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田墨也能听出这是嘲笑而并非赞美了。满身叮铃当啷的碍事玩意儿,又重又沉,已经让他很不自在了。又听到史非花这么一说,田墨立马就涨红了脸,“义弟,你也知为兄我穷酸惯了的,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别人一看便知我是个假冒的暴发户,没有半分富翁财主的底气。”
史非花伸手为他拉了拉正挂在腰间的硕大的龙头玉佩,一边笑道:“义兄此话可就差已。这‘南天大侠’虽说平日勤俭有道,但再怎么说,也提不上‘穷酸’二字啊。”
田墨伸手挠挠后脑勺,“义弟,你又笑话我了。只有你最明白,我这大侠可完全是个冒牌货儿啊!”
史非花深知再这么调侃下去,田墨怕是要恼了,于是点头笑道:“义兄所言亦颇有道理,那便不难为义兄。由我去扮这地主老财,烦劳义兄扮我手下了。”
“这个好说,应该的!”一听能扯下这些乱七八糟毫无用处的装饰品,田墨的头点得比什么都快,一边说着就一边摘去了扳指项链。
史非花接过首饰,又替他拿下了腰间的盘龙玉佩,方才拎了锦袍,走进了隔壁自己的屋内。
田墨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史非花出来,不由得暗道:这义弟换个衣服真是磨磨蹭蹭,慢如龟爬。他刚想去拍隔壁的门,就听见“吱呀”一声响:史非花摇着扇子踱步而出。
虽然他身上那些恶俗的金饰玉饰一样不少,但由他穿戴来,却觉着像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玩乐惯了的纨绔子弟,而不像田墨一般好似土鳖暴发户。
这一看,田墨不禁在心中大为感慨着:一样米养百样人,自己这个义弟,怎么看怎么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长得又俊秀非凡,就连扮地主老财都这么好看!他当下拍手,大叹:“果然是义弟你比较合适!”想了一想,他又道,“不过,那手下侍卫的装扮,该是如何?”
“义兄少安毋躁,这个我也准备好了。”史非花闻言,去屋中许出一件短打扮的裤衫,交于田墨。后者随即穿戴起来:他本就人高马大,加之面孔不甚精明,再配上衣服,果然一副家丁模样,连刻意化妆打扮都省去了。
“义弟,你看,为兄果然是一副天生没有富贵命的家伙。”在史非花为他举来的铜镜中望见了自己的模样,田墨自嘲地道。
这个说法引来史非花的轻笑,“耶,非也非也,义兄你又说错了。你可不知,越是那有钱的祖宗,外表或许就越不起眼。若天生摆了一副精明面孔,又怎能让他人低了戒备而大为敛财呢?”
“……”这话虽然像是安慰,可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样子。田墨摸着脑袋想了半天,最终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义弟,是在嘲笑他一副蠢笨面孔呢!不过,他也不生气,只是用手指了指史非花,无奈笑道:“你啊你,我是说不过你了。”
而史非花,见田墨这副无奈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展开了扇子轻摇,掩面轻轻勾勒了唇角——然而,他却忘记了自己一身金银珠宝,这一摇扇,竟将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摇飞了出去,幸好田墨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才没落得个落地开花的下场。
田墨拿着扳指仔细打量了半天:刚才自个儿戴这扳指,只觉得箍得紧,怎么换史非花手上,却松得飞了出去?他想也未多想,抓过史非花的手,帮他把扳指戴了回去,“义弟,你这手指如此纤细,若不是我早认识了你,怕是怎么也不会相信你这模样,竟是绝顶的高手,能用这双小手将两柄双剑舞得虎虎生风呢!”
史非花淡笑不答,将手从田墨掌中抽了回去,方才摇扇道:“非我手小,实是义兄你天生好身板。我早就说过,若假以时日,苦练武功,定能有一番不小的成就。论武骨,义兄你可是天下奇才呢!”
