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讲的“狼”和“抓头”的动作,已经超越了比喻这一文学修辞手法范围,使人感到一股杀气。尤其是“抓”字,是全篇之警策,写得寒气逼人。难怪当事人陈映真说,《狼来了》发表后,“一时风声鹤唳,对乡土文学恐怖的*达到了高潮”。6
今天的大陆读者,很难理解此文所起的制造恐怖气氛的恶劣作用。严酷的事实是,《狼》文发表后,台湾文坛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意识形态前哨战。乡土文学的提倡被官方文人认为是别有用心,是“祭起普罗文学的黑旗”,“揭发社会内部矛盾”、“宣扬阶级论”,乡土文学作家群起批驳这种不讲理的指控。连与乡土文学不沾边的作家,也纷纷起来主持正义,反对对乡土作家“抓头”。
在乡土作家差点遭到灭顶之灾,尉天骢面临被解雇乃至坐牢的危急形势下,余光中却因为反乡土文学有功,和李唤、王升、陈纪滢等党政要人坐在台湾“第二次文艺座谈会”主席台上,听取《发挥文艺功能,加强心理建设案》等文艺政策的报告,而乡土作家却因为被诬告不得出席这次会议。
胡秋原等人为乡土文学护航
由彭歌等人刮起的白色恐怖之风,并没有吓倒乡土文学作家。1977年8月,南方朔以“南亭”笔名发表《到处都是钟声》7,旗帜鲜明地支持乡土文学的发展。同年9月,王拓发表《拥抱健康的大地》8批驳彭歌。10月,陈映真发表《建立民族文学的风格》9,对彭歌进行反击,并要求立即停止对乡土文学的诬陷。
正当台湾文坛杀伐之声四起,大有将乡土文学诸君子绑赴刑场的千钧一发之际,却闯来了两位老将,大喊“刀下留人”。这两名老将是“立法委员”胡秋原和新儒家代表徐复观。
胡秋原,1950年5月到台湾。1963年8月,创办《中华杂志》,成为台湾思想界的一面旗帜。1979年,他为高雄“美丽岛事件”发表社论,劝当局宽大处理不同政见者。
身为国民党高官的胡秋原,常在政治与学术、左翼与右翼之间摇摆。在乡土文学论战中,他明显地偏左反右。他在《谈“人性”与“乡土”之类》中说:
有一位朋友来谈,说到台湾文艺界有“人性”与“乡土”的论争,前者攻击后者是主张“工农兵文艺”,是主张“阶级对立”。我说想看看这些文字。次日,他寄来四张《联合报》剪报两文:一篇《狼来了》,一篇《不谈人性,何有文学》。
据《狼来了》说,“工农兵的文艺,台湾已经有人在公然提倡了”!接着它介绍了毛泽东关于“工农兵文艺”的讲话,但并没有指出什么人是狼……这几年来,有人抛给国内广大作家的帽子有“奴性”、“崇洋媚外”很多顶了,现在轮到他叫“狼来了”。“如果帽子合头,就不叫戴帽子”,叫“抓头”。“戴帽子”与“抓头”二者毕竟是同一动作。而且,后者更厉害一点。因为万一帽子不合头,是否要削头适帽呢?但“狼来了”之标题,毕竟有一点开玩笑之意。 txt小说上传分享
余光中(3)
……如果现在“人性”与“乡土”之争只是茶杯里的风波,我不必说话。但以我的经验,知其还可能发展,所以,愿对有关方面有所劝告。
再者,被人指摘“崇洋媚外”时,不据理反驳,只叫“狼来了”(纵使都是戴帽子,前者是潮流,后者要坐牢的),还说是“敦厚温柔”!这些文字如非自我反讽,都是难于理解的。
……就文学理论或评论而论,无论什么口号、主张,赞成或反对,总要有学问根据,要能自圆其说。如被人攻击为崇洋媚外,要检查自己是否崇洋媚外,不能“抓头”……不要逼人上梁山,也不要一逼就上梁山……如果有人报告“狼来了”,也要看看,找内行人看看,是否真狼,也许只是一只小山鹿呢?……政府参与文艺论争,将成为笑谈,若扬洋流而抑土派,尤愚不可及。10
