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正写作,女儿突然在书房外面一边敲门,一边大叫。
打开门,小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派,派蒂,生,生,生蛋了。她又生蛋了!”
跑到花窗前,果然看见派蒂用她失去了脚趾的腿胫,勉强攀在小亭上扭动。
她的四肢大概因为用力而颤抖,她的屁股则不断抽缩,从那已经不怎么饱满的肚子里,居然挤压出许多黏液。
我突然了解。派蒂这么一位伟大的杀手,明明应该光荣地死去。她之所以忍辱负重、苟延残喘地乞食,是因为她对孩子的爱。
绑在玻璃罐口的纱布,怎么可能是孵化的好地方?所以虽然她在纱布上下了蛋,但是心不安。于是偷偷留下一些卵一天天地等待。
直到今天,她攀上百香果,如同回归到外面的花丛,才放心地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藏下“她的爱”。
我发现我面对的不是一个昔日的杀手,也不是一个垂死的老妇,而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安宁
二月二日
昨夜没有送派蒂回粉红色的房子,就留她在百香果的花盆里。我想这样是比较合她的心意的,如同刚生产的妈妈,把孩子抱在胸前,让孩子听她熟悉的心音,让母亲胸口的呼吸与起伏,仍然像是羊水一般荡漾,也让这母子作再一次心灵的沟通。
然后,孩子就要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远离。
有几个孩子不是主动地远离父母,出去创他自己的家;又有几个父母,不是先一步离开孩子,往生到另一个国度。
生命本来就是分分合合、死死生生。
早上看派蒂,已经不再是倒挂的姿态,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花盆里。她攀着花盆的边缘看我,如同一个女子,倚着阳台的栏杆,等待她的情人。
她的脸确实老了,不再像年轻那么饱满。但是眼睛变得慈祥,好像另外有一种光彩、一种慵懒、一种柔情。
使我想起老婆四十岁生女儿的时候,脸上没画眼影,也没涂粉底,原来的雀斑都浮现了,却看来亮亮的。由于生产时失血,使她变得苍白,但在那苍白中,另有一种喜气。
我把派蒂拿下来,喂她吃东西。她咬了一口,就停住,把头转开,凝视着窗外。
晨光洒进来,照在窗边一棵圣诞红上。因为斜斜的逆光,那红就看来格外艳丽了。
老人,多半喜欢红色,大概火力没了,红色能带来温暖的感觉。也可能是爱那红色的喜气,希望多活几年。
我便把派蒂轻轻放在圣诞红的花瓣上。
这去年感恩节买来的圣诞红,居然一直撑到二月,还十分丰茂,宽宽的花瓣正好托着派蒂,如同一大片红色的锦褥,上面睡着将逝的女人。
这女人原是个平民,偶然落入豪门,远离了她的桑樟家邦,便不曾回去,只远远地眺望,看着故乡逐渐凋零、逐渐消失,消失在雪花深处。
窗外的雪正开始下,细细地,像粉,慢慢、无声地飘。
垂死的派蒂,不知是不是回光反照,居然开始梳理,如同她年轻时的“当窗理云鬓”。洗完脸,又舔她的钳子,上面的刺仍尖,只是肌肉已经萎缩。像是垂死的老人,神志还清楚,也能勉强坐起来,但是手脚的尖端,已经逐渐发黑。
这是“安宁照顾”。没有呼天抢地的激动,也没有愁容满面的道别,只是静静地,让将逝者安详地面对逐渐来临的死亡,也淡淡地向过去的一生道别。
过去的都过去了。所有的是非功过,所有的兴衰荣辱,乃至所有的失落与遗憾,都成为往事,只堪回味,不必哀叹。
派蒂的脸面对窗外,冬天和煦和阳光正洒在她的身上。她逐渐放下双臂,再把头垂在双臂之间。
她的眼睛逐渐变暗,由原来的透明,转成黑色。
雪下得更密了。我对身边的女儿说:“派蒂死了!”
她突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多么狠毒的宠物,在它主人的眼里,都是一种完美。
我去找来一个装墨的盒子。外面包着秋香色的织绵,里面铺着红色的绢布。中间原来放墨的位置,凹下去,正好让派蒂躺在其中。
女儿哭着,把小棺材放在地毯上,又去摘了些茉莉花、橘子花、圣诞红和满天星,放在派蒂的四周。我则用银箔剪了一颗星星。放在派蒂的胸前,表示对她的赠勋。请不要怪我!试问,这世上哪个杰出的杀手,死后不会得到勋章呢?
派蒂的双手是向左右摊开的。我不要她抱胸,因为她已经用抱胸的方式,祈祷了一辈子,也贪了一生。我要她放下一切,空空地来、空空地去。
既然从自然中来,还是回归自然吧!
我拉开后门。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平平的大地,没有一点鸟兽的脚迹,甚至没有风。
我把派蒂的棺材,放在雪地上,又为她拍了最后一张照片。
从相机的镜头里望出去,似乎整个白皑皑的大地,都向她拥来。长青树的影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慢慢移动,移过派蒂的“遗蜕”,又移来红红的晚霞。
好安静,听不到一点鸟鸣,或车子开过的音响。
只偶尔传来几下尖尖蟋蟀的叫声。
在派蒂原来的玻璃罐里,剩下的四只蟋蟀是更开心了。它们不断地追逐、嬉戏、打斗,且以派蒂剩下的虫尸果腹,每一只都长得肥肥大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