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七、我心匪鉴9
等到皇逖一手一坛搬回了酒,于是几人又开始了吃喝嬉闹,直到傍暮时分才散了。
走出酒楼,眼见着几兄弟各自上马,准备打道回府,宁静远扯过丰极道:“四弟,我有些醉了,骑不得马,便顺道做你的马车吧。”
丰极自然应承,伸手让了让,“三哥请。”
于是两人同上了马车,往宁府而去。
到宁府,宁静远自然邀丰极进去坐坐,丰极也就没有推辞。入了府后,宁静远引丰极往书房去。府里的侍婢轻手轻脚的点着灯,又奉上香茶,然后赵空一挥手,中侍婢退下,房中便只留两人。
两人静静的品了一会儿茶,然后宁静远移步书桌前,抽出一张白字,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丰极。丰极看后,目中闪过惊异,形状优美的眉头微微锁起,冲宁静远点了点头,接着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字。
于是两人不发一言,只是以纸笔交谈,最后,宁静远将纸自烛上点着了火,放在桌上的一只白瓷盘上,片刻变化成纸蝶,他又走到窗前,开了窗门,冲着瓷盘上的纸蝶吹了一口气,那纸蝶便化作了细灰洒落尘泥。
“我想你大略也知道。”
“是知道,但不如三哥详细。”
“我们、他们各自织了一张网,最后就看是哪一方能一网打尽了。”宁静远的声音甚是平和,只一双眸子极是冷酷。
“这是必然会有的一战。”丰极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个不小心,都将是灭顶之祸。”
“我省得。”宁静远点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重新坐回椅前,端起微热的茶水,慢慢饮着。
又过得片刻,书房门敲响,然后一名身材中等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走入。
“怎样?”宁静远望着那人问道。
“属下已查清了。”那年轻男子垂首答道,“黔州有一符姓富商,两年前来帝都经商,自然是要疏通各路关系,闻说梁二夫人神通广大,便找上了她。梁二夫人替他办了事,他自是感激万分赠上厚礼,梁二夫人见这人伶俐,又中年丧偶,便将身边一个心腹婢女嫁给了这富商做填房。今年秋初,这富商来帝都办事,又正好梁二夫人生辰快到,便携了夫人一起来,不想祝寿的当日却遇见了尹蔓菁,这富商对尹蔓菁一见钟情,昏了头似的不但是送了许多的价值连城的珍宝,而且还跟尹蔓菁山盟海誓的说要休了家中那位,娶尹蔓菁做夫人。他家里那位自然找上梁二夫人这座靠山哭诉,而梁二夫人提携尹蔓菁与城中权贵、豪富相交,那到手的财物向来是要“梁八尹二”分账的,可这一回尹蔓菁将那符姓富商送的全瞒了不说,还勾得符姓富商要休了她的心腹婢女。于是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的,当下带了人马便要去教训尹蔓菁,不想尹蔓菁正自严家献舞回来,两个当街碰上,这梁二夫人冲动之下当场将她托下轿打骂起来。”
“哦。”宁静远额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年轻男子退下。
“三哥心中可是有了计较?”丰极看向宁静远。
“嗯。”宁静远面上浅浅的一抹笑,然后又玩笑道,“我若成了尹蔓菁姑娘的裙下之臣,七妹是不是要阉了我啊?”