胡秋原由于不是当事人,故还认为“狼来了”的标题属学术上修辞手法,但他认为这一比喻貌似开玩笑,其实里面有严肃的政治内容,弄不好是要坐牢的。作者同情乡土文学,反对崇洋媚外,反对政府介入文学论争。他不认为乡土文学是“狼”,反而认为是一只可爱的“小山鹿”。他以锐利的眼光指出余光中的文章有可能让人“削头适帽”的危险性。总之,他以严正的态度和恢宏器识,批判了反对乡土文学的论调,维护了在逆境中成长起来的含有中国特色的民族主义文学。更重要的是,胡秋原的文章由于体现了外省人对本土文学成长的关怀,所以减轻了当时文坛上省籍的矛盾冲突。胡秋原后来为尉天骢编的《乡土文学讨论集》作序时,再次强调乡土文学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反对*乡土文学作家。他以保护乡土作家又给官方文人面子的折中态度,给这场论争打了一个句号。
徐复观,著名的新儒家和哲学家,1903年生,1982年去世,湖北浠水人。历任台湾东海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和新亚研究所教授,著有《中国艺术精神》、《中国文学论集》等多种专著。
1977年8月28日,徐复观由台湾新竹搬到台北青年会,一进餐厅便有许多年轻人等着他,谈到近年来文艺界的情形,使徐复观感到困惑,因而他写了《评台北有关“乡土文学”之争》:
……若干年轻人所提倡的“乡土文学”,要使文学在自己土生土长、血肉相连的乡土生根,由此以充实民族文学国民文学的内容,不准自己的灵魂被人出卖。11
徐复观反对在“中华文化复兴”的虚伪口号下,疯狂地将中国人的心灵彻底出卖给外国人的做法,由此肯定了乡土文学的民族性。徐复观还分析了有些人反对乡土文学的阴暗心理:文学的市场可能发生变化,已成名或已挂名的作家们,心理上可能产生“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恐惧,有如当大家注意到特出的洪通绘画时,许多“大画家”不觉醋性大发,说谁个提倡洪通的画,谁个便是想搞“*”一样,势必要借政治力量来保护自己的市场。这可用《不谈人性,何有文学》及《狼来了》两篇文章作代表。对于前者,老友胡秋原先生,写了《谈“人性”与“乡土”之类》的文章,指出了谈人性的人,实际是抹杀了人性,这已经把问题说得够清楚了。
如果只是文学市场的分配问题,徐复观也不会参与论战。他以哲学家的慧眼,看到了《狼来了》这篇文章的严重性:
余光中(4)
关于后者之所谓“狼”是指这些年轻人所写的是工农兵文学,是毛泽东所说的文学……写此文的先生,也感到这是在给这些年轻人戴帽子,但他认为自己已给人戴不少帽子,则现在还他们一顶,也无伤大雅。不过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这位给年轻人所戴的恐怕不是普通的帽子,而可能是武侠片中的血滴子。血滴子一抛到头上,便会人头落地。二是*的方法问题。毛泽东说一切为人民……难道我们便要一切反人民,才算*吗?这类的做法,只会增加外省人与本省人的界限,增加年长的与年轻人的隔阂,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徐复观说得比胡秋原更尖锐,也更形象,充分体现了这位新儒家对年轻一代的关怀和保护精神。后面提及“*”方法问题,这说明徐复观跟胡秋原一样,在政治上是与共产党对立的。如果说这些人竟然会为共产党的“乡土文学”保驾护航,有谁会相信?所以,由胡秋原、徐复观还有郑学稼等这些国民党营垒中的开明人士出面说话,恐怖的阴霾由此渐开,原先惊魂未定的乡土派作家才清醒过来,先后写了反驳彭歌等人围剿乡土文学的文章。
《诗潮》提倡“工农兵文艺”?
