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刚要踏出一步,却觉得左臂一疼——竟是被她拽住了。虽然使上内力,定是能轻易挣脱。但他不动武已有一年之久,所以,他只好无奈地转过头去。
“下这么大雨哪!”她望向他,一脸疑惑。
陆一逢微微点头,“嗯”了一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并不是瞎子。
“那你还走?”她挑起眉,诧异地反问道。
“……”陆一逢没答话,只是敛眉望着那只拽着自己的手,言下之意甚是明显:你怎么还不放手?
“哈!我明白了!”那女子挑眉思忖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松开拖住他的手,转而一拍巴掌,“啪”地击出好大一声来,“我知道了!你是赶着回去对不对?”
陆一逢眼角迅速抽搐了一下。如此简单的事情,用得着她一脸恍然大悟、摆出一副好似是侦破重大案件的模样吗?
那女子却是完全看不出陆一逢表情的不自然,反而很是熟稔的样子,一把扯下他肩上的木架子。
“我帮你拎吧!别看我这模样,我力气很大、脚程很快的!你家在哪里?我帮你送过去,总比你自己慢吞吞地淋好久的雨好。”
“这位姑娘,”陆一逢忍无可忍地开了口,垂了眼,他淡淡道,“我并不记得,曾经认识过你。”
那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啊呀”一声叫出来,没提架子的左手一拍脑门,转而笑眯眯地道:“哈!你看你看,瞧我这可糊涂的!都忘了说了,我叫‘江逐浪’。呵,这位老兄,你贵姓?”
“……”陆一逢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再一下。他抬起眼,望向面前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陌生女子,沉声道,“我有说过要结识你吗?”
“哎呀呀,这位老兄,”她笑道,一手抚上胸口装作受伤的模样,“老兄,这话说得可就伤人心了。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呢。你我二人既在此躲雨,也算是有缘,相识一场,又有何不可?”
还未等陆一逢答话,江逐浪突然转头望向一边的烧饼贩子,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哥,同样的,咱们也算是有缘相识一场,所以……”她微微顿了一顿,一手拍了拍肚皮,笑容格外灿烂,“所以,能不能送一块烧饼,给我这个新朋友?”
小贩愣住,显然未想到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自己身上。而就在此时,江逐浪的肚子适时地唱了一曲“空城计”——“叽咕”的声音在这唯有落雨声的屋檐下,显得格外响亮。
陆一逢瞥了她一眼,随即垂下,淡淡地下了结论:“江逐浪,你真不是一般的厚脸皮。”
她未反驳,只是将木架子又敦回了屋檐下,然后笑眯眯地望着他。
屋檐下本就狭小。除了三个人之外,又是硕大的木架,以及那烧饼摊子,使得本就狭隘的小小地方,更显得拥挤不堪了。
那小贩望着下不停的雨,一会抓耳一会挠腮,甚是焦躁的模样;江逐浪低头摸着肚皮,笑眯眯地叹了口气;陆一逢一言不发,只是靠在墙边,从袖中掏出刻刀,从架子上取下一块废弃了的木头,默默地雕刻起来。
一下,两下……当木块的棱角被磨平,渐渐有了柔和的形象之时,江逐浪转过身来,摸着下巴,盯住陆一逢手中的活儿,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是猫儿吗?”她微微偏了头,眯眼笑着建议道,“为什么你只雕猫儿呢?何不雕只老鼠,凑个对儿,你看如何?”
“……”陆一逢未答话,只是低垂了眼,唇边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哪儿将猫和鼠凑对儿的?
见他不搭理,她也并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当然,“静静”二字,是在自动忽视了她那声如雷动的“空城计”的情况下。
也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由傍晚雨幕的昏黄,渐渐转而变得深沉。对面人家屋内,已有烛光亮起,光芒透过纸窗,被纷乱的雨丝模糊了。
江逐浪无奈地拍了拍肚皮,斜斜瞥了一眼那摊子上冷透的烧饼,就连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都透露出哀怨的意味来。
那小贩终究是看不过眼,撇了撇嘴,递了一块给她,一边唠叨着:“你这人怎么忒得抠门?!不过两文钱的烧饼,偏偏就是一毛不拔,倒是做一副可怜相,要我白送你!”
