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逸坐在刘三爷屋子的太师椅上,脸上时青时白地,眼光迷离,宛如在坐着睡觉,他还没从这几天的事情上清醒过来。
他不知道应该是喜是忧。
他好像是一只高空斩击的飞鹰,嗜血的眼神、强力的冲击、用钢铁利爪撕开猎物地肌肤,这才是他熟悉的和渴望的,做惯了暗组骁将,他脑子里只有握刀这一想法,没想到被编入了商会。
靠着刀才响的起来的算盘!暗组的人一直都这么认为。
商会也有战士,但这离王天逸的目标实在是太远了,他要的是呆在霍无痕身边,但别说待在他身边,他竟然连刀都没得握了,编进了商会。
“商会有事要用我?商会能用我做什么?去砍谁?去刺杀谁?”王天逸木然的想着:“我能做什么?看账簿?打算盘?以后改行做生意了?我把这算盘捏个粉碎倒是称手。看来日后要多求燕小乙他们了,但是刘远思现在管着我的事情,他又不吃送礼那套,况且人一般在扬州,我哪里能求得上他?莫不要把我忘了!”
更倒霉的是,他被命令恢复原名,但洗白这最本分的事情却不可得。
以前王天逸从来没考虑过洗白这种事情。一是觉得是天经地义地事情。二是他也没把仇家放在眼里。是啊,隐身在黑暗中,身边时时刻刻围拢着江湖中最危险最顶尖地战士,就算是慕容秋水是仇人,他又能怎么样我!
但现在王天逸恢复了真名,穿着一身商会的制服,头上顶着一个甲等学徒的屁头衔,身边除了算盘和账簿什么都没有,这种感觉就如同自己一个人赤身裸体行走在猛兽环视的丛林一般,再无那种豪气冲天。有的只是晕眩到想呕吐。
“他是不是又睡着了?”师爷小声问刘三爷道。
刘三爷和师爷正在屋子的另一边核算账目处理生意,刘三爷其实一直在观察王天逸,三日前,他得到命令,王天逸直升为甲等学徒,当他这个掌柜的学徒。这个位置其实很难得,平常人花银子也得不到可以跟在刘三爷这种大掌柜身边、由他亲自教导的学徒职位,这代表着前途远大,这种职位往往是父亲留给儿子或者跟了自己若干年的伙计地,但王天逸一夜之前就从跪着擦台阶的看门人坐到了这个椅子上——长乐商会建康主管林谦的直接命令。
而且这个突然改名的人不是目光呆滞,就是手捧着账簿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现在刘三爷看过去,只见王天逸在椅子上端然严坐,左手算盘,右手账簿。两眼似闭似开,面相仿佛现出佛光,哪里像个掌柜学徒倒不如说是个坐在莲花台拿了净瓶的菩萨。
“打算盘轻点。”刘三爷轻声轻语的对师爷说道,这种腔调让他想起了多年前他潜伏在一个敌方高手地卧室窗下。在准备破窗攻入的时候,对手下说的那种腔调。
可是对于算盘好手来说,你让他打算盘轻点,不啻于让一个快剑高手套上镣铐去死斗,马上师爷额头上就亮晶晶的,咬牙切齿的用最轻的力道碰触着算盘珠子,宛如中了唐门剧毒在拼了老命写遗书一般。
刘三爷一看这也不是办法,他蹑手蹑脚的朝王天逸走了过去。
但没等他走到王天逸身边,王天逸依然醒觉,身体一挣,左手算盘右手账簿噼里啪啦全落在地上,王天逸慌不迭的拣了起来,握在手里,毕恭毕敬的对刘三爷鞠了个躬,嘴里说道:“掌柜有何吩咐?”
