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出一块洁白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拳间的血迹。
“天逸,小乙找你呢。”那边宋不群已经闻听手下急报,匆匆跑了过来,却看到花丛里躺着的老赵,赶紧大惊失色地跑了过去,扶起了话都说不出来的老赵:“啊!这是怎么了?”
“你们同门切磋,也不要踩了我的花圃。来人,拿点纱布和金创药来。”宋不群一眼就猜到了大致情况,但却不点破,只说切磋。
“刘兄,”王天逸叫过刘元三,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那里连骨头带肉都在剧烈抖动,仿佛暴风雨撕扯下的朽木。他笑着说道:“既然我们少帮主喜欢青城剑法,你尽管去找他。你知道,我剑法可打得不好,飘逸我不会,只会砍人头切人肉。你得意了,难免我不也跟着得意不是?但这里是南方,不比青州气候,你常住的话,难免水土不服。我知道有人刚来的时候,生病生得瘫痪,还有人因为下雨地太滑,不小心掉江里淹死了;另个这里武林高手众多,被打残打死的不计其数。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因头就打上了,你说怪不怪?不过,你也不要害怕,你要是天天跟着少帮主,一步也不离开,活到百岁是不问题。就算你哪天不小心离开了,不是还有兄弟吗?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帮你啊。呵呵,你要来了,我也多了个好友,聊聊天,听听青城的流言蜚语当乐子,我高兴啊。”
这种话,别说刘元三也算个青城人才,就是木头也知道什么意思。更何况就在刚才,就当着他的面,老赵这个老江湖被王天逸你小鸡一样肆无忌惮毫无仁慈地蹂躏,残忍又冷酷,如果这样的杀鸡如果都不能让旁观的猴子心惊肉跳肝胆俱裂的话,那下一步倒霉的肯定是猴子,下场子也必定更加惨烈。
杀鸡儆猴只是客气,王天逸说过他不恫吓人,他也不在乎杀猴子。刘元三从头到脚每块肉都相信这个念头。
刘元三身上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总之是水流浃背,坚实的肌肉和强健的身体在王天逸的胳膊下好像变成纸糊的了,一颗心跳得恨不得不小心就撞破这层窗户纸。
“呵呵,我哪里想这个了?天逸你开玩笑开得太大了。我说句实话,我就喜欢青州,一到建康,不不不,一到外地就水土不服,其实我今天就很难受,好像病了。”说着刘元三咳嗽了起来。
“这块玉佩给你,霍少帮主给的,小的承受不起。”那块玉佩此刻好像变成了烙铁一般,烫得他皮开肉绽,刘元三急不可耐地往王天逸手里塞。
“哈哈,少帮主给你的就是给你了。”王天逸笑得很开心。
摩挲着手心里温润的玉,犹豫了一下,刘元三一咬牙,手里用力,“喀吧”一声,玉佩被他掰碎了。
“呀,我真不小心啊。”苦着脸的刘元三说着,看到王天逸眼里的笑意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舒完气后却是空洞,黑色的空洞,就像他此刻的眼睛一样。
最后王天逸带着锦袍队半截回去昆玉楼了,刘元三他们两个还是宋不群这个主人送到门口的,宋不群学特地给他们派了一架马车,因为老赵明显不能骑马了。
“刘小哥,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宋不群双手捧给刘元三一木盘三个元宝,他是个豪爽的人,就算是刘元三这样突然来的朋友的朋友,他也不会吝啬的。
推辞了几下,刘元三木然地收下了礼物,要是以前他会很高兴,他口才也很好,也许很快就会和宋不群成为好朋友,但今天他只说了两个字:“谢了。”说罢就往车里钻,那里老赵正委顿地等着他。
“刘小哥啊,”宋不群拉住了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您请讲。”
“有些事情不必强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江南水多,你要是水性不好的话,要小心大江大河,这里的水很深。”宋不群微微一笑,“这只是我的一句建议,我也不是什么江湖豪雄,随口说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刘元三茫然地点了点头,木然地钻进了马车,轻轮碾压着泥水滚滚驰进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