“哈,多谢这位好心的小哥!”江逐浪笑着接过烧饼,道谢之后,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道,“不过,小哥你这句话说得可就不对了。逐浪我并不是抠门,实在是身无分文啊。要不然,也不会白占你小哥的便宜……”
说到这里,她将手上咬了一口的烧饼又掰了一半,将完好的那半边递向陆一逢:“这位老兄,瞧你站了半天,都不饿的吗?若是也忘了带荷包,好歹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嘛,不要不好意思,这边的小哥可是很慷慨的哦!”
“喂喂!”那边的小贩立马出声抗议,“一个吃白食的就够我受的了!莫要再来,莫要再来!”
正说着,只见雨地里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提着灯笼、打着把油伞,自街那一边缓缓走来,边走边左右望着,似是在搜寻什么。一见那人,小贩狂喜地大叫了声:“吴娘——”继而推着烧饼摊子就冲了过去。眼见小贩和那妇人打伞离去,江逐浪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若雨不停,我在这里再站个三月,也不会有人为我送伞哪……”
一只手还悬在空中,见对方完全没有接过那半块烧饼的意思,她干脆直接将它塞进了他手中,也不管他是否乐意。然后,她一边啃着剩下的半块,一边蹲了下去,抬眼望他,“哪,这位老兄,你可有人来为你送伞?”她嚼了两口又凉又湿的烧饼,明明是无味得很,可她笑眯眯的模样,好似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会不会有一个长发飘飘的仙女姐姐,前来接你?哈,这位老兄,我看你眉目间,似是有桃花哦……”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些没边没际的话,望着硬被塞在手上的那半块烧饼,陆一逢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刻刀。因她的聒噪而敛起了眉,静默了片刻,他微微低垂下眼,望向她:“饿?”
“嗯嗯!”她连忙大力地点了点头。似是为了证明这点一样,她忙将手上的烧饼一齐塞进口中,直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陆一逢斜眼瞥她,终究还是搬了木架子,顺着墙角,踏入了客栈大门。一来,他着实腹中饥饿;二来,实在是她的聒噪让他不胜其烦;三来,她为他拣猫、递过烧饼。于情于理,请她一顿,不算为过。
见他踏入店中,江逐浪连忙跟上。冲打盹被惊醒的掌柜以及一旁直打哈欠的店小二微微颔首之后,她坐定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扬起了手,“小二,来一只烤鸭,一盘四喜丸子,三碗白饭,再来两斤花雕!”
陆一逢的眼角迅速抽动了一下。然而,未等他出言制止,那小二立刻吆喝了一声“来咯”,一路小跑着端了茶壶为二人斟茶之后,便冲进厨房下单张罗去了。
陆一逢只得作罢,一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面斜眼瞥她,“你倒是客气得很!”
她怎会听不出他口中的讥讽之意?可她非但不恼,反而大咧咧地笑了开来,“哈!这位兄台,你说对了,我江逐浪这个人,别的不会,就是会客气!”
他冷笑一声,“好厚的脸皮。”
“哈,”她大笑,边用右手捏起了自己脸颊,“你看,有城墙那么厚不?”
“……”见她非但不怒,反而光明正大地拿自己开涮戏谑,这让陆一逢着实一愣,剩下来的嘲讽话儿,也统统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小二捧了个酒坛子出来。江逐浪连忙一手接过,手一拂,掀开了坛上封泥。随即为他斟上满满一海碗,再将自己的杯子注满,“喏!这位兄台,未想到我们一见如故,干!”
她单手端起碗,说完就“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灌,直看得陆一逢敛起眉头,并在唇边勾勒出讽刺的弧度,“一见如故?谁啊?”
