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言论引来小二的侧目。怕是这位小二天性爱好和平,于是在给徐许二人将面碗端来的时候,就便没什么好脸色,只往桌上一敦,震得桌子都抖了下。
自知理亏的二人当然不会介意,再加上此时吃饭皇帝大,二话不说就动起筷子。可刚捞了两筷子,还没喝上口面汤,就听得街对面有人高呼:“有扒手!抓贼啦!抓贼啦——”
这一呼顿时让二人丢了筷子冲了出去。尤其是徐十三,一边狂奔向案发现场,一边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嘴角咧得合都合不拢。幸好他跑得快,否则让路人看见这家伙听到有贼还笑得如此开怀,八成是要以为他是得了癫症的。
“偷儿,哪里跑!”眼见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疾走奔跑的褐衣男子,徐十三一边撒丫子追,一边大吼着毫无新意的词令。这让跟在后面的许一萝,忍不住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这一叫,倒让那偷儿有了戒备,跑得更欢了不说,还尽往那些小街小巷里蹿乎。一路上带得鸡飞蛋打,连撞了好几个摊子。而摊主们在此飞来横祸之下大多傻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始作俑者绝尘而去,待到紧追而上的徐许二人杀到才回过神来,纷纷拦着扯着要求赔偿,直把徐十三气得直跳脚。
眼见徐十三身陷摊贩围攻,许一萝也不嗦,先撇下这烂摊子不管,径直追着那偷儿。说来也奇,她的脚程快得很,眼见着就要追上那偷儿,不料那家伙扭头冲进一条暗巷。
许一萝刚想叫糟,可就在这茬儿又起了惊人之变:那原本已冲进巷子中的扒手不知怎的,突然又从巷中退了回来——而且似乎撞上了什么物事一样,是倒着跌飞回来的。紧接着,一个穿着随意看似醉眼惺忪的懒散家伙,一边揉着眼一边走出那巷子,一把拎起那偷儿,连拖带拽地走了开去。
“等等!”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那些摊主的徐十三,虽然不明就里,但眼见自个儿追了半晌的小偷被别人拖走了,他立刻出言制止,“这位壮士,请留步!”
“……呃?!你……你说我?!”顺着徐十三的眼光,左顾右盼了半天却没发现别人的懒散汉子,好容易才确定对方喊的是自己。
“没错啦,这位大哥,”徐十三连连点头,然后冲偷儿的方向努了努嘴,“此人是个扒手,请壮士您行个方便,将他交给我们。”
“呃,”那汉子挠了挠头,似是十分为难,“这恐怕不成。既是个偷儿,我便更不能放了。”
“抱歉,”许一萝冲他抱了抱拳头,开始尝试交涉,“这人是我们先看到的,追了几条街方才追上。凡事总该讲个先来后到吧。”
这番话让那懒散汉子再度挠头,顺便拎着犯人的衣领像是拎小鸡仔儿似的提给二人看,“可是,先抓到他的明明是我啊。”
“虽是你先抓到了他,但你明明未出半分力气。若不是我们追他许久,也轮不到你逮着他。”许一萝据理力争。
“可是……”那汉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徐十三抢了话头。
“‘可是’什么?!哼!好个不讲道理的家伙!看你除了打扮得邋遢点,倒还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却是这样个功利的家伙。你无端抓个犯人,不就是为了点赏金和行侠仗义的名头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身的目的也便是如此,“再说了,你本就没出什么力气,何不干脆大方点,将他让给我们?大不了我们请你吃顿烧肉。”这番话将罪犯形容成了连烧肉价值都不如的货物一般,使得当事人发出了无意义的悲鸣。
“这可不成。”那邋遢汉看似不善言辞,也就免了辩驳,斩钉截铁地开了口,打碎了徐许二人的如意算盘。
眼见交涉失败,徐十三与许一萝两人对望一眼,深知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办法。既然说不通,那为今之计也只有一条——明抢。
许一萝给徐十三丢了一个眼色,后者随即会意过来,想也没想就用脑袋冲那大汉撞了过去。对方哪里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一时措手不及。而许一萝则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的刹那,拽了那扒手就跑。
于是,又一场集市追逐战开演。只不过此时徐许二人却成了逃跑之人,话说这本该是她的强项,毕竟卷入江湖又没武功护身,再怎么也得用这三十六计之最终计保条小命儿。可奇的是,她很快,那看似邋遢没睡醒的大汉却比她更快。再加上先前已有前车之鉴的小摊小贩们,一旦看见有人冲自家摊子冲过来,立刻拿着扫帚棍子一副誓死捍卫的模样,这也给许一萝的逃跑路线带来了极大的障碍。种种劣势之下,她终是给追上了。
“喂,你!”那邋遢汉子一时情急,伸手就去抓许一萝肩头。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身后一个人大叫道:“喂!你干什么你!还不快放手!”
