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笑声未落,一个白衣人大步跨过拱门,摇扇而入。
只见他发冠高束,面容清丽,唇红齿白。右手执一把黑边折扇,扇面上却是纯白一片并未题字。他大步流星地走入校场,对众多注目似是习以为常、神态自若。唇角微扬,他举手投足之间很是潇洒贵气,好似不将他人放在眼里。
虽然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并不比校场或擂台上的青年大上多少,可楼台之上的众人,除了依旧坐着不动的田墨之外,其他人却皆起身冲他抱了拳头。
“史门主,别来无恙。”作为地主的石无归首先说道。
“抱歉抱歉,史某本该早些到,无奈路上遇到点小事,耽搁了些。”白衣青年也抱了拳头,笑着冲台上诸位掌门一一示意。
此人正是仙侠门门主史非花。年纪虽轻,却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又是正道大派仙侠门的掌门人,自是属于前辈高人级的了。
“哈!我就说嘛,正道大会,怎么会少了史门主的身影?”台下人群中,不知是谁拊掌叫道。
史非花闻言,淡淡一笑,冲校场上的众人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轻轻一纵就跃上了楼台,一个旋身,坐上石无归预先为他留好的空座——正是田墨的左手边。
那一跃身姿极轻盈,又惹得台下爆出一片叫好声。史非花淡淡扬了唇角,冲台下点头作为回应。
一眼瞥见那青衣少年,还在擂台上抱拳颤颤发抖,史非花微微偏了脸,望向田墨:只见他依旧是双唇紧抿,绷着一张脸,严厉地望向前方。
史非花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田墨的肩头,顺手将他脖子旁钉入椅背的剑尖拔了下来,笑道:“田兄,就算你无意责难,也该说一声。你若再不出声,这孩子怕是要抖上一天了。”
只觉得“啪”地被人拍了下肩膀,田墨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迷雾,好容易才透出光来——正对上一张白皙的面容。
妈呀!这是白无常?!
田墨一惊,差点脱口尖叫出声,被吓得跳将起来,却被那只按住他肩头的手压住了身形,稳坐在宽大的红木椅上,动弹不得,“田兄,数月不见,难道认不出小弟了吗?”那“白无常”冲他笑道,唇角虽扬,但那狭长的眼,怎么看都怎么寒碜。
田墨打了个寒战,脑子这才清醒,方想起自己身处何处。再定睛一看,眼前果然不是白无常,而是那位天杀的史非花!
“姓史的……”每见到这家伙,田墨就觉得不自在,下意识地就是要骂他将自己拖上贼船。可是这一次,他却觉得这家伙无比亲切,简直就是亲人,亲切得他想哭啊,“史兄弟啊……”
这一句顿时让史非花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这田墨,从来没说过什么好话,这一次竟会喊了句“兄弟”出声,显然是刚才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要给吓得忘了。
史非花猜得没错。此时的田墨确实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感触:方才惊死他了!眼见明晃晃的剑尖冲自己脑门就来,他真以为这三十年不到的人生就这么完蛋了。再然后,便什么也觉不出了,眼前一片白光,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史非花拍了肩头,他才回过神来。眼见自己未下地府,还好端端地坐着,这时候,就是多年的仇人,也会觉得分外可亲了。
眼见田墨的眼眶微红,史非花不禁暗暗好笑。又觉得搭在对方肩头的右手,掌心冰凉一片,显是冷汗浸湿了衣服。这下,他再也忍不住笑意,朗声大笑,“哈哈!田大侠,你果然好气魄!”
台下无不哗然,不明白史门主究竟为何而笑。那擂台上惹祸的青衣少年,更是战战兢兢,不解地望向楼台高处。
史非花强忍住笑意,朗声打了圆场,眼珠一转,便找出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田兄,我只道你武艺高强,没想到你竟如此心软。”他望向擂台上的少年,“这位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呃……在下……在下赵飓。”那少年颤声道。
“哦,赵小兄弟,你莫要紧张,田大侠并无怪罪你的意思,”说到这里,史非花只觉得掌心一抖,显是田墨对这句说辞颇有异议。他强忍住笑,继续道,“你可知,田大侠刚才为何一直默不作声?”
