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身后一道声音唤着自己的乳名,
“小澈!”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记不得是有多久,久得他都快忘记那张慈祥的脸庞。
“小澈。”
那声音再次响起,倾澈再也抑制不住手中的颤抖,转身的刹那眼泪夺眶而出……
“妈妈?”
妇人布满皱纹的脸颊沾满了泪水,步伐有些踉跄,不敢靠近,只是细细的打量,仔细的看清。
瘦了,瘦了那么多,也高了许多。记得三年前还是婴儿肥的脸颊已经出落的雕刻般精致,千言万语,汇到相见的这一刻不过是一句再平常的关心,
“瘦了,有好好的吃饭吗?”
倾澈咬着唇,害怕一出声就是控制不住的啜泣。点着头。
“妈妈好想你……妈妈对不起你……”
到底是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将倾澈卖给黑道。虽然事到如今已经雨过天晴,廖三也受到了惩罚,但心中的罪恶感却永久的无法抹去。望着倾澈那张越发精致出众的脸庞,她就越是无法原谅自己。
……因为她带来的,并不都是希望……强烈的阳光下,是建立在薄冰之上的假象,假象之上恍若一个身影在摇曳。男人沙哑的声音破空而来,
“小澈。”
***
“小澈……”
男人的声音无数次的出现在倾澈的记忆中,那么熟悉又如此的陌生。他来不及思考就看见男人逆光中的脸庞,双鬓斑白,俨然苍老了许多。眼角的鱼尾纹沉淀着岁月的痕迹。他张口,却怎么也叫不出声。
“对不起,小澈,爸爸对不起你。”
男人说着忽的跪下身,令所有人震惊。全策的目光却始终锁在小孩身上,见他肩膀颤抖,步伐踉跄,默默的站在他身侧,伸手搂住他的肩膀。
“当初是爸爸不好,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把你……”后半句被哽咽打断,男人举起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女人赶紧冲上去阻止男人的行为,声泪俱下,“云峰,你这又是何必。好不容易见了面,别这样。”
“别拦着我,这心结一直困了我四年。我这个当父亲简直没脸见人!小澈,是爸爸窝囊,是爸爸不好!啪!!”又是一声,惊得倾澈叫出了声,
“别!爸!别再!”
夏云峰听到倾澈终于肯叫自己,一阵欣喜,眼眶湿润,激动万分,
“小澈,你终于肯叫爸爸了。你原谅我了吗?”
“……”
倾澈咬着唇不说话,像是在挣扎着什么。全策搂着他都能感觉到他的颤抖,让他坐在沙发上,打破沉默,
“许久没见,聊些开心的。倾澈昨天都还在发烧,最近哭不得。”
两人听到倾澈生病,立刻担心起来。夏云峰更是伸出手,倾澈下意识的往后躲被全策看在眼里,一只手挡下了男人伸出的手,顺势将人护进怀里。
夏太太早已知道两人的关系,如今亲眼见到便是真的放心了。看了一眼身旁的夏云峰,那转瞬即逝的怒意被她看在眼底,这么久了,他还是没有变吗?
比起夏云峰,女人更在乎倾澈,在乎他过得好不好,幸福吗?快乐吗?如何有全策的爱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过许多?
“小澈,前天是你的生日。这是妈妈亲手为你做的。”
倾澈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雪白的围巾,和自己织得的那条天壤之别。格外柔软,上面有熟悉的清香,小时候他喜欢窝在妈妈怀里听故事,总能闻到那股清香。
“谢谢妈妈。”
“傻孩子,跟妈妈客气什么。”
……
***
客厅里久别重逢的气氛算不得热闹,却也是融洽。
全策提议,让倾澈带夏太太去花园里逛逛,也好聊聊私房话。他们男人之间还有事,夏云峰客随主便,只能答应。
看着倾澈离去,目光收回时才发现全策一直看着自己。就好像猛兽打量猎物前的仔细,像要将他洞穿。
“我脸上有东西?”