“耶!兄台这话可就见外了,”她用袖口擦了擦唇角的酒,笑道,“俗语有云,前世百次的擦肩而过,才可换来今世的对望。好歹咱们现在是同桌共饮,想必上辈子我定是为你扭断了脖子哪!”
陆一逢并未答话,只是从鼻中重重地“哼”出一声来。
“啊,说到这里,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刚才可没告诉我哪!”她又为自己斟上一碗。
他低垂眼眸,“山中无名客,不值一提。”
“耶,”她撇嘴,笑道,“没个名儿,喊起来多别扭啊。总不能好兄弟之间,也是‘兄台’来‘兄台’去的吧!多不亲切!”
陆一逢敛了眉头,“又有谁和你好兄弟了?莫要如此自说自话。”
她牛饮了一口,随即学他的模样,将眉头敛紧,“‘谁和你好兄弟了?’”她学他的口吻,沉声道,随即松了眉头大笑开来,“老兄啊,莫这样一脸严肃,老得快哦!小心未等到桃花满枝,便先成了小老头子。到时候惹得桃花姐姐唱一句‘我生君已老’,那可就后悔莫及了啊!”
他斜眼瞪她,“可有听说‘吃人嘴短’?若还惦记着你那只烤鸭,便给我闭嘴!”
“是,”她耷拉着嘴角,一脸哀怨,“果然哪位请客,哪位才是大爷啊。你放心,我再不多嘴就是了,阿猫兄。”
陆一逢顿时僵硬了身形,举杯饮酒的动作僵直在半空中,喝也不是,放也不是。他默然不语,冷眼斜她。
江逐浪很是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也是没办法啊。兄台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姓氏,我无以为称,想来想去,只知道你刻猫为生,只好喊你‘阿猫兄’了啊。”说到这里,她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满是诚恳神色,“难道兄台对这名字不喜欢?那也无妨,便喊你‘阿狗兄’,可好?”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喝了口酒,缓缓道:“年纪轻轻,莫要沾上这尽占嘴上便宜的恶习,于你有害无益。”
“嗯!我知道了,多谢这位阿伯教诲。”她从善如流地改口,随即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惋惜模样,“好端端一位不错看的俊秀大哥,硬生生得未老先衰,实是可惜啊,可惜。”
“不劳尊驾操心,”他一边喝酒,一边淡淡答道,“不过十七八的姑娘家,却行为粗鲁、满嘴胡言、厚颜无赖,好端端地浪费了这大好年华,实是可惜啊可惜。敢问,阁下真的是女人吗?”
她笑眯眯地反唇相讥:“哈,堂堂七尺男儿,喝酒却慢品慢尝,毫无大口狂饮的男儿豪爽——这位‘姑娘’,你何苦要女扮男装?”
他依然不急不慢地喝着,“实是不忍看这一身怪力的邋遢男儿,扮这姑娘家的娇小模样,却偏生扮得有形无实、言行举止半分不像。”
“哈,非也非也,”她仰天大笑,“逐浪可未有半分伪装,不过天生神力、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便是平日里的本相。逐浪我平生最看不得人矫揉造作,明明是山野莽夫却还要扮做斯文样儿。喂!这位兄台,可有兴致与逐浪放胆一拼?”
他淡淡瞥她,“和你?哼,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我欺负姑娘家?”
“哈,刚才你不还说我不像女人,怎么这会又改了说辞?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扭扭捏捏,真不像样!”她也不等他回答,便一把抓起了酒坛,连灌下两口,自说自话道:“来!逐浪我先干为敬!”
两口黄汤下肚,江逐浪双颊泛红,抓起筷子打着碗儿唱起歌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正唱到这里,眼看小二将烤鸭端上桌来,她立马忘了唱词,乐呵呵一笑,“哈!这鸭,怎么长了三条腿?”
“噗——”
陆一逢顿时一口酒喷出来,瞪大了眼望向她:瞧她一副豪饮模样,笑论高歌,他还道她酒量高深,未想到这般容易,便就神志不清了。
他忙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酒坛来,“喂!休再喝了!”