刘三爷张开了嘴又闭上,生生把“你又睡着了?”这句话叼住又咽回了肚里。
“天逸啊,账簿想必你已经看地差不多了,”刘三爷笑容满面的说道:“咱们的生意也不止光从账簿上能学到的,你要是喜欢,可以去周围的赌场、酒楼看看,我都打过招呼了,你去看看,学地想必更是一日千里。”
王天逸巴不得去出去活动活动,低头称是,刚转身出门,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盘乱响,势不可挡的简直如洪水绝堤而出一般。
出的刘三爷的账房,王天逸在街上缓步前行,外面天气很好,他想去江边走走,最后折根钓杆钓会鱼,这样心情也许会轻松一点。
但刚向江边走出三步,“服从命令!”有个声音雷霆般在胸膛里响了起来。王天逸一步着地立住,脚跟一转,整个身体风般转了回来。
刘三爷的命令也是命令。
不爱去也得去!
什么都学不会也得去!
什么都没兴趣也得去!
他看着不远处的赌场酒楼,叹了口气,慢慢的朝那里走了过去。
现在天色尚早,客人不多,他一个人走到赌场门口,和门口守卫点头示意之后,正要进去,门里面却起了骚动。
一个高大的身影背朝他倏地从门里撞了出来。
王天逸一侧身,那人就仰面摔在他面前,脸上已经青肿不堪,胸前还有一个大大的靴印。
那人蓬头垢面、一身衣服破烂不堪,一股酸臭扑面而来,一只手像鸡爪一样吊在胸前,竟然是个残废,他此刻被踹了出来,痛的在地上唉哟唉哟的直哼,一时却爬不起来。
“王八蛋,居然敢来这里抢银子!”四五条大汉旋风般从门里冲了出来,围住他就是拳打脚踢:“看现在客人少,才让你进来,你竟然做这种事情!打死你!”
王天逸轻轻转身就走,要去里面拜会管事。
但就在这时,那破落汉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一个摇摇晃晃的鲤鱼打挺,一下从仰卧变成了扑在地上,一把抓住了王天逸的脚脖子。
王天逸一愣,朝下一看,那汉子却也在看他,嘴里猛然叫出一句话来:“王天逸!”
这句话正如雷霆直劈,王天逸仔细看将下去,猛然认出了此人是谁,身体不由一震,脸上变了颜色断然道:“你呼那个?!”
脚一用力,顿时挣脱那汉子的手,头也不回的就往门里走。
“王天逸!!”那汉子不理众人脚踢,奋力一跃,双手死死环抱住了王天逸的靴子:“你莫走!求求你!”
卷八 建康纵横
第三节 … 人各有命
被人抱住了小腿,还是一个爬在地上的人。
搁在杀场上,王天逸有无数种法子一击就让他断手、断臂、残目或者直接见阎王,就算不在黑夜中的武林杀场而在光天化日下,要料理此人也是如吃豆一般容易。
但王天逸偏偏一招也用不出来,这个曾经的杀场精英反而有点不知所措了。
只因为这个人王天逸认识,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绝不应该这样对王天逸。
因为两个人有仇!
江湖上人心诡测,要是仇人相见,要是势力相若,肯定用眼厮杀一番,而要是一强一弱,那势力弱的一方巴不得变成土行孙,一头遁走,哪里有上来就不怕死活的抱仇人大腿的。
而偏偏这个仇人一没有逃,二没有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眼神来,反而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腿,不只王天逸,谁碰上也会晕。
更况且这个仇人王天逸再熟不过了,正是那昔日青城弟子的领袖——谭剑涛!
就在王天逸的家乡,王天逸和凶僧反客为主,在雨夜击破追兵,更在青城下榻的客栈里把这个青城的未来之星打折了腿,王天逸更是一脚踩碎了他的右手手骨。
被打成残废生生废去武功,对于一个武林青年才俊来,这可能是比死更大的仇恨。
在江湖打滚了三,四年的王天逸焉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王天逸此刻好不容易从震惊中摆脱出来,第一时间没出手攻击,下面自然就不好大打出手了;加上王天逸没能在江湖中洗白,最怕的就是青城熟人;况且现在太阳当头。王天逸这个黑暗中的暗组悍将实在还没有养成在阳光下大开杀戒的习惯,于是王天逸只是呲牙咧嘴地把那谭剑涛一脚踢开,好像踢开瘟神一般,心里巴不得后头那些赌场打手替他解决掉这个麻烦。
一被王天逸甩开,谭剑涛马上又被人围住了,在拳脚相加中,谭剑涛死命撑起身体对着王天逸的背影大叫一句:“川秀病重!”
