。”他道。既不是想要他臣服,亦不是想自他口中探出北军之情况,那莫不如僰城攻破时,便让他与他的将士死在一块。
“因为我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风独影的目光还落在帐门口,似乎那里还有那个北海王子的背影。“这人虽是个娇生惯养的王子,但大敌当前并未逃走;尽管年轻怕死,可为阶下囚时亦不曾恸哭求饶,可见是个有志介之人。如此看来,生养他的北海王确如民间所说那样,是个明君。而要征服明君治下的百姓……”她收回目光看向顾云渊。
顾云渊心念一动,恍然明了。
风独影移开膝上的舆图,道:“对于这样的人,我不能放他,亦不想折磨他,杀了他便是对他的最大尊重。”她自榻上起身,“杜康。”
帐帘欣动,杜康走入。
“虽则我早有命令,但这刻你去城中走一圈,有骚扰百姓、抢夺财物、淫掠女子者,无论尊卑,斩立决!”
“是。”杜康领命离去。
“顾大人。”风独影转身看向他,“镐、僰两城皆发一道命令:两城百姓,无论是官是民,无论老少男女,凡举事暴动者,立斩无赦!”
那语气,依旧是轻轻淡淡的,可那一语之下,许就是血流成河尸横满城……而她要做到今日这样杀人取命毫不犹疑,那要经历过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做到如此的冷静淡然。
顾云渊怔忡,竟未能立即应承。
“顾大人。”风独影那清淡而略带冷澈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云渊回神,离座躬身,“属下领命。”
风独影看了他片刻,道:“顾大人,你说要知北海,才能治北海,那么从现在起,你便该好好看着,好好想想了。”
“是。”
风独影移步往帐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身,看着重新伏案疾书的顾云渊,“初战告捷的消息已传回帝都,想来四哥派来接管的人很快便会到,在他们到之前……”她语调微微一顿,顾云渊不由抬首往她看去,便见她凤目里浮起浅浅淡淡的难辩喜怒的波光,“顾云渊,在四哥派的人到来之前,让我看看你的治国之能。”
刹那,顾云渊只觉得脑中轰隆一声,顿时一股炙流自胸膛涌出,顷刻间便流遍全身。
三、天下何限IIII
六月二十二日。
癸城城外,东军营怅。
掀开帐帘,里面左边一张床,右边一张榻,正前方一张书案,一张椅子,简单得近乎简陋,完全不似一个帝王拥有的营帐。
此刻营帐里,一个横躺在床上,脸上盖着数份折子,一个斜卧在榻上,脸上蒙着一本书,兄妹两人———一个皇帝一个将军,皆毫无形象可言。
“杜康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要饿死我吗。”风独影嘀咕着。
“龙荼去搬坛酒也去了这么久。”东始修哼着,“回头罚他俩的俸碌。”
黄昏薄暮,正是炊烟袅袅时,杜康在热火朝天的伙房里挑着他家将军会吃的菜肴,龙荼则在一堆小山似的酒坛子里挑着他家陛下指名的美酒“屠苏”,并不知营帐里懒懒躺着的两人在抱怨他们太慢了。
百无聊奈之际,风独影问:“大哥,这癸城你围了几天了,什么时候攻城?”
“等东西到了,等天公作美。”东始修答。
“喔,打算怎么取下癸城?”风独影一边问却一边想,若是换作三哥四哥,在如此绝对优势下,他们定是“围而不攻”以达“不战而屈人兵”,或许三哥还会使使离间计,四哥则派人劝降,他们俩人,三哥是喜欢省力省事,四哥是想完美致胜,至于大哥嘛……
果然,东始修道:“伏桓是北海第一的名将,打败了他,便等于击垮了北海所有将领的心防。”他拔开脸上的折子,坐起身来,“况且,此刻不只蒙成看着我们,周边觊觎的诸国都在看着,所以……攻取癸城不用一点取巧之策,正面强攻,让其彻底崩溃,让诸国看看我东朝铁骑不可抵挡之威猛,这才有敲山震虎之功!”