“三哥放心,我会替你拉住她的。”丰极忍笑道。
两兄弟相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
“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告辞了。”丰极起身。
“我送送你。”宁静远也起身。
于是宁静远送丰极出了门口,看着他登上马车离去,才转了身回府。
丰极回到府中,刚进门便听管家说风将军来了,等候已久。
丰极一惊,暗自奇怪才是散了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但脚下却已快步往书房去。
而那时候,在书房里,一直沉默的杜康忽然开口,“不要说。”
风独影愣了愣,才醒悟过来他是对自己说的,一时心头惊讶。杜康虽是在她身边有些年头了,但与她说的话从来都是应答或是禀报,从无说过私事,今日这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颇是有些感动。
杜康见他沉默,又再次道:“不要说,说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风独影摇头,“我必须说,否则我一生都会觉得自己是个偷窃者。”
杜康看着他,抿紧了唇。
而书房外已传来轻快地脚步声,然后书房的门打开,刹时如泄明辉耀华,阴暗的书房一下明亮起来,门口的那人仿似是玉树宝珠,华光熠熠。
“影。”那声音平静里带着急切与亲密,那眼眸明亮如夜空星辰,却又蕴着大海般的深意,那张美玉雕琢的面孔上满是清雅的笑容,笑容里萦着脉脉柔情。
这一刻,风独影看得如此的清,这个风华无双的男人在他的心中是如此的重要。而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得了这样的人,即算是那个说已放下的曲殇。
“难道今日的酒喝得不够,你来找四哥畅饮通宵不成?”丰极神情极是愉悦。
“四哥,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风独影站起身。话出口的那刻,她感到胸口上有无形的丝线缠来,密密的绕着,慢慢的收紧。
“哦?什么事?”丰极挑眉,依旧是浅笑吟吟。
“我在沛城时遇到一位姑娘,年约二十六,七,生得清丽雅致,极善箜篌,她现在名唤“曲殇”。”风独影说完,胸口已窒息似的喘不过气来。
随着风独影的话,丰极面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到最后,已只余震惊之色。
“我已证实,他便是当前闽州的那位小姐,她并没有死,如今与韦腾夫人化作曲姓一家,定居在东溟海边的沛城。”一口气说完,风独影不看丰极的神色,迅速转过身,疾步往外走。
丰极呆呆站在房里。
出了丰府,风独影跳上骏马,疾驰而去,朦胧的暮色里,一骑仿如电逝。杜康赶忙鞭马追去。
到了风府,风独影跳下马,却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杜康忙跳下马扶起她。
风独影借助杜康的挽扶站起身来,如此靠近,杜康可真切的感受到他的颤栗,不由大惊。
一路,风独影手搭着杜康的臂膀,站得直直的,走得平平稳稳,可一回到卧房,她便浑身失力,倒在地上。杜康赶忙抱起她往床榻上放,躺在床上的风独影手抓在胸前衣襟,气息急促,满脸痛苦,直觉胸口被无数的无形丝线勒住,密不透风,紧得见血,似乎下一刻,这种痛苦便要她窒息而亡,便要她心痛而死。
杜康见她这副模样,又是痛惜又是焦急,却也不能唤人,只忙到了杯水过来,扶风独影起来,喂他喝下。可才喝了一口,风独影便呛住了,顿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一般的剧烈,咳得她伏在床上不断呕吐。
杜康大急,赶忙扶她做起,将她抱起,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风独影趴在他的箭头咳着,干呕着,一声一声,极尽痛苦。杜康一动也不动,只掌心蕴着薄薄一层真气,在她的背上抚着,为她疏通心肺的气脉,然后过得片刻,咳嗽慢慢的缓了,换成粗重的喘息,最后终于归于平和。
风独影虽不再咳了,可杜康一直不敢动,就那样抱着她,听她气息慢慢平缓,感觉她全身不再痉挛。他以为这般痛苦,她会哭,可她没有泪水,也没有声息,只是静静的伏在他的箭头,所以他也就静静的坐着。
