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尴尬的是晚上洗澡。
付丞雪脱了衣服,光溜溜的身子让陆绅下意识移开视线,别扭地给石膏缠上保鲜膜,付丞雪以单脚翘在浴缸外的姿势被按进浴盆,陆绅扯上帘子等在外面,付丞雪用完好的那只手搓澡。
陆绅还有言成公司,这一个月自然不能真得失踪。去书房取了笔记本,走到一半就听到浴室彭通的响声,类似重物坠地,陆绅立刻放下笔记本跑过去,推开浴室大门,在一片水雾中看见少年光身子从地上晃悠悠爬起。
“谁让你用淋浴的?!”
陆绅一声暴喝响起,惊得毫无准备的付丞雪腿一软,险些又要滑倒,陆绅飞快上前去扶,却被迎面带着一起跌倒,慌乱中只来得及垫在付丞雪身下。
于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产生了!
唇与唇碰撞,不是磕掉门牙,就会擦出火花,但这一点,显然在陆绅这行不通。身经百战的男人尝过的红唇热吻不说千人,也超过百人,虽然眸光闪了一下,却很快镇定地推开愣住的少年,嗤笑:
“你不会还让我负责吧?!”
付丞雪脸上就像调色板一样红了、白了、黑了、又绿,最终定格在略显狼狈的冷白上,“……你先出去。”
陆绅离开很久,付丞雪才爬起来穿衣服,看着镜子里那张属于自己的脸,一个想法突然从他脑中划过,让他黝黑的眸色显得愈加深沉。
晚上是分房睡的。
付丞雪在黑暗中睁开眼,来到陆绅的房间。
黑暗中,陆绅在梦中仍眉头紧锁……白天的想法再次从付丞雪脑中划过,堵在喉咙的那股怨气也急不可耐地想要随呼吸喷出体外。付丞雪伸手摸上中年男人的脸,小心翼翼地试探,皮肤略微粗糙,因出门在外疏于保养,皮肤显出与年龄相仿的松弛状态,缺乏紧致,着急上火还冒出几个疙瘩。
这个男人已经开始老了!
他却还在人生最绚丽的朝阳阶段。
指尖如蜻蜓点水般在陆绅皮肤上流连,从满是胡渣的下巴,到颈部的喉结,付丞雪伸出双手,有那么一刻很想冲动地把这个男人一了百了,也就不用再这么心烦意乱……可食指渐渐收紧时,他就知道他做不到……要不然菊花奖颁奖那天,他只要选择袖手旁观,然后催眠自己这是场生命无常的意外,继续光鲜地走过没有陆绅的后半生。
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中涌出,付丞雪扬起头,液体仍像断线的雨幕一样,滴落在陆绅脸侧,付丞雪咬着牙根,松开了放在陆绅颈部的双手。
在看《地狱之光》时,他谋算着这个惊世骇俗的计划,就为了把陆绅拖下神坛,所以他压抑着,忍耐着,一直熬到了可以与计划匹配的地位……现在再次从陆绅这获得重视,却没感有痛快,菊花奖他精神恍惚,陆绅遇险时他头痛欲裂,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就证明了一切……血缘真是世界上最没有道理的羁绊。
如果前世打压他撞死他的不是陆绅,而是一个陌生人,他或许就不会如此纠结。
当新闻发布会,陆绅站出来自黑时,他就知道……事情该有个了结了。
所以,他答应的陆绅的“缓刑期”。
半个月前,两人出行的车票是白绵绵帮忙定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针对自己老大,即使陆绅不追究,白绵绵送走两人后就私自调查了一番,秦逸生发现白绵绵在调查付丞雪,就递出了一份亲缘鉴定书,这是秦逸生在付丞雪和陆绅出走后拿付丞雪的头发和自己的去匹配的。