你这样苍白的容颜,
你这样瘦削的身材,
啊,谁知道你满腔热血,
谁了解你坚贞的爱恋?12
高凖这首《白烛咏》,有点像夫子自道。他身材高瘦,因一直生活在寂寞和失业中,所以容颜也不够红润;他的政治理想、文学见解与官方不合拍,因而常常受到右翼文人的猜疑、排斥乃至诬陷和打击。他生活上有些不拘小节,有诗人的浪漫——漫无条理,因而一些关心他的左翼文友,对他有点敬而远之。
高凖既是诗人,也是评论家,出版有《文学与社会》13。陈映真为此书写序时,高度评价他的诗:
是台湾极少数优秀的秉承了并发扬了中国抒情新诗传统的诗人之一。他的语言清晰,充满了浓郁的情感。他的汉语准确、丰美,并且表现出中国新诗在韵律和音乐上的辽阔的可能性。比杨唤、覃子豪、郑愁予和痖弦远远年轻的高准,在抒情诗创作上的成绩,不论怎么说,是极为独特的。14
高凖和余光中均反对台独,但一个是左统,一个是右统。由于政治观念再加上文学思想的重大差异,高凖对余光中的诗评价不高。他认为,余光中从1950年起到1956年,一直写着新月派式的格律诗,作品“几乎无一可观”。对于被许多人认为有民族诗风和新古典精神的《莲的联想》,高准认为实际上所表现的是“一种凄楚的‘东方式’的秀美,但却并没有民族精神与民族爱的表达,与古典主义也不相干”。高凖的文章判断多于分析,显得粗糙。如他认为长期以来余光中“并无民族精神,而与《在冷战的年代》的同时写的《敲打乐》中,却无可掩饰地深刻地表露出了他那一讲到美国就崇拜到五体投地,一想到自己是中国人就引以为无限羞耻的令人震惊的心态。所以他虽然一度以‘回归民族的’来标榜,其实不过是参加了一次‘化装舞会’而已”。15这里对《敲打乐》的看法,有断章取义的嫌疑,就不完全符合作品的原意。
高准和余光中相识于1961年,在乡土文学论战发生时已有十六年的历史。余光中比高准年长十岁,高凖一向把余光中当长辈看待,可高凖失望地说:“想不到他对于比他年轻的朋友,竟是以这样一种阴谋暗算的态度来对待!他的为人,也实在使我太失望了。”16
余光中(5)
事情系由高凖1977年5月编的《诗潮》第一集所引发。彭品光曾指责该刊第一集封面封底设计,有遥远的大陆,有海洋,有海岛,天空和大陆是一片通红,海洋和海岛是一片黑暗:“所指为何?相信大家都很清楚。”17高凖辩解道:事实上,无论封面与封底,均无大陆,也无海岛。唯一的罪状大概是用了红颜色。“红颜色是不能用的吗?”彭品光指控的另一理由是《诗潮》第一集为“倡导工农兵文学的专辑”:一是《诗潮》包含有《工人之诗》、《稻穗之歌》与《号角的召唤》三组作品,这正是“工、农、兵”,是“狼来了”!高凖反驳说,《诗潮》在诗创作方面,一共分了九组,计为《歌颂祖国》、《新民歌》、《工人之诗》、《稻穗之歌》、《号角的召唤》、《燃烧的爝火》、《释放的呐喊》、《纯情的咏唱》和《乡土的旋律》。《诗潮》是以促进发扬真正三民革命精神的文学为总旨趣,所以这些诗的分组、编排上也照着民族、民权、民生的次序。《歌颂祖国》是发扬民族主义精神,《新民歌》是表现一种平易近人的民主风格,是发扬民权主义精神,《工人之诗》、《稻穗之歌》是发扬民生主义精神。关于工人与农人的诗篇,台湾一向极缺,所以特别标示出给予园地。但《号角的召唤》却不是以军人为主题的。这说明彭品光连依标题望文生义也没有望对!18