这四个字如定身符一般。嘎嘎然让王天逸就要隐入赌场大门的无情背影冻结在了那里!
正在围殴谭剑涛的四个大汉只觉眼前一花,仿佛有只巨大的白鹰扑到了在地上翻滚的谭剑涛身上,还没搞请怎么回事,谭剑涛已经在脚下消失了。
“川秀也在建康?!!”王天逸拎着谭剑涛领子大吼着问,眼里全是期望点燃的焦灼。
“咳!咳!……咳!”每一声剧烈地咳嗽仿佛都要把自己的心肝从口里咳出去,咳嗽间歇之后是五脏六腑移位的痛,身体如灰朽的木头一般哆嗦着。时刻都要崩塌,唯一没有这朽木味道的是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那只手冰冷,但是极其有力,里面出来坚韧不挠的力量,如同一股冰冷地生命传到炽热的病体上,给这摇摇欲坠的躯体带来了一种另类的支撑。
按着另一只手穿过快要烂透的褥子和躯体之间把自己扶了起来。触到肌肤的臂膀依旧冰冷,让病重地人不能不在幻觉中以为是那无常的胳膊,然后是一碗热药送到口边,如一团热烫的泥浆般滑过失去味觉的舌头,直落到空空的肚里,一股热线陡然穿透。浑身好像被肚里那条看不见的线抽了一下,身子一下子拱了起来,也抽开了难以睁开地眼皮。
“阿涛,你回来了。”张川秀努力张开被眼屎黏住的眼皮,眼前蒙蒙胧胧是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
“川秀!是我啊!”那汉子叫道,声音里却带了哭腔。
听声音有异,张川秀坐在散发着臭气的被褥上,尽力把眼皮睁大的更大些。但眼皮上好像蒙了一层膜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用力眨巴着眼。
那汉子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的替他擦去了眼上的眼屎和泪膜,眼睛清爽了,入目地是眼前赤裸的躯体。
那是怎样的一副身体?
一层层的细微伤疤遍布肌肉凸起的身体地每一寸。宛如海面的波纹,这细微伤疤下面是一条条更深更长的疤痕,宛如海面下游戈的鲨鱼。
张川秀并没有时间惊奇,因为他的脑袋已经快被烧木了,他抬起头,前面是张似曾相识的脸,但只是似曾相识而已。
因为这张脸并不和他以前相识的任何人完全一致。
那脸的线条如刀削般的冷峻,就连因为激动而抖动的嘴唇都带着糁人的寒意,最可怕的是眼睛和眉毛,那里仿佛有枪刺一般的东西刺着自己的脸,让自己心里生出恐惧。
挣扎着的张川秀眼神下落,对方脸上那条蜈蚣般的赤红剑伤陡然入眼,张川秀一声呻吟,声音里带着恐惧的颤抖,他问:“天……逸?”
“是我啊!川秀啊,你受苦了!”王天逸的脸陡然扭曲了,目里两道眼泪崩落,一把把张川秀抱在了怀里,大哭起来。
什么是兄弟?
兄弟不一定要替你去死才叫兄弟!
往往是兄弟里有人背叛你,而有人救你命,你才知道什么叫兄弟!
兄弟不一定要和你并肩作战,兄弟不一定要和你同生死,但兄弟却能在你走投无路,生死攸关的时候救你一命,哪怕仅仅是一个眼色、一个招呼,甚至只是没有卖你求荣。
这就够了!
江湖之大,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张川秀仅仅是蹲在王天逸和胡不斩举着的粪坑石板上不动,然而就是这种事情谁能做到?
在王天逸心里,一样亲如手足的赵乾捷却无情的把他推入死局,一对比之下。张川秀这种大恩怎能不铭刻在心?怎能不在想起之时感激涕零?