许久之后,他便放开了她,她已神色平静,如果忽视那一双木然的眼睛。他为她解开发髻,替他宽去外衣,扶她在床上躺下,然后替他盖上被子,最后轻步离去。关上房门后,他便站在房前,静静矗立如一尊门神。
那一夜就在一片沉寂中过去。
八、昊天不惠1
元鼎三年九月十日。
这一日,清晨天刚亮,城门刚开,风独影便带着杜康及一百亲近出发了。等到几个兄弟闻讯赶到,他们早已远去。
同一日清晨,令颉城百姓心生恐惧的久罗山下走来一人,红衣似火,乌发垂肩,容颜俊美若乎神灵,正是东溟海边才与风独影分别不久的易三。他站在山脚下,长久的仰望着眼前雄伟苍翠的久罗山,许久后才轻轻自语一声,“终于还是回来了。”然后他抬步往山上走,而神秘的久罗山却似敞开了怀抱,欢迎他的探访。
久罗山的主峰有百丈之高,尽管易三熟悉路径,尽管他身强力壮脚步敏捷,可到了中午时他亦只爬到了半山腰。在一块爬满苔藓的山石上坐下,取出干粮与水,慢慢进食。吃了一会儿,忽然一声呼啸传来,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然后走出一头金色的大老虎,正午的阳光透过树梢枝缝洒落,老虎的皮毛便如同最纯的黄金一样光灿灿的耀眼。
易三看到这头金虎,也不害怕,反是露出笑容,冲着老虎招手,“过来。”
那金色老虎本是对着眼前的猎物一脸凶狠,准备随时扑过去撕咬,这会易三冲它招手,它低低吼了两声,然后警惕的向着易三慢慢走过去。
“老虎兄,哦不对,应该是老虎弟。”易三招着手,冲老虎微笑道,“老虎弟过来,我给你东西吃。”
金色老虎本是虎目圆瞪,低声嘶吼,身躯放低,摆出蓄势待发的扑食状态,可易三一直冲它微笑招手,它慢慢的放松了凶狠、敌对的神态,然后随着距离的接近,它的神态便越发的和缓,等到它走到易三跟前时,已是一脸的温顺表情,并凑过头去,伸舌舔了舔易三的手。
“真乖,这给你吃。”易三将牛肉干全都取出来,喂给老虎吃。
金虎当即叼过,然后埋头大吃,不过片刻便将一包牛肉干全吃了,易三又取出一包肉包子喂他,也不过片刻便吃完了。
“这下可没了。”易三拍拍金虎的头。
金虎伸舌舔了舔他的手,然后跳上山石,四肢一收便在他脚下趴窝着。
“你吃饱了,我也走累了,我们都睡片刻吧。”易三摸摸金虎的背,然后转过身来躺下,头枕在金虎身上,闭上眼睡去。而那金虎竟是无比乖驯,蜷着身子,把头凑近易三的肩膀蹭了蹭,然后也闭上眼睛睡去。
于是一人一虎便卧在山石上,沐着枝缝里洒下的秋阳,酣然入梦。
过得半个时辰后,易三睁目,看着头顶繁茂的参天大树与枝缝汩汩而下的阳光,一时深思茫然,然后头下枕着的温暖虎身让他回过神。他坐起身,那金虎便也跟起来,伸着脑袋蹭着易三的身子,哪还有先前的凶狠模样,直似是他驯养的宠兽。
“剩下的路你驮我吧。”易三抬手顺了顺金虎脊背上的毛。
金虎舔了舔易三的手,跳下山石,在地上蹲下然后回头看着易三。
易三一笑,自山石上跳下,然后爬上老虎宽厚的背坐下。金虎站起,驮着易三便往山上走去。
浓密苍翠的森林里,一只金色大虎驮着一名红衣俊美的男子悠然穿行着,若给平常百姓看着,定会以为这是山中神灵出现。
越往上走,树木也越发的高大浓密,阳光照不进来,且林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人若行走其中,定会因辨不清方向而迷失其中。可那金虎却驮着易三毫无阻碍的直往山上奔去,在巨石峭壁间穿梭跳跃,如履平地般敏捷稳健。而易三亦是神色安然的任金虎驮着,只是在雾气浓的遮住前路的时候,会抬手挥袖,然后眼前的雾便会两边分散,露出一条通道来。
金虎驮着易三,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抵达山峰高出的一道壁前。
“好了,辛苦你了。”易三跳下虎背,抬手拍拍虎头,“回去吧。”
金虎伸头蹭了蹭易三,然后吼啸一声,便下峰而去。
易三待金虎走得不见影儿才转过身,望向眼前那高达十数丈仿如天屏的山壁,然后抬掌按在山壁上,“开!”一声轻喝,山壁瞬间消失,露出峰顶的真貌。远处近处,许多大小不同形貌各异的山峰耸立于层层云雾之中,明丽的阳光自天际洒落,映得那些高峰苍翠如碧笋,云环雾绕之下,光采绚烂而缥缈,美得让人以为到了天上。