夜色已深。
建康城外紫玉山的山顶上,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落寞地矗在那里,任凭雨淋风打。
“当啷当啷……”一个空酒坛被用力地抛下了山顶,在山坡上缀开了一串空响。
慕容成一直目视好运酒坛滚进雨夜的黑暗中,才摇摇晃晃地别回身子来,浑身已经被雨淋个精透的他,从车里又拉出一坛酒,拍开泥封,双手高高举起,把美酒从头淋到脚。
“我不用再喝了!因为我已经醉了!”慕容成哈哈大笑着,把空酒坛再次扔进山顶下那开着大口的黑暗中。
“大公子!大公子!……”一阵急促上山的马蹄声后是一串焦急的喊声。
范金星不顾打伞,连滚带爬地下马朝慕容成跑来:“大公子,您怎么突然自己跑这里来了?天啊,小心生病。”
“金星,你留下,其他人退后。”慕容成摇摇晃晃地指着那些要急得恨不得扑上来的随从保镖。
“您这是怎么了?上午您都喝吐了,下午怎地不在家中修养,突然跑到这里来,我们找遍了全城,都要急死了!以后千万不能喝多了,我明天就派人去宰了昆仑的那个王八蛋!”范金星一手给慕容成打伞,一手解开自己袍子要给慕容成披上。
“你看我醉了吗?”慕名容成努力稳住摇晃的身体,凝视着范金星的眼睛。
“这还不是醉?您往常哪能自己孤身出来,更况且是一个人来这种荒郊野外,太危险了!您可是未来的家主!一定请保重!”
“谁是未来家主?”慕容成摇了摇头,“我并不是。”
“您……”范金星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星,你知道,我很少能睡的好。我也从来没有开心过,是不是?”慕容成很认真地问道。
“是,您的心情我很清楚,偶尔喝醉放纵一下也无伤大雅,但是以后不能这样了。”范金星叹了口气。
慕容成身体还在摇晃,但谈吐却越来越清晰:“我没醉,醉的是以前的我,我此刻才清醒过来。”
“什么?”
“我为什么吃不好睡不着,我为什么用笑脸遮掩胸中的苦闷?”慕容成自问道,然后他指着范金星大声说道,“因为我一直生活在梦里!”
“我是谁?我是慕容成,慕容世家的大公子,但是我是未来的家主吗?原来我以为我是,我生来就是,我理所应当的就是!但是我错了,这不过是场梦。”
“我天天生活在梦里,我认为江湖的豪杰要想对待家主一样尊敬我:武林的敌人要像看见家主一样畏惧我;我说话想像着自己是家主在发号施令在联系江湖朋友,我走路想像着一个家主该怎么走,甚至我从来不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因为我担心未来的家主受到致使的威胁,所以不立于危墙,出入保镖如云。在江湖遇到折辱的时候,就像那次在沈家被他们羞辱,我到现在都恨之入骨,因为我没有受到一个未来家主应受的尊敬和对待。
但他们凭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凭我认为我应该如此?我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画饼充饥的地方,我想破脑袋去想那块饼,想几十年想几百年,我面前仍然不会有饼!“慕容成滔滔不绝地说着。
范金星震惊之后,只能说:“您真醉了。”
“我原来醉的,直到我看到那个长乐帮的司礼。”慕容成大笑起来,“记得我见过他,在济南的时候,他那时什么都不懂的一个小孩子,但是现在他满身的伤疤,为了帮派的事情摸爬滚打,受了自己少帮主的气只能无可奈何地陪笑。”
“那也没什么,帮派里的青年人都是这样做起来的,您不同。”范金星答道。
“有什么不同?我不过是生的好而已!”慕容成反唇说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不是慕容世家的老大,我在江湖里应该怎么做?想像一下,王天逸那样的人假如天天不做事,每天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如果得到帮派的奖赏怎么样,如果他得到江湖的尊敬怎么样,金星,你说,这样的属下你会怎么对待。”
范金星大体知道了慕容成的意思,他苦笑了一下:“当然是训诫,如果不听说革除出帮派,没人会白养不干活的。但是他和您完全是两种人,生的好说是生来幸运,不如说是生来就有责任在肩。”
“没错,每个人都是责任,但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慕容成攥起了拳头,“王天逸那种人根本不会幻想自己当了帮主之后怎么样,就像鱼儿不会想像飞鹰翱翔一样!在自己的情势下,在自己的地位下,做好自己的事才是做人的责任。不是天天幻想做事后赚来的大饼!”