赵飓摇头。校场上的众人也都是茫然,皆瞪大了眼望向台上,想明白“南天大侠”究竟是何用意。
史非花微微低下头去,摆出好似是田墨交代了什么一般的姿势——事实上,田墨一声也没吭,只是呆愣着眼,不明白这姓史的在耍什么花招——史非花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随即直起身子,冲台下笑道:“这等小小意外,南天大侠怎会和你这小辈计较?他并无放在心里的意思。只是,田大侠方才一直在观察。赵小兄弟,你若是惹了事端、立马撒腿就跑之人,那必是没担当的懦夫;你若是毫不在乎、对此不以为错,那必是纵容自己错误的家伙;而你,惹出了麻烦,虽然担心害怕,却未曾逃避,而是认错道歉,等待责罚——这正是一名有责任、有担当的好儿郎应做之事!”
此言一出,那赵飓立刻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顿时有了精神,先前一直哭丧着的脸也立刻亮了。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冲楼台上的田墨抱拳作揖,“多谢田大侠良言,赵飓一定铭记于心,作一名有担当的好男儿!”此言一出,校场上又爆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诸如“田大侠不愧是德高前辈,识武更识人”、“没错!除了学武、咱们更要学做人啊”之类的言论在人群中传播而开。
而楼台之上,诸位掌门也是议论纷纷,似是被此言所感,开始讨论起培育徒弟子弟之道。石无归不住点头,司徒空老爷子也是摸着白胡子微笑。
直到这时,方才的插曲才终是告一段落。
史非花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田墨依旧僵坐着发呆。赵飓感激涕零地下了擂台,台下众人无不恭喜他得到“南天大侠”的赞赏,算是因祸得福。
很快的,自荐者一个又一个地登上了擂台。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庄主起身招呼众人,请各派人士在千里庄吃顿便饭,小憩一阵,待午后接着进行比量。
田墨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起身捶了捶僵硬的肩膀和腰背,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厨房走去。他那似是劳苦多年的老人家一般的动作,被史非花看在眼里,引得后者又轻轻扬起了唇角。
随随便便往地上一蹲,大口地扒着饭,田墨此时的模样毫无所谓“形象”二字可言,用“饿死鬼投胎”来形容也不为过。
现下,他正在“千里庄”左后侧的小花园内,蹲在假山石头的阴影之后,忙不迭地将从厨房直接端来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田墨之所以会选中这偏庭的小花园,并不是因为此处风景动人,而是因这花园离众人用餐的大堂距离最远罢了。
和煦的风拂过脸庞,碧波荡漾的湖水闪着粼粼的光芒,青翠的柳条轻轻拂动,精心营造的假石山水,典型的苏州园林景致,秀丽灵动。
然而,这番清丽美景,在田墨的眼中,远远没有碗里的白饭和红烧肉来得美丽动人。只见他夹了一块红烧肉盖在饭上,又来回地蹭了蹭,让酱汁融进饭里,这才大口扒了饭。约莫吃了半碗酱汁白饭,才咬了半口红烧肉,接着又开始吃白饭——“田兄,就算你爱将最喜欢吃的留在最后,也犯不着省到如此地步吧?”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让田墨一惊,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他转过脑袋,见到那张让他浑身寒毛直立的笑脸,立刻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再然后,他便拣起筷子,在衣袖上抹了两下,一边继续扒饭一边含混不清地讲:“抱歉,咱就是穷人一只。姓史的,你若看不顺眼,大可去前厅吃你的筵席!”
听见他这般没好气的说法,史非花也不生气,只是走到他的面前,靠着假山石抱起双臂,笑道:“耶,田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啊。前不久还一口一个‘史兄弟’喊得亲切,怎么不到半天工夫,又硬生生转了调儿呢?”