报告书上显示两人的基因位点数值相似度极高,符合遗传基因条件,确认兄弟无疑。
秦逸生知道自己是陆绅的亲子,并不是网络上所说的养子,因此也确定:付丞雪就是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当看到报告书后,秦逸生也明白了付丞雪针对他和陆绅的原因,不过也只能想到,是陆绅抛妻弃子的怨愤,或者发现秦叔叔诱导车祸……可在几年前,他就和秦叔叔失去了联络,所以也不清楚是否暴露过。
看到出来的报告书离陆绅离开已有十来天,白绵绵再次订票赶往青城。
数天前,白绵绵拜访时陆绅并不在,是付丞雪接待的。对于付丞雪在明知陆绅是他父亲的情况下,还如此设计陷害,白绵绵充满惊怒,和悲痛。只以为是幼时坎坷才产生极端的行为,一直努力劝解,并告知了付丞雪在错以为他丧生后,两次听闻噩耗的陆绅差点一病不起,连心理医生都找了几位,只因在最初的梦游里,陆绅做出了自残的举动。
最终白绵绵也没能告诉陆绅真相,就被付丞雪打发离开。
此时,付丞雪缓缓放低身子,吻上男人紧皱的眉心,郑重,却不贪恋。
“既然事已至此……姑且先让你做个美梦吧。”付丞雪说着,眸光在黑暗中更显幽深,似乎在谋划着什么新的想法,那表情就像他走出洗澡间回头看向镜子时,微妙,而莫测。
卧室再度关闭,陆绅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翌日清晨,付丞雪从晨光中苏醒,陆绅收回拉开窗帘的手,坐在付丞雪床头。
“起来,今天带你去买东西。”
两人出来时只带了钱,如今天气变得炎热,需要更为清凉的衣物,换洗的内衣也不够了。陆绅直接开着租来的车去了市里,逛完商城路过一家超市,付丞雪突然想去里面买点东西。
超市入口人挤人,车挤车。
将沙丁鱼罐头般人满为患的喧闹景色收入眼底,陆绅一言不发开车,付丞雪把头伸出车窗外,陆绅立马气急败坏地脚踩刹车,就见帽子被风吹掉的付丞雪顶着一头鸡窝威胁。
“你要是走,我就大叫‘陆绅在这’!”
陆绅臭下脸,扶了扶墨镜,下车捡起帽子扣住欠揍的少年,扯住付丞雪后衣领,拎小狗一样拎进超市。
陆绅不常出现在银幕,简单伪装即可,付丞雪却相对要小心些,陆绅几次给他调整了造型。
陆绅气场强大,周身持续排放低气压,愣是在人潮中开辟出一条不窄的通道,付丞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得畅通无阻。
“你都成分水岭了?”
陆绅的好身材堪比国际名模,即使穿着普通衬衫,也生出低调男人的慵懒,再戴上欲盖弥彰的墨镜,和不怒自威的导演范,身处一堆整日为奔波生计的人中,格格不入的样子哪有人看不出来?
在糖果区,付丞雪对着男人不耐烦的表情问:
“你喜欢什么糖?水果的、夹心的、软的、硬的、奶糖,还是酥糖?”
陆绅抿起唇瓣,“我不吃糖。”
付丞雪假装看不出陆绅语气后的大男子主义下,继续喋喋不休。
“酥糖选徐福记,口味多口感好。混合水果奶糖就拿阿尔卑斯好……最近新出热带水果混合味……水果硬糖就挑雅客的话梅糖,酸酸得很开胃。奶糖就挑金丝猴和大白兔的,两个牌子都挺好,我最喜欢红豆的……嗯,软糖要什么呢?”
付丞雪停下不断往袋子里塞糖的举动,充满期待地看向陆绅,手里塑料袋都换了三个。
陆绅脸一黑,真想走开装做不认识。
旁边一个大姐噗嗤笑道:“你们父子感情真好!”