易三抬步前走,身形瞬间隐入云雾之中,周围尽是雪白一片,肉眼完全无法辨认方向,可他只管一直往前走去,约莫走了两刻,隐隐约约已有欢声笑语传来,如此的干净愉悦,仿如天籁。他心头一喜,疾步往笑语声处走去,又行了一刻,终于自云雾中走出,眼前豁然开朗。
若是换作另一人到此,定会以为是到了仙境。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是一片广阔的草地,青翠的绿草地上开满了各色的野花,许多的男童女童在草地上玩耍嬉戏,都是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一个个眉目晶莹玉雪可爱。在草地左旁的尽头,连接着山峰之处有一片湖泊,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蓝天、青峰,还映着碧草、野花和那些嬉戏的孩童,清风吹拂,微波缱绻,仿佛是绚丽多姿的画图。
“我终于回到这里了。”易三喃喃着,缓步走在草地之上,看着周围这熟悉依旧的景色,一时心潮起伏。
“看,那里来了一个人!”
有孩子发现了他,于是一个个都往他看来,对于眼前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他们没一丝害怕,而是纯然的好奇,然后蹦蹦跳跳的围了过来,仰着一颗颗小脑袋看着他。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从哪儿来?”
“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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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围着他问话,而易三心头却颇为感慨,一走五年,回来时却已成为陌生之人了。他冲着孩子们笑了笑,然后眨眨眼睛回答到:“我从天上来的,我就叫神仙哥哥。”
孩子们信以为真,纷纷问着“你是怎么来的”、“你会飞吗”、“你有翅膀吗”、“你能带我们也上天玩吗”等等问题。
易三一边回答着一边往前走,那些孩子们也跟着他走。
越过一个草坡,前方便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是一片座落在群峰环绕之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在这深秋之际,这里仿佛是春天,到处都开着桃花梨花,烂漫如粉霞白云,桑槐松竹点缀其中,郁郁葱葱充满生机,远处良田沃土,阡陌交错,牛羊哞咩,还有无数的木屋竹楼,整整齐齐矗立,有男男女女于田间劳作,有老老少少于屋前闲坐玩耍,一派安宁欢乐。
“爹!娘!有个从天上来的人!”
孩子们的唤声引来了大人,但看到那被孩子们牵着的红衣男子时,一个个惊喜的叫道:“三殿下!是三殿下!”许多的人奔来,将易三围在其中,一个个满脸欢喜,关切的询问着他离开的五年如何度过的。
易三,亦即久罗族的三王子久遥一一应答,然后告别那些人,直往平原的远处,那最北边的山峰走去,那里住着久罗的王族,那里便是他的家。
当他走到峰下,不出所料的有人拦在长阶之前。
“王说已逐你出族,请即可下山离去!”
“二哥。”久遥轻声而激动的唤着立在阶前的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形容俊秀无伦,眉间气韵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冷逸出尘。此人正是久罗族的二王子、久遥的二哥——久迤。
久迤冷淡的看着久遥,重复道:“王说已逐你出族,请即可下山离去!”
“二哥。”久遥唤着的声音微微颤栗。
久迤转过头,不想看着弟弟眼中的伤痛。
正僵直着,忽有一汉子快速奔来,一边大声叫道:“二殿下,我家婆娘方才吃了饭便说肚子痛,这可怎么办呢?才六个月呀,还不到生的时候,你快去我家看看吧。”那汉子跑到跟前一把拖了久遥便跑,转身之际看着了久遥,“啊!三殿下回来了?!”口中叫喊一声,脚下却没停,转眼间便拖着久遥跑远了。
八、昊天不惠2
久遥立在长阶下,仰望山峰之上那些依峰而建古朴典雅的楼阁殿宇,片刻,他抬步拾级而上。
迈过长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