听他提到这茬儿,田墨面色微微发红。先前那意外吓得他半死,真以为自己就这么见了阎王了。再然后被这姓史的唤回神志,发觉自己还活蹦乱跳没有就这么咽下了气去——那会儿,就算是见到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也是亲切得让他想喊“兄弟啊”。
一想到这史非花将自己吓得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在眼里,田墨恼羞成怒,捏紧了拳头道:“你要嘲笑就笑!别这么阴阳怪气的!不就是看我被吓傻了吗?这有什么丢人的?明明你最清楚,我本来就是一县城捕头,没你们武林高手的那些本事!”
说罢,田墨将剩下的白饭一股脑地囫囵地吞了下去。又将剩下的半块红烧肉丢进嘴里,狠狠地嚼,像是以此泄恨一般。
“耶,莫要这么快就动怒啊,”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史非花淡淡笑道,“刷”的一声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黑边白扇,轻轻摇起来,“小弟哪有嘲笑田兄的意思,只是好心来问一句,前厅里可是摆着好酒好菜,田兄何必一个人苦哈哈地蹲在这里啃白饭?”
田墨瞥了他一眼,将空碗放在一边,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什么好酒好菜,花样多得吓死人,却是中看不中吃,还没有这红烧肉吃得痛快过瘾呢!”
好个土包子说法!史非花摇扇轻笑,笑而不语,听着田墨继续抱怨下去:“……再说,那些这个掌门那个掌门的,满口都是武林形势,听都听不懂,哪有这里舒服自在?”
史非花闻言,浅浅地勾勒了唇角,笑而不答。只是背了双手,向池边踱了两步,方才突然回头望他,淡笑道:“那筵席,你真的不去?”
“不去!”田墨瞥了对方一眼,没好气地道。
“去不去就由不得你了。”史非花笑着道,话音未落,就是一招擒拿手向田墨探去。
这虽然只是江湖上最为常见而普通的招式,就连出身公门的前任捕快田墨自个儿也会上两手。然而,相同的招式,在不同的人使来,效果却是大大不同的。别说这田墨一直蹲在地上吃着红烧肉没半分防备,就算他铆足了劲儿集中全部精力,又哪里能躲过这名副其实的武林高手——史非花的一招?
只在电光石火之间,眨眼都不到的工夫,史非花的左手就搭上了田墨的肩膀,而右手手则攥住了他的胳膊。只那么轻轻一使力气,田墨就“嗷嗷”地叫唤起来:“喂!姓史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啊?干吗动手动脚的?”
将对方皱眉破口大骂的模样看在眼中,史非花不怒反笑,“去还是不去?”