听到“父子”这个词,陆绅微微一愣,就在愣神间被塞进一颗糖,付丞雪贴近男人耳边,低语:“不能吐哦,要不然我又会管不住嘴乱嚷嚷了!”付丞雪笑得像个狐狸,抬头环顾四周发现摄像头离得还算远,不动声色地把空糖纸藏入糖堆。
陆绅含住嘴中腻人的糖,喉咙突然很痒,眸光变得幽深。
陆绅垂下眼,不同的情绪在眼中翻涌,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变化如破土而出的地鼠,被狠狠砸下,又从别的地方冒出,再被砸下,如此反复。
陆绅突然动了,睁开的眼充满危险的亮光。
陆绅拉着付丞雪往角落正理货的架子走,旁边堆着几个箱子阻隔了视线。把人拉到身前,付丞雪还以为是看上什么东西,方要转头去看就被抬起下巴,以半侧回头的姿势猛然被人吻住,于此同时眼睛被捂住。
付丞雪立刻抬手,放在陆绅肩上,想要推拒。
黑暗中,一切感官被放大。
异样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滚,让他不知道先护住绞痛的心脏,还是抵触地干?咬紧牙关拒绝进入,抓住陆绅肩膀的手指逐渐用力,骨节泛白,脸上也煞白如纸。
隔着一个架子,还有人在挑选货物,说话对比价格的声音,走动摩擦地板的声音,推车滚动的声音,和货架上食物的味道,全都表明:
身边的走廊随时都可能有人路过。
而一向谨慎不露把柄著称的陆绅居然、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用充满破绽的方式……吻他?
嘴中滚烫的温度,烧得他全身血液都像是逆流,让心脏差点爆掉的感觉,苍白的脸色更是触目惊心……真想晕倒算了!
陆绅挡住背后的所有视线,拥吻付丞雪。
强硬的攻入,深入彼此的纠缠——酥糖被两人的唾液融化,甜腻的口感消失在唇齿间,不知消耗多久?付丞雪开始缺氧,完全倚靠着拖住脊背的那根健壮手臂,直到最后一点糖味消失在口中,让舌头的交缠变得苦涩,才总算结束让人窒息的吻。
陆绅扣紧付丞雪的帽子,让他没法看出陆绅把脑袋搁置在他头顶的表情。
“不会有事的。”
付丞雪从陆绅怀中爬出,双眼恢复光明,就见一个老妇人站在他们面前。
老人眯着细细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陆绅面色如常地拖着付丞雪走开,离开老远看见老人走向他们之前挡住的货架,拿起商品仔细翻看,最后从兜中掏出老花眼镜才总算看清。
陆绅低头看见付丞雪仍然面无血色,连手都微微打颤,用粗糙的大手包裹住。
“不要怕……一切有我!”
怕?
……怕什么?
付丞雪不知道,只是止不住心中泛起的寒意……他没想到陆绅真敢这么做?
付丞雪这时突然很想给宫戚打电话,那个无论何时都会义无反顾站在他身后的混血少年,想必会一脸嫌弃地慢慢把他抱紧怀里,告诉他:你知道的,我永远在,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摇摇头甩掉那个总是让他自惭形秽的混血少年,付丞雪抬头,看着身侧的陆绅。
陆绅下巴上的胡渣爬满脸侧,付丞雪垂下眼,卸下特意表现的伪装,有些疲惫地揉揉眼角,冷淡地说,“……回去吧。”然后甩开陆绅的手,率先离开。
这天夜里,付丞雪把牙龈刷到出血,也没办法洗刷掉满心的罪恶感,手机上属于宫戚的号码几次打开,都没有按下,直到睡觉,也还保持着握着的姿态。
这还真是到了……作茧自缚的地步。
☆、第119章 ——117——
这天夜里,陆绅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还是叠加了无数个梦境的梦中梦,梦到的是新闻发布会的那两天——
陆绅出院前的那个早上,刚收到白绵绵发来的第一波内·幕,陆绅没有给付丞雪看后面的内容:
【……付丞雪蓄意接近您,这点可以肯定……说不通的一点就是……看他往日的行为,做事很有原则,行为也堪称大气……唯有面对您的态度有点古怪,就像变了一个人。】
随后,就发来一张简报。
标题是:《论明星素质,生活细节见真章!》
图中少年弯下腰,捡起地上被随便扔下的垃圾,随手放进垃圾箱,低下一片赞美之词,陆绅注意力却全被衣服里面的光景吸引住,夏天大领口t恤暴露出胸膛光滑的肌肤,挂在脖子上,被粉丝猜测过无数次的项链也露出庐山真面目——是被链条穿起来的,两个款式很老气的戒指。
很眼熟的戒指。
陆绅在和付丞雪相处时,并没见少年佩戴过。
电光火石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让头脑乱成一团,感到胸闷,气短,呼吸困难,陆绅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照片,目光定格在付丞雪嘴角的痣上,这种很少见的痣,在这之前被付丞雪特意遮掩,唯有全童预赛上惊鸿一瞥,就让陆绅暗自心悸,却因为秦逸生的举动,而下意识忽略掉这种心悸。
陆绅手抖地拿起床头相框上陆诚的满月照,肥嘟嘟的唇上相同的位置,同样有颗黑痣。
那种感觉真像困兽一样……想相信,却又不敢相信。
恐惧感攥紧心脏,阴霾像钟笼罩住大脑,咚咚咚敲!