江湖中人没人生来就是坏蛋的。
江湖中人没人生来就心冷如铁地。
王天逸更不是坏蛋。
因此王天逸格外感恩。
因此王天逸在听到张川秀病重之后,马上携着谭剑涛疯了般的朝他们住处跑了过来,因为谭剑涛和张川秀住在建康南城,那不是长乐帮的地盘,是慕容家族的领地,王天逸二话不说,扒了自己的长乐帮长衫。赤着上身跑过了界街。
终于同门兄弟再度相见。
王天逸大哭,张川秀木然。
这个时候,谭剑涛拖着残废的一条腿进来了,他完好的左手端着一壶茶,脸上是最真诚地微笑。
“川秀,多亏了天逸!才买到了药。”谭剑涛兴奋对张川秀说道,脸上被打的青紫满面的他大声的把摇摇欲坠的木棚子震的掉土。
张川秀还在烧。王天逸出来的时候,一个劲地对谭剑涛说:“没有川秀,我早就死了。”
“你们关系好,我知道。”谭剑涛笑的格外开心,他拖着腿拉过小巷里的肮脏泞泥。
“谭瘸子,给我水梨吃!”一群褴褛的小孩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大声叫着
谭剑涛丝毫没有恼的意思,因为买到了药的他挥着手,大声驱赶着这群脏兮兮地孩童:“去去去。”
“再这样叫小谭,我就揍你。”旁边七八个席地洗衣服的妇女大声的叫着,把小孩赶开,笑着问谭剑涛:“小谭。给小秀买到药了?这是你们的朋友?”
“李婶子,买到了!应该没问题了!”谭剑涛大笑着回答道,说着指着赤膊的王天逸道:“没错,好朋友!哈哈。”
一个高手,绝不会对环境有所忽视。
任何地方去过一次,就可以凭记忆绘出地图来。
尤其是号称江湖中最精锐的部队暗组中地指样官。
但王天逸却犯了一个低手才会犯的错误,他对张川秀和谭剑涛住的地方毫无印象,因为他来的时候心太急了。
此刻王天逸扫视了一圈谭剑涛和张川秀住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不折不扣的贫民窟。环眼之内根本没有砖瓦的屋子,竟然全部都是搭建的勉强能遮风挡雨地木棚子,地上污水横流,肮脏不堪,里面的人都是衣着褴褛。面有菜色,整个土地都散发着一股臭气,穷苦人特有的气味。
这里的大部分住民都是苦力,他们白天去给长江航船搬运货物,晚上就带着微薄到仅能糊口的薪资回到这里告慰老婆孩子,而张川秀和谭剑涛就在其中之一地木棚里栖身。
王天逸他现在才想起张川秀那满是补丁的被子散发的气味和这个地区的气味完全一致。
王天逸鼻子很敏感,尤其是不熟悉的气味,所以这贫民窟的气味他更是敏感,里面没有血腥,却有股忧愁的气息弥漫其中。
这气味,王天逸绝不熟悉。
因为对于一个武林人士而言,很少会和这种地方有什么牵扯。武林是个用命博富贵的地方,死人很容易,因此来银子也格外容易,唯一的问题就是你有没有好命享用这些你用血和命换来的银子。
“谭师兄,找个没人的地方聊聊?”王天逸转身对满身补丁的谭剑涛一抱拳。
“唉哟!天逸!你别这样客气!”谭剑涛对王天逸那普通的江湖一礼节显得格外受惊若宠,脸上显现的表情再也找不到以往那个神采飞扬的大师兄,而是一个落魄潦倒的寻常市井。
谭剑涛把王天逸领到了秦淮河河边,边上是黑色污水横流的臭不可闻的水道,远处是锦绣非常的建康高楼和江上华丽的花船。
两人席地坐下,谭剑涛讲了起来,他声调平和。并无丝毫怨恨。
原来,张川秀和谭剑涛两人结识还是“亏了”王天逸,三年多前,王天逸和凶僧打残了谭剑涛,谭剑涛没法就回家了,青城就指派戊组弟子张川秀跟着谭剑涛回家照顾他地起居。
“当时,我曾经想割脉自尽没。但想到父母也就算了,天天以泪洗面,川秀就无怨无恼的照顾我。”谭剑涛语气平淡。
王天逸瞧了一眼谭剑涛萎缩的右手,说了句:“他是好人。”语气同样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