全策半响才回答,
“有,不过快掉了。”
夏云峰惊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呵呵,策,你可比以前爱说笑了。”
全策笑而不语,只是领着夏云峰往书房走去,殊不知他为对方准备的究竟是何种大礼。
***
花园。
四下无人,妇人才敢表露真心,感慨过去的种种,
“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做,没能帮你……。”
“妈妈,都过去了,现在策对我很好。”
至少现在他很幸福。他给他这么多惊喜,让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幸运还活着。
“这三年,我总担心你会在全家过得不好,时常做噩梦,想着全策如何待你,好在,苍天有眼,雨过天晴。”妇人抹了一把眼泪。看着身旁出落得越发精致的少年,有些秘密或许永远藏封于心中也是无偿不是件好事。这辈子那么长,总会有快乐和幸福添补那短暂的苍白,纵使曾经接近过地狱,只要活着,还活着,就能步入天堂。
“小澈,你一定要幸福。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
虽然……我们并无血缘。
***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春暖花开 end
另一头,书房。
电脑里播放的画面是通过针孔摄像头拍摄的。地点在蓝夜的vip包间。
里面两个身影,一个是廖三,一个隐没在暗影里的男人虽是五官有些模糊,但身形可以断定,正是此刻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的夏云峰。
全策看着夏云峰突变的脸色,显然他自己也诧异这段录像。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没想到吧。木赫本来用来监听廖三的东西,反而拍到了你。”
昨晚回来就打开木赫送给倾澈的礼物,还好小孩没有看见,看着视频全策犹如掉进了一个黑洞。以为万丈之后便是洞底,触及光亮的地方却恍然那只是另一个深渊的边缘。全策只觉得心口被重物撞得生疼,疼到无法呼吸,那一盘盘运筹帷幄的黑棋白子突然之间颠倒黑白,所谓真相竟是建立在又一个假象之上。
想起夏云峰的脸孔……呵……他差点就以为那是一张包含心酸,满腹悔意的脸……
“真佩服你,刚刚在倾澈面前演的一出好戏。”
……
曾经有那么一次,半夜里被小孩的梦靥惊醒,就见他被噩梦折磨,眉头紧锁,眼婕湿润,双手紧紧的拽成拳头仿佛拼死抵抗。凑近些就听见带着哭腔的呢喃,惊恐的求救,破碎的字句,一一落入全策的耳里。
“不,不是的,我不是的,……爸……爸爸……我不是……”
那一刻他就隐约感觉到这个男人并非那么简单,却又不敢直接问小孩。若是他真的忘记倒还好,就怕又重新令他想起那些不堪的回忆。所以全策闭口不提,直到今天……
……
“当初姬宫那场买卖,表面上是我逼迫你卖子还钱。实际上你早已将倾澈卖给了廖三,夏云峰,没想到,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全策的声音清冷却低沉,宛若来自地狱,天知道他有多努力的压制胸口的怒火,否则他随时都有可能了结眼前这个男人。
夏云峰手指拽着扶手,骨节森白,被揭穿的冲击令他一时间无言以对。看着视频里的自己口口声声的说着,
“等事成之后,钱归你,人归我。”
那嘴脸格外恐怖,就像那孩子十八岁生日那天的自己。陌生的就像侵泡在黑暗里的恶魔。
无声的静默僵持了一分钟,夏云峰叹了口气,垂着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送到警察局。”
“会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让你看看倾澈过得很好,以后还会更好。只是再与你无关。”
无关……夏云峰失笑,
“我曾经有多希望我们是亲生Fu…Zi,我是真的把倾澈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好疼,只是……”
“只是倾澈越来越像蓝雅清,你太太的孪生姐姐,也是你最爱的女人。”全策道出真相的时候夏云峰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如释重负的般的点点头。
“你都知道了。”
“费了我一番功夫。”
全策晃了晃手中的资料,忽的听到窗外花园里传来的喧闹声,偏头往外望去就看见众人簇拥中的那抹纯白。
他还真是格外醒目,没有装饰,没有粉末,却终是第一个落入他的眼中。犹如精灵,是上帝赐给他的折翼天使。
夏云峰看到全策眼底的柔软,想起那个他最爱的女子,
“雅晴在生了倾澈的第二个礼拜就去世了。她临终时将孩子托付给她孪生妹妹蓝梅,也就是我现在的太太。我爱雅晴,虽然不能与她在一起,却希望能成为她孩子的父亲。所以我和蓝梅结婚了,襁褓中的倾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们也不打算告诉他,徒增他的烦恼。一家三口的日子快快乐乐……”
真的可以一直快快乐乐那该多好……
“可是日子久了,倾澈越来越大,越来越像他母亲。好多时候他看着我的我总感觉是雅晴。隔壁邻居开始有人评价倾澈长得好看,长得不像我……他怎么会像我……我是这么的丑陋肮脏。”夏云峰双手插入头发里,声音颤抖。
“若不是那一天我喝多了,绝不会把倾澈当成……当成雅晴……”
全策不敢想象,却满眼都是当时的画面。倾澈的眼泪,绝望的哭喊,撕心裂肺的求饶……他最亲爱的爸爸,在他的十八岁的那一年颠覆了他所有可能幸福的机会。
“事后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倾澈发了高烧,怎么都退不下去,我慌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倾澈,又怕他会求死……我就在药里加了迷药和镇定剂,让倾澈迷迷糊糊,认为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是梦……