这正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徐十三,一边气喘吁吁地道,一边手忙脚乱上前拍掉汉子搭在她肩头的手,随即他站定在对方面前,以身护住身后的许一萝和小偷。
那汉子见此状况哭笑不得,“看先前状况,你和这偷儿好像并非一伙。”
“你才和贼是一伙的呢!别血口喷人!”徐十三立刻回击。
“可是,现下情况,分明是你们袒护这贼了。”汉子实话实说。
“非也,”许一萝慢条斯理地答道,“我们只不过不想让自己的猎物被不相干的人抢走而已。”
“谁……谁是不相干的人啊,”那汉子有些急了,额头上直冒汗,“话说不相干的人也该是你们吧。我是这县城的捕快,捉贼什么的是理所当然的吧!”
“……”徐十三愣了一愣,随即反驳道:“少来,哪有你这样打扮的捕快?”
“口说无凭,拿证据来。”徐十三顺着接口。
直到那邋遢汉子将腰牌和公文统统拿了出来,徐许二人方才真的相信此人的身份——乃是本县的捕头田墨。当真是一个脸色墨黑的黑炭似的人物,再加上邋遢的装扮,与其说是公门人物,倒更像是江湖匪类,只是看起来没有那种恶人的精明神气就是了。
眼见着田墨顺理成章地将罪犯带走,二人虽是心中闷闷,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到了嘴边的鸭子又扑腾翅膀飞了。
“唉——”
对望一眼,二人异口同声地叹出一口气来。
抬头望望,眼见着日头西沉了。这整一天下来,干等了大半晌不说,好容易等到一个贼来,还出了一场与捕快抢罪犯的乌龙,差点没给当作贼的同党给关进大牢里。
“唉,做好事真难,做江湖上的好事更难。”徐十三拖着步子无精打采地走着,一边忍不住发出如此抱怨。
听了这一句,许一萝没吱声,只是垂着眼。
本想继续抱怨些什么“出名要趁早”、“成名太难”、“大侠之路不好混”之类的徐十三,感觉灵敏地嗅到了微微沉重的气氛。他迅速瞥了她一眼,不出预料地看见了她那无悲无喜的冷淡表情,一如那时在墓中所见。
“许姑娘,我胡乱说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跳到她的面前,站定,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也许是这个县城治安太好,咱们换个地儿,一定能找到许多恶人!到时候将他们一一绳之以法,你的恶名定会很快消除!”
虽然某人的安慰丝毫没有说服力的样子,但是许一萝还是勉强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回了一个不算完美的微笑。
从那笑容中看出了疲倦的意味,徐十三愣了一愣,随即大声抱怨道:“喂,许姑娘,你这副表情,是在置疑我的信念吗?”
这是谁的信念啊,明明就不关他的事儿嘛。虽然心中有如此认知,但眼见他大有顺势抱怨外加教育下去的模样,她赶忙打断:“没啦没啦,”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一面用美食转移他的注意力,“都这个时候了,你不饿吗?”