“为何?”她扯下一条鸭腿来,举着油晃晃的鸭腿指向他,笑问道,“哈!为何不能喝?不是说了,‘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他一巴掌拍向她伸向酒坛的手,“再喝,你便当真跟他醉鬼太白一样,下水捞月了!”
她捧着被拍红的手直吹气,一脸哀怨,“这位老兄,你……你怎出手伤人啊?古人有云,君子动口不动手……嗝……”
她打了一个饱嗝,满口的酒气扑鼻而来。陆一逢皱紧了眉头,实在是想她就这么丢着不管,可终究还是忍着那难闻的酒气,一边掏出了兜里今天赚来的五十文钱,一边伸手招来了小二:“给这位姑娘安排一个房间。”
“抱歉啊,”小二点头哈腰地赔笑道,“这位客官,不是我不帮忙,只是这五十文,刚刚够付打尖的账,实是不够住店啊。”
陆一逢顿时无言,望向那麻烦的源头——她正半趴在桌面上,砸巴着嘴呢。
虽然很想当作没看见,却突然想到她笑眯眯地嚼着烧饼,叹上一句:“若雨不停,我在这里再站个三月,也不会有人为我送伞哪……”
想来,她定非本地人,又身无分文,难道真将她摔在街头?
他抬眼望向门外: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停息了。陆一逢僵住身形,愣了半晌。他的眼角迅速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将木架子背在肩上,一手扶住撑起她重量,拖着她走出了客栈。
不再像来时那般慢吞吞地闲晃,陆一逢快步走向郊外的山边。穿过因雨水而纷纷落下叶片的桃花林,直奔向烟尘居。只在铺就着落叶的泥地上,留下泥泞的脚印。
头很痛。
江逐浪抬了抬眼皮,却觉得眼上如有胶粘,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睁开了眼:先映入眼帘的,是茅草质地的屋顶。
她又被关柴房了吗?
模模糊糊地想着,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江逐浪伸手去按太阳穴,一边微微偏了头去。
明亮的晨光透过窗户照射进屋来,映出满地狼藉景象——桌子被掀倒在一边,长凳四脚朝天,而完好的茶壶与杯子,则被放在了地面上。
“耶,怎的柴房里发生了一场恶斗吗?”
她疑惑道,右手捶了捶脑袋,然而这并没能换回她对先前事件任何的印象。
“哼!”门外传来一声冷哼,“‘恶斗’?!这词儿也太低估醉猫撒泼的本领了。”
“呃?”江逐浪愣了一愣,掀开被子踏下床来,快步走向门外。
只见一个身穿暗蓝色衣衫的高壮男子,正背对着她,坐在茅屋门外的小凳上,用刻刀一下一下地雕琢着手中木块。
“哈!”江逐浪一拍脑门,咧嘴笑开,道,“我想起来了!这位老兄,许久不见,想不到在此竟然又见面了,果然是有缘啊,有缘!”
陆一逢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未抬头,只是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木雕。
“‘许久’?!你是还没醒酒吗?”
“哈?”她愣了一愣,这才忆起昨日客栈门外避雨、后又拼酒的事端来。想到这里,她捶了下自个儿的后脑勺,恍然大悟,忙冲他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这位老兄,逐浪我身无分文,若非老兄帮忙,定是要露宿街头的了。”
他眼光未离手,只是缓缓摇了摇脑袋,“若能重回昨日,我定不会如此多管闲事,直接将你丢在桥底路边,也好过见你蛮力撒野。”
“‘撒野’?!”她疑惑地重复道,不解地望向他,“此话怎讲?”
他终于抬起头来,深邃的黑眸锁定于她,“放歌高唱,掀桌舞拳,你说,这些算不算是撒野?”
“哈,老兄你莫是说笑的吧。”江逐浪干笑了两声,不过,一想到刚才醒来之时所见的满地狼藉,她那唇边惯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