难怪当时把小孩带回来的时候许池说服用了大量的镇定剂,导致大脑受损才会引起暂时性失忆
“可是发生过的不可能抹去,我根本无法面对倾澈那张脸,我想要他,疯了一样……也在那时公司出了问题,我正好把倾澈推出去…”夏云峰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捂着脸痛哭流涕,“…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全策看着窗外那张明媚笑靥,庆幸他爱得还不算太晚。庆幸他将他禁锢在身边囚笼也变成了对他最好的保护。
“他若是忘记固然最好,不过……就算他想起来,我也会让他忘记。你我都曾经将他推入地狱,我们都知道赎罪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夏云峰泣不成声,听着全策最后的命令,
“今生,我不希望你再出现。”
***
夏氏夫妇离开的时候正当入夜。
佣人们为晚餐忙碌着,辰在厨房里张罗。花园里亮起了路灯,照亮了青石板路,石拱桥上一高一低的身影,晕成两抹淡彩。一黑一白,静默。
从夏氏夫妇离开后,倾澈就坐在石拱桥边呆呆的望着池塘里的锦鲤发呆。身边蜷着小乖,静静的陪在主人身边。
全策拿了薄毯给他披上就守在他身旁,无声陪伴。
他在等,他有太多的时间等待他亲爱的小孩,走出那扇紧闭的房门。
……
夜幕拉开序幕,天空降下薄雾,凝结成霜。倾澈眨了眨眼,冰凉。
他知道全策就在身旁,不成离开,也不成靠近……他知道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来临时,那些被藏了又藏的秘密终将浮现,妈妈说雨过天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可他怎么都过不去,却还在假装遗忘。
“策……”声音已经黯哑,但是此刻的他却是格外坚强。“我骗了妈妈……我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很早就知道。”
“……”全策看着小孩,听他缓缓的说,痛苦的,悲伤地,无奈的,他都与他一同承担。
“我也骗了你……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只是假装忘记而已。我想要忘记,可是忘不了。”
每个午夜梦醒时记忆的碎片就会修复一块,直到生日那天,他想起了所有……那些伸向他的黑手原来都是来自最亲近的亲人,他曾经崇拜敬重的人,唤了十八年的‘爸爸’,想起了他醉酒后的呢喃……他说,为什么夏倾澈不是我亲生儿子……为什么你会爱上其他男人,雅晴。
“雅晴是我的亲生妈妈,我从……”倾澈说到此哽咽了一下,吸了口气才说出口,“从那个人口中听到。那一天我十八岁生日,和往常一样等他回来,可是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就是那一天,男人夺走了他所有可能幸福的机会,将他推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漫无天日的黑夜。
这时温暖的手掌覆上肩膀,将他用力的揽入怀中,熟悉的呼吸,炽热的体温,都是令他砰然心动的向往。他曾经是他的噩梦,也是他惟一的光亮。握住那只手,救命草般的握住不放,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
怕会失去,怕会被同情,怕再一次失去爱的勇气。他太自卑了,自卑到几乎没有了自我。
“我怕你会嫌我脏,我知道我很脏……”
全策反手握住那只小手,交错,十指相扣,启唇浅笑,
“傻子,你会脏得过我?别自以为是了。”
“……”
“我手上沾过多少鲜血,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亡魂,我自己都记不清。有时候我连这样碰你都怕对弄脏了你的衣服,每次吻你都自惭形秽一次。你看,我们是不是很般配,刚好凑一对。”
倾澈偏过头,正好对上男人深邃的眼眸,深情款款,蛊惑人心。在他嘴角荡漾的勾勒是那么的醉人,令他情不自禁的亲吻……
“你会觉得我不幸吗?”
全策回吻在他唇角,
“有我,你还算不幸?”
倾澈被男人的话逗得破涕为笑,露出小小的酒窝,双手环住男人的脖子偎进他的怀里。
千言万语不过此时此刻的长久拥抱。
倾澈听到了怀抱里的暖蔓延过天荒……
……
又过了许久,气温越发寒冷。全策抱着小孩往屋里走,耳畔是糯软的低语,
“那个人会怎么样?”
“你想让他怎么样。”
小孩果然在认真地思考,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软趴趴的,时不时触碰到肌肤冰冰凉凉的,可爱得很。不禁逗逗他,
“不如让他死好了。这种人死了活该。”
小孩一下子紧张起来,声音都大了许多,
“别!别!”
“怎么?不恨他吗?”
那颗脑袋又弱弱的点点头,可是他也没想过要他死……毕竟他也叫了他这么多年的爸爸。
“…我…只是无法原谅他……”
全策早知道小孩心软,故作认真的说,“恩,那就让他暂时活着。有时候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活着反而比死还痛苦。”
小孩伏在全策肩窝里轻声说,
“他不能死,死了就剩妈妈一个人了。”
虽然他不一定爱着妈妈,当妈妈的心中男人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就像全策在他心中一样。
***
时过境迁,春暖花开。
用一句不可思议来定论他和他之间都太过单薄。
人生果然很悬。悬乎得一塌糊涂。不可触摸也不可打破。
谁晓得几今时今日,他会和他肩并肩窝在沙发里看着无聊的肥皂剧。
谁晓得,他用了十几年恨着的人一晃眼一瞬间,就成了他最在乎的。
是不是上帝是存在的,自己之前发誓,如果他和他没有血缘就会爱上他。所以……伸出手臂将那个瘦弱的身体揽到自己怀里,到底是谁在这场玩笑里得到了救赎,谁清楚呢。
他需要的是他的不够温暖的体温,抱紧他,像抱最爱的娃娃。
他需要他不够踏实的重量来压住那颗漏洞百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