“对哦!”他后知后觉地道,拍了下空荡荡的肚皮。今儿个折腾了一天了,中午就扒了两口面条,随后又是长跑追战。先前不提倒也不觉得,可现下却是完全前胸贴后背了。于是,他当下拉起她,找家馆子好慰劳慰劳受尽折磨的胃袋。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当徐十三和许一萝二人刚填饱肚子、正打算走出饭馆继续进行除奸去恶之伟大行动时,麻烦来了——“这位客官,”店小二的脸色由最初的和善红润,变得越发青白。许一萝自知自己没有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但也轻易地看出了他额角上爆出的根根青筋,“这位客官,看您这打扮还算是有点书生侠士的气势,应该不会干出吃霸王餐这种事儿来吧?”
“对啊对啊!你一看就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嘛!”徐十三急得直挠后脑勺,另一手死拍衣襟里的口袋,然而别说碎银子了,一个铜板都没看见,“小二哥,我真的有带钱袋的,可不知怎的就……”
“被扒了?”
小二迅速接口,引得徐十三连连点头,“对对!我估计可能就是追那个扒手的时候不小心,丢了的!”“哼!什么追扒手?!你骗谁呢!”小二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手上的抹布刷地甩在桌面上,“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个个都说是被扒了!可我还真没见过能扯出‘追扒手’这种话儿来的主儿!你到底是给不给银子?”
“小二哥,你听我解释……”徐十三急得额头冒了汗。正想着,转而回望向许一萝,求助道,“你倒也帮我解释解释啊!”
她淡淡地瞥他一眼,“有什么好解释的?我若说:”不止你,连我的钱袋都一起在追那小贼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人摸走了‘,这种解释,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吗?“
“可事实如此啊!”他大声辩道。
“事实就是该相信的吗?”她反问道,随即轻轻牵动了嘴角,勾勒出一抹清淡的笑,“这种事情,早就习惯了……”
“……”
此言一出,徐十三顿时没了言语。望向她轻描淡写的神情,不知怎的,却觉得心里头什么地方有点酸。
他,不过被小二说了句“吃霸王餐的”,就急吼急吼地要澄清了。
那她呢?被人们说成“鬼姬”的她,又如何向世人表明自己的清白呢?
所谓“百口莫辩”,或许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吧。
拳头无意识地握紧。既然无从辩解,那便用行动来向世人证明这无辜吧。徐十三转头望向小二,再也不多说明些什么,只是目无转移地道:“那个,让我做点什么来还债吧!”
人常赞敢作敢当之人为真汉子。徐十三自认为自己也是极有男子气概的男儿,自然也是要敢作敢当作人们口中那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然而,成为“真汉子”的过程,或许并不那么豪气干云的悲壮而美好——“啪!”
布鞋底被重重地拍在地上,可雷声大雨点却小,力气没省下半分,却依然没能击中目标。
眼见着那黑乎乎的东西滴溜溜地爬向墙角,徐十三纵身一跃,抄着厚鞋底再度扑了上去——“啊哟!”
下一刻,他就捧着脑门子一边墙角蹲着去了。
许一萝斜了他一眼,将手中洗了一半的抹布拧了个半干,扔了过去。徐十三顺手接着,正打算用来敷上额头肿起的包,下一刻却又大声抱怨起来:“啊!好油!许姑娘,你好歹也拿一块干净的好吗?”
“你倒还会挑三拣四。”她也不看他,只是盯着盆里的盘盘碗碗,手上的活儿不曾停下。
不错!眼下,传说中的“九幽鬼姬”及其跟班所做的,正是在饭馆里刷盘子打蟑螂以抵食费。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啪啪”声,以及某人时不时传来的痛呼,许一萝大力地擦拭着水盆里的锅碗瓢盆。
在昏黄的烛光下,水面上浮现出一层油腻腻的光芒,油渍沾染在并不算白皙修长的手上。
刹那间,有着微微的失神。不自觉地抬起手来,她望着自己的手,静静地看着水珠从指缝中落下……“喂!”徐十三一手搭上她的肩膀,惊得她一颤,“我都解决那帮子家伙了,你怎么还在发呆?”