“哦,是吗?”难得被人称赞,田墨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面上微红。然而,史非花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将他升起的些微信心击碎成片片碎屑:“没错啊,我怎会骗义兄你呢。如此熊似的身板,如此未脱野性的模样,真是百年难求的奇才啊,就是去深山老林里寻个一二十载的,也不见得会撞上一只。”
熊?野性?深山老林?一只?!田墨顿时垮下脸来,哭笑不得:这义弟,当他是尚未修炼成人的兽类呢?将他说得好似野人一般!
如此这般,两人收拾完毕,便扮作富翁及其手下的模样,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史非花这一身夸张的行头,不知让多少路人看呆了眼——首先,便是金灿灿银闪闪玉亮亮的光芒刺了眼。二来,所见路人无不心下暗道:好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家伙!所谓“财不露白”,如此大摇大摆,是活得不耐烦等着被贼惦记是吧?!
史非花焉有不知众人眼中的诧异?就是这般没错!他便是等着就想要被贼惦记的啦!
不顾众人的目光,史非花走在前面,领着田墨去镇里最高档的馆子里饱餐了一顿,又非要回到客栈小睡了片刻。避过了正午的毒日头,养足了精神,方才拖着田墨,离开了镇子,向梁河地区深处进发——
第三章 如此黑白
傍晚的夕阳之下,空旷的荒野之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在前面的那个,一身锦袍,满身的珠光宝气。只见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摇着扇子一派悠闲模样,似是旁若无人。而跟在后面的那个,则背着两个包袱,一面走一面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阿田啊,怎么这般慢吞吞的!”那满身珠光宝气的纨绔青年,猛地停下步来,回头冲跟在后面的人大声喝道,不满的神色溢于言表。
那阿田被主人一呵斥,只得加快了步子。无奈虽是日头已渐偏西,但这八月的酷暑之中,就是夜晚也不见得凉快到哪里去,更何况是这时呢?只见那阿田满头的汗,顺着眉角、鬓角,纷纷滚落,张口道:“义……”
“‘一’什么‘一’?”那纨绔青年打断阿田的话,怒道,“一刻休息也不成!还有,谁准你说话这么没大没小的?要喊我‘少爷’!”
田墨的嘴角撇了撇,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义弟,真是演什么像什么,十足一副官宦富商子弟的蛮横样子!语气嘴脸,分毫不差。只是,这荒郊野岭的,左右望不见个人影,用得着这么入戏吗?
看穿了他的想法,史非花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回头走了几步踱到田墨身边,大声训斥:“你这没记性的!本少爷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让你做事别这么磨磨蹭蹭的!”刚说完这句,他压低声音,道:“有人,左边一丈开外的树上。”
田墨当下心领神会,立即低了脑袋,做出被压迫的模样,“是,少爷。”
一边说着,他一边埋了脑袋做出下人状,只是用余光去瞥那棵树,没瞧出有人埋伏的样子。不过,既然义弟说有,那便肯定是有了,只是他自己武功低微,察觉不出来而已。
果然,过不多时,就在“纨绔子弟史少爷”对“可怜的下人阿田”口出恶言、呵斥不休的时候,忽听得一声清啸:“哈——”
一玄衣汉子自那树上腾空而起,仿若神兵天将一般,一个蹬腿就踹了过来——田墨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地就要摆开姿势,护在义弟身前。然而,他刚刚移动了身形,就被史非花暗暗运劲拉住。他尚未反应过来,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那汉子飞来一脚,已将史非花踹飞出去老远。
田墨想也不想地冲了上去,一把抱住史非花,“你怎样了?义……”
话还没说完,就觉大腿忽然一阵奇痛:竟是被史非花狠狠捏了皮,揪着转了三圈。田墨忍不住痛呼出声,一脸惊异地望向史非花,却见对方迅速冲他眨了眨眼,随即又回到一副被踹得要死不活的倒霉样子。
“啊哟喂……啊哟我的老母呦……”史非花一边捂着被踹中的胸口,一边疼得直叫唤,好容易缓过了气儿,睁大了眼瞪那汉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踹少爷我?!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听史非花这么一说,田墨这才领悟过来,方明白这是在做戏。知义弟并未受伤,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放心地打量起面前这个汉子来。
只见这玄衣汉子,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的模样,国字脸,浓眉方眼,长相很是正统。一身黑衣劲装打扮,却未带兵刃。他狠狠地瞪着倒地呻吟的史非花,满脸不屑,“哼!”那玄衣汉子冷冷哼出一声,“好个无能的草包东西!”说完,他提起拳头就要往史非花身上砸——“住手!”
