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丬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丬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账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
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的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得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起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
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个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一鹏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着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
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别来,觉得很生气。
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的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道:〃都是一鸣跟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象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
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
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
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
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
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的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
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
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衖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
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毛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
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
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顾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热水瓶,曼桢道:〃我去。妈坐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衖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
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
第七章(1)
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祖母告诉她:〃你妈上你姊姊家去了,你姊姊有点不舒服,你妈说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来吃晚饭了,叫我们不用等她。〃曼桢便帮着她祖母热饭端菜。她祖母又道:〃你妈说你姊姊,怎么自从搬到新房子里去,老闹不舒服,不要是这房子不大好吧,先没找个人来看看风水。我说哪儿呀,还不是'财多身弱',你姊夫现在发财发得这样,你记得他们刚结婚那时候,租人家一个客堂楼住,现在自己买地皮盖房子──也真快,我们眼看着他发起来的!你姊姊运气真好,这个人真给她嫁着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斋'!〃曼
桢笑道:〃不是说姊姊有帮夫运吗?〃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说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灵得吓死人。待会儿倒要问问你妈,从前是在哪儿算的,这人不知还在那儿吗,倒要找他去算算。〃曼桢笑道:〃那还是姊姊刚出世那时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这时候哪儿找他去。〃
曼桢吃过饭又出去教书。她第二次回来,照例是她母亲开门放她进来,这一天却是她祖母替她开门。曼桢道:〃妈还没回来?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门。我反正还有一会儿才睡呢。〃
她等了有半个多钟头,她母亲也就回来了。一进门便说:〃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曼桢一面闩后门,一面问道:〃姊姊什么地方不舒服?〃顾太太道:〃说是胃病又发了,还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她在黑暗的厨房里又附耳轻轻向女儿说:〃还不是从前几次打胎,留下来的毛病。──咳!〃其实曼璐恐怕还有别的病症,不过顾太太自己骗自己,总不忍也不愿朝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