这几个字,与其说是提供选择的问题,不如说是命令罢了。田墨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张了张口,本想继续骂,但一扭头便对上了那满是笑意的黑眸。这一看,他顿时泄了气,在考虑到无论文斗或者武斗都没有任何胜算的情况下,他只有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认命地点了点头。
将他无奈的动作收进眼底,史非花松了手放开他,再也不多逗留,只是摇着黑边白扇,晃晃悠悠地向前厅走了开去。他也不去看那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的田墨一眼,只在唇边留下带着笑意的二字:“很好。”
偌大的前厅之中,开了近五十桌,每桌又坐了十来人,整个厅中闹哄哄的。纵使各家掌门已吩咐了众门徒注意着点,因此这群平体里放荡不羁惯了的江湖汉子们,没有做出当众划拳猜酒等等不登大雅之堂的行径来。然而,这么多人,就光是说话,都足以让大厅内吵成一团,好似鸭子堂菜市场一般的闹闹哄哄。
各家弟子胡扯着自家或是别派的八卦事件,诸如神刀门的三师兄看上了邻山算是半个隔壁的疏影派中的小师妹——这类的话题,永远是这帮武林正道中,给人当下属的虾兵蟹将们最常拿来唠叨开涮的谈资。
就在这如同大食堂一般八卦乱飞的笑闹声中,摇扇浅笑一派悠然惬意的史非花,以及无奈地耷拉着脑袋拖着步子的田墨,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大门,穿过前厅,径直走向二楼的里间——这里,正是各派掌门和武林前辈们用餐并商量大事的地方。
史非花轻叩叩门,随即推开,大步走了进去。笑着冲众人点头示意之后,他坐在预留给自己的座位上。而田墨则站在门口,望着满桌的酒菜发愣。
强忍住吞口水的冲动,田墨将视线从满桌菜肴上移开,转而望向众人。让他失望的是,一圈看下来,只见得屋内只剩下一张空位——正是史非花左手侧的座位。他再度愣了一愣,在确认这是屋内唯一的空位之后,他只得认命地走到这个为他预留的座位上。
“田兄,史老弟!这般来迟,理应罚酒!”崆峒掌门司徒空摸着胡子笑道。
老人家这个动作,看得田墨不禁暗想:那白胡子本就没个几根,被这司空老儿一天摸个三百遍,怕是等不到老头儿进棺材就要掉光咯!懒得看这群老大爷老大叔级别的家伙们寒暄胡扯,田墨将视线移至桌上的菜肴——这些可就顺眼多了。
“这是自然。”史非花也不辩驳,只是浅笑着举起桌上的酒杯,将罚酒一饮而尽。
“史老弟果然英雄才俊,半点不含糊!”作为东道主的千里庄庄主石无归拊掌大笑,转而望向田墨,“田大侠呢?”
这时的田墨,满心满脑都是面前的佳肴,哪里知道有人在叫他?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一盆烧得油光灿灿的红彤彤的熊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
石无归暗暗生奇,顺着田墨的目光望向那一盆熊掌:并无不妥啊。可这田墨怎么一副在菜上看见了苍蝇似的专注神情?
“这个,”史非花轻咳一声,随即笑问石庄主,“今日的大会上也来了不少青年才俊,不知石庄主可有觉得谁能胜任那剿匪一职?”
石无归皱了眉头,“今儿个确实来了许多少年英雄,不过,这梁河地区的匪类猖狂已久,甚是凶狠,单凭无甚江湖阅历的后辈,要对付他们,似是牵强了些。”
“说到江湖阅历最丰富,阅人无数,那自然非司徒掌门莫属了!”史非花摇扇笑道,望向司徒空。
听他这一说,除了神游太虚的田墨之外,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怎料那司徒空忙不迭地摆起了手,连连道:“不可不可!这……那些年轻人年富力强心高气傲,由我这将行就木的老头子指手划脚,怕是非但听不动劝,还要闹别扭的。再说,论起江湖阅历,老头子虽是虚长几岁,但近几年来少在江湖走动,怎比得上龙老弟?”
史非花淡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心下却道:不说你老头子一身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却说顾忌青年心思,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倒把事端推给别人!
“那,龙兄您意下如何?”石无归转而望向神刀门门主龙应胡。只见后者缓缓摇了摇头,总是敛起的眉头似是刻得更深了。
“在下修习心法恰至瓶颈,此时不宜妄动。石庄主你呢?”
“咳,”石无归咳了两声,顿了一顿,方道,“在下有一挚友身负重伤,需每隔三日为其通经脉。因此,在下也是同样,不宜远行。”
这个说辞的确无懈可击,于是众人期待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至田墨和史非花身上。可怜的田墨,尚不知大祸临头,只是自顾自地发着呆。
那史非花用余光斜了下,明知田墨神游却不提醒。他只是“啪——”地合了扇子,冲众人拱了拱手示礼,“承蒙诸位前辈厚爱,小弟定当不辱使命。只是,”他微敛了眉似是有些为难,“小弟武艺尚浅,怕是只能起到辅佐之职……”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