“您的地位不就是……”
“不是!绝对不是!”慕容成激动地大叫起来,“以前我不想承认,我拼命躲避着梦醒,现在我要说,我绝对不如二弟做事更好!我的力量也没有他大!我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没有他高,我必须承认,现在的我不是慕容世家的传人,而只是慕容秋水的哥哥!哈哈!”
“看来我不用再安慰您了。”范金星抬起头,“你不比慕容秋水差,你醒过来可以更强!”
慕容成一把拉住了范金星,他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范金星的脸就是他这一生的生死簿,一点也不敢错过:“我现在醒过来了!我要一步一步地来!我要为家族出力做事,用我现在的地位我微薄的名声为家族做事,就像忠心耿耿勤勉有加的你为我做事那样为家族做事!我耽搁了太多时间,还来得及吗?”
“只要醒过来,只要您有这个心,任何时候都不会晚。”范金星用力地说道,“江湖等着看您做事呢!”
慕容成嘴巴撇了起来,沾满雨水的脸上剧烈抖动,范金星知道自己的这个公子在流泪,他可以看到冲开雨水的那两条透明的线,就像两条困龙从困住自己的海眼里冲出来那样,在雨中痛快地流淌。
两人凝视好久,慕容成眼里需要多少鼓励和振奋,范金星目光里就给他多少坚信和肯定。
终于慕容成放开了范金星,他缓缓地朝悬崖后退。
“您小心后面!”范金星惊愕地叫了起来。
慕容成冲他挥了挥手指,略为哽咽的嗓子里传出一声大笑:“金星,昔日那个在梦中当家主的家伙不可能做的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吗?”
范金星困惑地摇了摇头。
慕容成猛地转身冲到悬崖边立住,看着那广阔壮丽的虚无黑暗,慕容成挺起腰,听凭扑面而来的风雨裹去滚滚出一眼泪身体用力朝虚空挺去,大笑着撩开袍角,一条光亮的水柱顿时从慕容成身体冲出,直往下面那黑暗浇去。
山谷传来一个男人大笑的回声:“这是见面礼!江湖,我终于来了!”
*
夜色已深。
“……崆峒的木桑道长和巫峡神派的刘雨寒,因为琐事反目,他们定于明天子夜决斗,刘三爷和你们都是朋友,但他管不了,想请您出面解决此事;……长江三虎和六合门的四杰今天午时在林隐寺参拜时,因为上香顺序发生群殴,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他们正在约集在建康认识的朋友同门打算报复,下面请求是不是立刻驱逐还是按长乐帮规矩惩戒?……最后是掮客钱大海问您,他的《通金剑法》您是否满意,可否付银?”
秦盾小心翼翼地读完今天的报告,然后大气也不敢出等着王天逸做出回应,他感觉到今天的司礼特别危险。
但王天逸半仰在太师椅上,半天也不吭声。
一埋单屋里就剩下了传进来外面的雨夜风声。
好久,王天逸才开口,一开口就是罕见的谩骂:“什么狗屁通金剑法,里面经络走势一年前达摩堂就解决了,还好意思开口要一千两银子,王八蛋!要不是看他是小乙哥介绍来的,我直接把这奸商沉进玄武湖!”