《诗潮》第一集出版后不久,余光中从香港回来,高凖去看他,并带了一本送他。据高凖说,余光中看到里面没有他的诗,就不高兴,“接着他翻到其中的一篇《李白诗中的战斗性与入世精神》中有一句说‘李白对国家的强大统一是非常关怀的’。他说:‘这就该骂!这还不是有问题吗?’我说:‘怎么呢?李白关怀国家强大统一是客观的历史事实。而即使引申到现实意义来讲,我们岂可不关心国家的统一强大呢?哪有什么不妥呢?’不料余光中竟说:‘李白也有问题,他曾经追随永王璘……’真想不到余先生竟连对李太白也要展开起政治清算来了”。19
这里所说的余光中指责“李白也有问题”,是因为在*体制下,一般不允许人们自由讨论中国统一问题;还因为余光中不认同*,他只认同文化中国。正因为高、余两人政治观点南辕北辙,故余光中看到该刊后几天,就写出《狼来了》一文,洛夫立刻在一个座谈会上引用,作为指控某些人“提倡工农兵文艺”的佐证。过了几天,余光中又从香港回来打电话给高凖,高问他“狼”是不是指唐文标,因为唐曾经骂他又给他戴帽子。余说:“人家戴我多少帽子,我就不可以戴他一顶吗?”高说:“人家对你是道德意义上的指责,而你造的这顶帽子却是要把人送进监牢去的,这可不一样也。”余光中就说:“这也不是戴帽子,是抓头!”高凖说:“有一句古话说‘罗织成罪’,就是这个意思吧?但你既说不是指《诗潮》第一集而言,请你在另文中澄清一下,因为已引起误会。”但余光中立即拒绝了,他忽然变了一种粗嘎的声调说:“老实说,对《诗潮》也沾到一点边!”余光中在电话里一开始否认“狼”文是指《诗潮》,后来又说是指到一点,《狼》文内容则又在某一二句子的气氛上,弄成可能引起人家对《诗潮》误会的样子。高凖认为余光中如此前言不对后语,实在使人失望。20
余光中(6)
高凖从此和余光中“交恶”,积怨颇深。尽管如此,他介绍的上述情况,还是对我们了解《狼来了》的写作背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陈鼓应三评余光中
陈鼓应原先任教于台湾大学哲学系。1972年12月4日,他和王晓波及一些学生效仿李白关怀国家的强大统一问题,在台大举行“民族主义座谈会”,宣传中国统一等主张,后被捕。释放后他无法教书和工作,曾出版过《存在主义》、《庄子哲学》、《悲剧哲学家尼采》、《古代呼声》。他给人“一个激烈的自由主义者”印象,沉寂多年后因发表评余光中的系列文章声名大振。
陈鼓应与余光中不存在个人恩怨。十年前,他们同是《文星》的作者。余光中给人的印象似乎也是自由*人士,可《狼来了》发表后,陈鼓应改变了看法,并把他的作品全部找来细看,发现问题颇多颇大,其中最重要的是沉湎于资本主义病态生活的颓废意识和虚无情绪、买办意识和自我膨胀。他的作品里丝毫见不到他对别人的关心,也见不到他对社会人群有任何的关怀。他到了美国以后,看到高耸入云的帝国大厦,以及千里公路,万里草原,他立刻就被那里的物质文明所震慑,回头想到中国的贫穷,由此产生了民族的自卑情绪;又由于向美国的认同发生了阻碍,就越发对自己的民族国家产生了羞辱感,因而有一连串羞辱祖国的文字出现。21
有了这些看法后,陈鼓应便以一个读者的身份连续写了“三评”:《评余光中的颓废意识与*主义》22、《评余光中的流亡心态》23、《三评余光中的诗》24,并结集为《这样的诗人余光中》25出版。
对《狼来了》这篇文章,陈鼓应同意徐复观的说法:这是抛给作家的血滴子。这不能单纯从“*”来解释:“实际上他写《狼来了》的真正动机,只是因为有一群新起的作家影响了他的作品的市场,吸引走了他们的读者;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便不惜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