风独影不由得笑了笑,只不过给书遮挡了。她又问:“四哥的信有收到没?”
闻言东始修哼了一声,才道:“不止他,老六的更早就到了。”
风独影自是了解他的心情,想想四哥与六哥的信,于是声音里便带出了笑意:“大哥,他们没用折子,而是以兄弟的名义给你写信,那已是很留情了,你就知足吧。”
“我还没开战,他们就来了劝诫,想当年玉师都不曾这样管着我呢。”东始修嘟嚷着。
“那是因为玉师知道有二哥三哥四哥管着你,所以他就省了口水。”风独影取下脸上的书,转头笑看东始修,“大哥,要知道在六哥眼中,你与八弟是一样的。”
尽管她说得很委婉,尽管她顾全兄长的颜面没有把那句“你与八弟一样,出门就要闯祸破财,六哥每每心疼要死,只不过你是大哥,他不敢给你下禁足令罢了”说出来,但东始修已甚感面上无光,瞪着风独影:“你也向着他们,枉费大哥疼你。”
“哈哈……”风独影大笑,“大哥,若他们没道理,你也就不是这般滋味了。”
被她给说中心思,东始修恼不是,怒不是,瞪了她半天,可她自是悠哉浅笑,最后反是自己没了脾气,苦笑了一声,然后叹气道:“想当年我们赤贫如洗时,只以为当皇帝当将军一呼百应威风八面,可今日当上了才知,一国在肩,累不堪言。”
风独影没做声,只是自榻上起身盘膝坐着。
东始修望着帐顶,又默然片刻,才道:“北海之战,速战速决!”
“四哥亦是这意思。”风独影点点头。
东始修将搁在床上的一张矮几拖了过来,一边信口问道:“镐、僰两城安置如何?”
闻言,风独影微微一笑,道:“大哥,那顾云渊确实是良才。”
“哦?”东始修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衡量她话中有多少深意。
“以往之经验,开头总是要流些无辜之血的,只不过这回,有这顾云渊,看来可以平平静静的等到四哥遗来的官员接收了。”风独影语气里很有些赞赏的意味。
“喔。”东始修依旧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目光盯着自家七妹,只要那张脸上有一丝喜欢的意思,就打定了主意从此以后要把这顾云渊永远的留在这北海国任职了。“他做了些什么?”
“两城文官,愿意继续留任者,许其原职原俸,所有武官,一律收缴武器撤职为民,但不动其田地家财。”风独影道,“‘无煽动者,则民事定’这本是四哥信中所说,倒不想顾云渊先行一步。他这招‘以夷治夷’不失为当前稳定民心之良策。”她说完,瞥见东始修的神色,不由摇头叹道:“大哥,顾云渊是良臣。”
“哼!那小子贼心不死。”东始修冷哼一声,“只要他不死心,我就不用他。”这话说得很是任性,只不过此刻面对的不是百官,而是他自家的妹子,所以皇帝荒诞的任性也就不会广传天下。
“大哥。”风独影唤一声,又沉默了,只是看着东始修。
东始修被她目光一看,顿有些悻悻的。
“大哥,近来我常想起玉师的话。”风独影忽然开口。
“什么话?”东始修端起矮几上的茶杯。
“就是当年玉师单独与我说,你却偷听了的。”风独影垂眸。
“咚!”茶杯落在了床上,茶水瞬间浸湿了衣襟床席,可东始修顾不得这些,猛地抬头去看风独影。
“大哥,你本就不信,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大概都忘了。”风独影低垂着头,肩后的墨发垂落,半掩了神色,只有那低低的声音传来,“可是我从来没有忘,所以我以玉师赐我的字为名,时时提醒自己。”
“凤凰儿……”东始修轻轻唤一句。