新闻照片中的金戒在胸中燃起一团火,似曾相识的黑痣也如燃烧的利剑,让眼球倍感灼痛,热烫的泪烧红眼球,心海中天翻地覆,眼前都似一瞬间天地倒转,世界昏暗。
陆绅倒在床上,相册从手边脱落,胃里抽搐一般绞得浑身酸痛。
……这是假的吧?
……是玩笑吧?
……付秀兰……付丞雪?
见鬼的玩笑……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平生第一次萌生爱意,前一刻还满心暗喜对方即使深藏阴谋也愿舍身相救,下一秒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陆诚的满月照笑得天真无邪,躺在手边。
陆绅低头看着、看着、看着……咣当!一下就把相框重重摔到地上,玻璃瞬间粉碎,迸裂的弧度擦伤手指,把脸埋入掌中……那是他一生中能体会到的,最大的绝望——暗无天日。密密麻麻的阴影无孔不入,把心脏蛀满了洞,一瞬间连未来都变得茫然。
这一定是假的吧……
玻璃碎了。
照片烂了。
但存在的事实依然完好无损、不容回避,清晰得惊心动魄。
如果说地狱与天堂同在,或许就是这般,烈火焚心,那怕天地逆转,时光倒流也无法改变。喉咙中渐渐发出某种强制压抑的低声嘶鸣……他不想知道,这世上还存在如此让人绝望的选择,简直像是为他抛妻弃子准备好的枷锁。
前半夜,陆绅都是在混沌的追忆中度过。
时间走得像蜗牛一样拖拉,陆绅捡起照片,细细擦拭掉玻璃渣,过去的记忆纷纷呈现。
他离开时,宝儿才四岁半,通透乌黑的双眸带着懵懂无知。他甚至想过,如果儿子说出哪怕一句挽留,他都不会忍心转身离去。但儿子只是让他快点走。他知道,儿子是怕自己后悔,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无数次把儿子抱上膝头,他叙述着那些在别人看来遥不可及的梦想,儿子会悄悄握住他的手指,那么软那么短的白胖指头,轻轻攥住他的拇指,让他一瞬间充满对未来希望……为了宝儿,他可以无所不能。
如果不是想着宝儿,他不会有勇气迈出改变人生的那一步。
因为他那时最大的抱负,就是把这世间最尊贵的荣誉捧到宝儿脚下……可世易时移,宝儿的死泯灭了他最后的道德底线,一个连最重要的人都失去的行尸走肉,可以变得无所畏惧,甚至可以坏得无所畏惧……因为束缚住他良心的枷锁,已经不复存在,所以他醉生梦死,变得像脚步的淤泥一样肮脏,彻底被娱乐圈这个大染缸染变了色。
后半夜的梦中,陆绅梦见了离奇的事情,那时间像是发生在不久的未来,却又失真得像是单纯的臆测。
那是个风轻云淡的日子,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去秦逸生的片场探班,片名叫:《花样》,梦境真实得好像就像真正存在过一样,让他能回忆出前因后果,甚至每一个细节。在找到秦逸生前,陆绅看见一个面凶的配角,一晃而过,嘴角的痣让他心跳漏半拍,中年人眼角的鱼尾纹竟让他觉得充满味道,被岁月洗涤的味道。
——这古怪的想法让陆绅自己都惊了一下。
秦逸生这时走了过来,先看向那个中年男人,随后才看向他,似乎发现他老盯着那个中年男人,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