一见义弟要挨拳头,田墨想也没想地抬臂挡住。这重重的一拳头直击在他臂上,震得他整条手臂酸软无力。
那玄衣汉子见此情景,不禁收了拳头,满眼诧异。
田墨这时才想起演戏一说:糟糕!他与义弟不是正扮演家财万贯的恶主子以及仆人吗?受欺压惯了的仆人,又怎么会替主子挡拳头?
生怕自己的多事,已经坏了史非花的计划,田墨顿时垮下脸来,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语以弥补如今的状况,只得垂了脑袋,一言不发。
“哼!好个奴性惯了的!”好在那玄衣汉子,将此归结为“奴性”二字,未多加怀疑。
田墨不禁在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转而扶起史非花,“少、少爷,你没事吧?”
“滚!要你管!”史非花一把将田墨推向一边,故作恼羞成怒状。摇摇晃晃,他好不容易直起了身,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走到那玄衣汉子面前,横眉怒目,“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竟敢打本少爷?!你可知道本少爷是谁?连天王老子都不敢动少爷我一下!”
“好!那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天王老子!”那玄衣汉子提了拳头就往史非花脸上砸。可还没触及他的面孔,就见他竟然软趴趴地倒了下去——显然是吓得晕了。
那汉子冲晕倒的史非花啐了一声,显是不屑至极。而田墨自然心下雪亮,明白这是史非花故意装出来的,因此也不担心,只是暗暗着急:这个义弟可好,一晕了事,可这烂摊子让他怎么收拾啊?
正当田墨心急,不知该如何演下去的时候,却听那汉子将两根手指放入嘴中,吹了个极响亮的口哨。不消多时,就有三名汉子从远处跑来,奔至玄衣男子身边,纷纷抱拳行礼,“队长!”
“唔,”被唤为“队长”的玄衣汉子微一点头,随即向“昏倒”在地上“史少爷”努了努嘴,示意属下行事,“将这草包带回寨里去。”
“是。”三名汉子一齐应道,其中一名,将史非花扛上了肩膀。
田墨虽早知史非花的计策就是打入内部,现下情况,可以说是照他预期的那样顺利发展,可当他看见自己的义弟被人扛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满心的不舒服,下意识地伸手拦住,“等等!”
那玄衣汉子挑眉望他,“我们只抓这肥羊,无意伤你。你快走吧。”
田墨心中暗暗生奇:这土匪好像并非险恶之徒,反而是个挺有正义感的家伙,“呃,可是……”
“可是什么?”那汉子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这种主子,你管他做甚?还不走?难道你当真是做下人做得连尊严都忘却、只剩奴性了么?”
“呃,”就算义弟武功极高,他也不能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土匪窝里!事已至此,田墨迅速在心中编造说辞,故作为难地道,“这位好汉……这个,我家少爷被抓,我若回去没法交代,定是一个死字。好汉,既然你是好人,那么就将好人做到底,能不能让我加入你们?我力气很大,很能干活的!”
“……”那玄衣汉子沉吟片刻,伸手拍了拍田墨的肩膀,“也对!那你便跟我们回寨里去吧,怎么也好过给有钱人做牛做马!”