秦盾赶紧俯首称是。
“别的事,你明天再来,我今天没心思管,你退下吧。”
“是。”秦盾脸色恭敬地告退,心里却在暗喜:今天看来能早睡了。
没想到王天逸却叫住了他,给他一份子锦袋,说道:“这是关于章高蝉武功的报告,我刚写完,你现在誊抄一份,抄完后送到苏晓苏爷那里去,告诉他请他明天一早转交黄老。”
秦盾心里苦笑了一下,又折返回来,接过那袋子,一边在王天逸旁边的桌子上整理文具,一边笑道:“司礼,今天可知道章高蝉的底了吧?当是大功一件。没想到,您居然能刺破他的衣服!”
王天逸冷笑了一声:“只知道他武功在退步,但是作用不大,瘦死的骆驼再瘦也比马大,没有二三十个训练一流的高手怎么也拿不下来。而且他也不可能让你围着他,他要突围的话怎么办?他要游击的话怎么办?”
“要是有缚龙索就好了。”秦盾叹道。
“我又不是神仙。”王天逸咬着嘴唇,“闭嘴,赶紧做事。”
就在这时,管家急吼吼地来了:“老爷,昆仑的左爷来了,在门房等着呢。”
“这都什么时辰了?”王天逸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猛地站了起来,怒气扑面的他指着管家的鼻子吼道:“不见!说我睡了!今天在宋家昆玉楼,这个混蛋不帮我也就算了,竟然差点把事情给我搅黄!什么东西!还有脸找我?!王八蛋!”
管家立刻旋风般地冲了出去,老爷罕见的暴怒让他的速度快了不止半分,好像突然会了轻功。
王天逸咬了咬牙,气咻咻地坐下喘粗气,愤怒也是体力活,总是让人头胀欲裂后疲劳万分。
但王天逸没喘几口,前院陡然警钟声大作,秦盾一把扔了毛笔,“咻”地站起来就去摸兵器:“司礼,有敌人闯入!”
王天逸愣了下,挥手制止了要冲出去的秦盾,摇头叹道:“左飞,你真是个王八蛋啊。”
顶着风雨,王天逸匆匆来到剑拔弩张的前院空场,喝退了扇形围拢的值夜队护院家丁,把兵刃环伺的中间那个大呼小叫的“敌人”领进了客厅。
“你去别人家也是这般在大半夜不管不顾地硬闯吗?有你这样的客人吗?”王天逸冷着脸把一块手巾扔给被雨水淋透的左飞。
左飞木然地接过手巾,却不擦头上的雨水,一屁股坐在椅上,颓然地把手巾覆在眼上,仰头朝着房梁呼呼地喘气,好像他胸口里没有气,而是灌满了粘稠的毒液,急不可耐地要从嘴里吐出去。
“你还喝酒了?”左飞呼吸而出的那些东西立刻让王天逸皱起了眉头,“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了?酒馆?客栈?”
“天逸,我心中难受啊!”左飞大叫一声。
“难受?你难受个屁?!”王天逸今天本来就一肚子火,左飞深更半夜硬撞进门来,更是在头上又烧了一把,但是王天逸从刚才起就一直忍不发,此刻见左飞如此惫懒模样,只觉怒发冲冠,再也忍不住了。他两步窜到左飞面前,指着左飞鼻子吼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多光彩?哈,连慕容世家大公子都敢冷着脸灌酒啊?江湖上有你这胆量的有多少?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啊你!慕容世家的代理总管亲自赏脸询问你的底细,不知道他想把你油炸了还是清蒸了!我还替你解释替你求情替你开脱!我……我……我……我犯贱啊!”
左飞瞪大了眼睛,怔了好久,却不是王天逸想像的理亏愧疚,而是惊讶,发自内心的吃惊,左飞哀叫道:“今天是怎么了?我究竟做了什么?你……你……你怎么也这般对我?”
王天逸恨得咬牙,他猛地跺脚把心里话讲了出来:“你做了什么?我今天要和你们掌门切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