“哦……”她随口应声,敛了心神,加速了手上的动作。碗碟在水中相互碰撞,发出钝响。
他一手接过洗干净的盘子,找了块净布擦干,一面拧紧了眉头,“我就怎么也想不通,我们俩的钱袋,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估计是被那个贼摸走了。”她想也不想地道。
“你说我们追的那个?怎么可能?”徐十三挑眉,然而片刻后又喃喃道,“不过话说回来,好像只有他接近过我们俩……啊!我明白了,一定是我们在和田捕头交涉的时候,给那偷儿趁了机!不行不行!咱们找田墨报案去!”
不理会他恍然大悟后的结论,许一萝将最后一个碟子擦干净叠好,一面起身将脏水倒掉。谁料到蹲得太久,腿脚已麻痹,这一下没站成,差点没跌了下去砸碎那一地杯盘,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徐十三一把扶住:“啊哟!”徐十三扶她站稳之后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将手指塞进嘴巴猛吮,然后哀怨地将手指送到她的面前,“喏,看,都出血了。你腰上藏了什么暗器啊?”
“出这点血都要唧唧歪歪的,算什么男人?”许一萝斜了一眼那小小的伤口,一边伸手探向腰间,竟然摸索出一支金质的小玩意儿,像刀又不似刀。
“耶?这是什么?”徐十三看着,觉得新鲜得很,便问道。
“不过是支剃眉刀罢了,你没见过吗?”她伸手递给他,随他来回把玩琢磨。
“剃眉刀?这等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我还真没见过,”料想这么好的材质,也定不是许一萝自己的,徐十三猜测道,“这又是你从哪家坟里挖来的?”
“管得倒多。”她瞥了他一眼,接过金眉刀,又塞进了腰间,“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记得了。只是看着顺眼,便顺手牵了。”
“哈,这便是有缘分啦!甚好甚好。”他抚掌道。
许一萝拿起了扫帚,将刚才溅出来的脏水尽数扫到了屋外。而徐十三则将碗碟摞好,放进了碗橱里。等一切忙活完了,他笑眯眯地转身道:“话说,掌柜的不是说了,做完这些事情,今晚的饭钱就一笔勾销了吗?呼,终于无债一身轻了!”
“无债一身轻?”好新鲜的说法,她疑惑地望向他。
他挠了挠脑袋,向她解释道:“呃,咱家娘每到过年前,都要仔细想想,有没有欠过左邻右里什么东西没还的。据说欠着债过年,兆头不好,第二年要穷一整年咧。啊,话说,”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咱们这个虽然是还债没错,但是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吧,毕竟咱们的钱是真被偷了,不是故意想蹭霸王餐的!”
“所以?”听出他话音未完,她挑眉应道。
“所以啦,这就是可以为鬼姬平反正名的好事啦!”徐十三咧了嘴角笑,一边左顾右盼地看,“笔墨纸砚呢?”
“要笔墨做什么?”越发觉得难以跟上这个家伙的思路,她好奇道。
“当然是要留名啦!虽然说做好事不留名,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关系你声誉问题,只好破例啦!”
怎么看也无法在厨房中找出笔墨的徐十三,眼珠一转,随手从墙上扯了张菜单,就着刚才被戳破的食指,大笔一挥,赫然写下几个大字:“灭虫刷碗,好事一桩!九幽鬼姬,留。”
第三章 误上贼船
这日清晨,素来宁静的小县城中,却响起了一阵令人心颤的尖叫声。划破天际的悲鸣,以及好事者前去询问的“真相”,让城中居民们陷入了深刻的恐慌之中——“不好啦不好啦!九幽鬼姬出现啦!”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