“是!谢谢好汉!”田墨连忙谢过。一见史非花给人像米口袋似的扛着,他大步走近那名汉子,“呃,这位师兄,您受累了,我来背吧!”
那汉子自然是乐得多个小弟帮忙省了他费劲,二话不说便将史非花从肩头抛下,直要摔给田墨。田墨慌忙接住,将人背在肩上,移了移身形,想给他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那玄衣汉子见一切妥当,便领着众人向寨走去。而田墨则因背着史非花,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夕阳已渐西沉,可在这八月酷暑之中,他还觉得酷热难耐。再加上背着个人,更是汗流浃背。艰难地抬手抹了一把汗,却听耳边传来极细微的声音:“义兄,多谢了。”
“不……”田墨下意识地想答话,刚张了口,突然反应过来情况不对,于是硬生生将一句“不用谢”憋回了喉咙中,只是咧开了嘴角,作为回答。
虽然从没做过这“只身闯虎穴”般如此勇猛之事,但这田墨好歹任过五年的县城捕快、三年的捕头,对于这蟊贼山匪之流,算是看得多了。然而,当他随着那玄衣队长走入这梁河寨的时候,还是不由得瞠目结舌,“这……这……这像是山贼所在之地吗?”
且不提那些说书人口中描绘的“黑风寨”之流与其说是像山寨不如像是妖怪洞府的地方,就说他这八年来的捕快生涯中,破获的案件没有千儿也有八百,其中也不乏捣毁山贼聚集地这种半大的案子。在他的印象中,那土匪窝子都是一群老爷们吃喝困觉的地方,满是震耳的吆喝声和熏死人的脚丫子味。
可这梁河寨,却着实让他这么多年来对“土匪窝”三个字的定义,有了全新的认识——先前他与史非花走在荒野之上,只觉得满目萧条,不是黄土路就是石头。在远些,就是一座不算太高山包挡住了视线,让他们瞅不见这天与地的边界。而后,当田墨跟着那带路的队长,翻过那座山包之时,却被面前的景色惊呆了。
好一派山清水秀!
眼前连绵不断的,是绿油油的田地,田间几所农家茅屋,此时烟囱中已是炊烟袅袅。从田埂上走到尽头,有着竹制的建筑群。竹质的篱笆栏边,隔着两三丈的位置,就有一个壮汉把守。而竹质的大门上,“梁河寨”三个翠绿的大字跃入田墨的眼。
“这……这真的是梁河寨?”他忍不住疑惑出声。
走在前面的队长回过头来,见他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于是抱着双手笑道:“哪还能有假?小兄弟,你先将这个草包丢进土牢里,然后来找我,我让寨主给你分田分房。”
说完,他向田墨指明了土牢所在的位置,便与其他兄弟们说笑着走进寨中,找地儿喝酒去了。
田墨依言找到那土牢,走了进去,将门顺手关上,方才将史非花放下:“义弟,不用装了,没人了。”
“哈!义兄,这一路辛苦你了。”史非花从田墨的背上跳下,站定抱拳,谢道。可他的表情却没有半分歉然之意,反而很是享受一般。
田墨知他就这副德行,也不介意,只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扯着衣领,一边以右手扇风,“辛苦倒没,你重倒是不重,就是这天儿,实在是热得我受不了!”
史非花笑而不语,蹲在了田墨右边,从袖中掏出扇子摇了摇,顺手帮他送去点风。
“呼——这样可就舒服多了!”感觉面上有了丝凉风,田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眯着眼享受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转脸望向史非花,“义弟,我看这梁河寨,怎的半分都不像土匪窝呢?若不是他们确实劫了你,我还当这里是那什么桃……总之,比一般的乡下村落还好呢!”
“一般的乡下村落,怎能达到如此规模,又有如此守卫、如此安宁?”史非花摇扇浅笑,“我看,这里怕是可以称得上‘世外桃源’了。”
“对!就是这个‘世外桃源’!”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