“大哥。”风独影低低的声音仿似沉沉幽谷里传来,“这世上我最亲的人便是你,我也知大哥视我重逾珍宝,可是……大哥,我……我……”她连续两个“我”却依旧是没能完整说出,而这世上,能让“纵千军万马亦往矣”的凤影将军畏缩的不过一二。“大哥,我不愿玉师之言终成讖语。”她抬头,一双凤目如无底之潭,眸光苍凉如夜雪。
“凤凰儿……”东始修心头大震,他的凤凰儿从来骄傲不屈,何曾见过她如此神色。
那样的神色却也只一刹那,风独影站起身,立于帐中,修长挺拔如玉山孤竹,自有一种百摧不折的凛然气度。她微微弯唇,勾起一抹淡笑,若秋日之晨云淡风清,却带了秋之冷瑟。“大哥,听说北海国的长公主有倾国之色,想来那样的美人,四哥总该是欢喜的吧。”
“你……凤凰儿,你……”东始修看着风独影,心头惊震过甚,一时竟是无以成语。
风独影抬步,却又顿住,回头看着东始修,眸中一点光亮如夜空明灯,迎风不熄。
“大哥,自小至大,我们八人有过很多的心愿,可是最初的亦是唯一的,不过是我们八人同心同德,福祸与共,永不分离。”话音落下,亦掀帘而去。
帐外,暮色苍苍,夕阳缈艳,怔怔看着那道纤影渐走渐远,东始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头兵荒马乱一片。
这些年,许是无心,许是有意,终成今日困局。
心动,劫来。
三、天下何限IIIII
六月二十四日。
这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骄阳如炽。
午时,“咚!咚!咚!”
震耳鼓鸣惊破了癸城外数日来的安静。
当癸城守将伏桓率众人赶到城楼时,便见对面东军已列阵以待,盔甲如银,红缨似火,气势滔天,城楼上诸将看得一阵心惊肉跳。
东军终于要攻城了?!
“将军,东军这是要攻城了,可……可我们的援兵还没到。”有将领忧心忡忡。请求援兵的信早就发出了,可几天过去,援兵至今未有消息。
伏桓并没有答话,他只是握紧刀柄,然后沉声吩咐:“叶将军守东门,秦都尉守西门,李将军守北门。”
“是。”众将领命去了。
伏桓守在南门。对面的东军人数远在他们之上,而援兵……他们哪里还能有援兵,北海倾国而出的本打算一扫东朝的最精锐的十二万大军便在这里,如今镐、僰被破,八万已去,只余癸城这四万人兵。这是最后的希望,他愿以死相拼,只求守住国门,只是……当目光落在那威武雄壮的东军阵前,便止不住身体里的一阵阵凉意。
或许在蒙成内乱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今日之局,又或许在更早之前,当他们的大王于王宫大殿前放下豪言壮语觊觎他朝沃土之刻,便埋下了亡国之祸。
他此刻在此,不过尽人臣之本份,却无力回天。
“为将者,马革裹尸,壮哉!”伏桓喃喃一语。
身后诸将听得,面面相觑,皆满怀黯淡。
“咚!咚!咚……”
“呜!呜!呜……”
鼓声隆隆,号角长鸣。
东军发动攻势,北军严阵以待。
这一战,尽管东始修说了要正面强攻,但他亦清楚,已无退路挟破斧沉舟之决心的伏桓必是死守,那样,即算他能拿下癸城,必也会损失惨重。
因此,当癸城里的北军长弓如满月,刀剑出鞘若霜雪,滚木擂石堆满城头时,对面的东军却并没马上冲过来,而是阵前推出了数百床强弩。
“不好!快!盾甲!”伏桓一声大喝。
同时,东军阵前一声冷喝“放箭!”,刹时铁箭飞射,纷纷如疾雨,落向癸城城楼。城楼上的北军躲避不及,顿一阵“啊呀!”惨叫,血花溅起,死伤大片。
“盾甲!”幸存的将士大叫。
“放箭!”数百床强弩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