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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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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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家,发现豫瑾已经来过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车站,分明是有意的避免和她见面,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她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这样一个友人,虽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觉得难过。世钧见她满脸怅惘的神色,他记得前些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提起豫瑾,提起的次数简直太多了,而现在她的态度刚巧相反,倒好象怕提起他。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她。
  那天他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回去得也比较早,借口说要替叔惠的妹妹补习算术。他走了没有多少时候,忽然又听见门铃响,顾太太她们只当是楼下的房客,也没理会,后来听见楼梯上脚步声,便喊道:〃谁呀?〃世钧笑道:〃是我,我又来了!〃
  顾太太和老太太,连曼桢在内,都为之愕然,觉得他一天来两次,心太热了,曼桢面颊上就又热烘烘起来,她觉得他这种做派,好象有点说不过去,给她家里人看着,不是让她受 
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曼桢道:〃怎么忽然要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彷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的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十一点半。〃顾太太道:〃那还早呢。坐一会,坐一会!〃世钧方才坐了下来,慢慢的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的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还是写一个吧。〃世钧伏在书桌上写,她伏在书桌的另一头,看着他写。两人都感到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将那纸条子拿起来看看,又微笑着说:〃其实我几天工夫就会回来的,也用不着写什么信。〃曼桢不说什么,只把他的围巾拿在手里绞来绞去。
  世钧看了看表,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衖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的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待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的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在街灯底下望着他远去。
  次日清晨,火车到了南京,世钧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门还没开。他从后门进去,看见包车夫在那里掸拭包车。世钧道:〃太太起来了没有?〃包车夫道:〃起来了,一会儿就要上那边去了。〃说到〃那边〃两个字,他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当然〃那边﹄就是小公馆的代名词。世钧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亲的病一定是好不了了,所以母亲得赶到那边去见一面。〃这样一想,脚步便沉重起来。包车夫抢在他前面,跑上楼去通报,沈太太迎了出来,微笑道:〃你倒来得这样快。我正跟大少奶奶说着,待会儿叫车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车。〃大少奶奶带着小健正在那里吃粥,连忙起身叫女佣添副碗筷,又叫她们切点香肠来。沈太太向世钧道:〃你吃了早饭就跟我一块儿去吧。〃世钧道:〃爸爸的病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两天总算好了些,前两天可吓死人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见了一面。看那样子简直不对,舌头也硬了,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天天打针,医生说还得好好的静养着,还没脱离险境呢。我现在天天去。〃
  他母亲竟是天天往小公馆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亲相处,世钧简直不能想象。尤其因为他母亲这种女人,叫她苦守寒,无论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种宗法社会的观念非常强烈,决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虽然说是为了看护丈夫的病,但是那边又不是没有人照顾,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欢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钧不由得想起他母亲平时,一说起他父亲,总是用一种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与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静,笑嘻嘻的说:〃我也不愁别的,他家里一点东西也不留,将来我们这日子怎么过呀?要不为这个,他马上死了我也没什么,反正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他的人,还不如死了呢!〃言犹在耳。
  吃完早饭,他母亲和他一同到父亲那里去,他母亲坐着包车,另给世钧叫了一辆黄包车。世钧先到,跳下车来,一揿铃,一个男佣来开门,看到他彷佛很诧异,叫了声〃二少爷﹄。世钧走进去,看见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着,替她外孙女儿编小辫子,一个女佣蹲在地下给那孩子系鞋带。姨太太的娘一面编辫子一面说:〃可是鼓楼那个来了?──别动,别动,爸爸生病呢,你还不乖一点!周妈你抱她去溜溜,可别给她瞎吃,啊!〃世钧想道:〃'鼓楼那个'想必是指我母亲,我们不是住在鼓楼吗?倒是人以地名。〃这时候〃鼓楼那个〃也进来了。世钧让他母亲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楼。他这是第一次用别人的眼光看他的母亲,看到她的臃肿的身躯和惨淡的面容。她爬楼很吃力。她极力做出坦然的样子,表示她是到这里来执行她的天职的。
  世钧从来没到楼上来过。楼上卧室里的陈设,多少还保留着姨太太从前在〃生意浪〃的作风,一堂红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风味,淡绿色士林布的窗帘,白色窗纱,淡绿色的粉墙。房间里因为有病人,稍形杂乱,啸桐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另外有张小铁床,像是临时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啸桐的床头,在那里用小银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啸桐不知道可认为这是一种艳福的表演。他太太走进来,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轻轻的招呼了声〃太太〃,依旧继续喂着桔子水。啸桐根本眼皮也没抬。沈太太却向他笑道:〃你看谁来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爷来了!〃世钧叫了声〃爸爸。〃啸桐很费劲的说道:〃嗳,你来了。你请了几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别说话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说话么?〃啸桐便不作声了。姨太太又把小银匙伸到他唇边来碰碰他,他却厌烦地摇摇头,同时现出一种局促的神气。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这样,她倒偏要卖弄她的温柔体贴,将她衣襟上掖着的雪白的丝巾拉下来,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头挪挪,被窝拉拉。
  啸桐又向世钧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会走的,只要你不多说话。〃啸桐就又不言语了。
  世钧看见他父亲,简直不大认识,当然是因为消瘦的缘故,一半也因为父亲躺在床上,没戴眼镜,看着觉得很不习惯。姨太太问知他是乘夜车来的,忙道:〃二少爷,这儿靠靠吧,火车上一下来,一直也没歇着。〃把他让到靠窗一张沙发椅上,世钧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 
。沈太太坐在啸桐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屋子里静悄悄的。楼下有个孩子哇哇哭起来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楼下往上喊:〃姑奶奶你来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着个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挤桔子水,便嘟囔道:〃一个老太爷,一个小太爷,简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爷也是啰唆,一样一个桔子水,别人挤就嫌不干净。〃
  她忙出忙进,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妈子送上一大盘炒面,两副碗筷来,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让太太跟二少爷吃面。世钧道:〃我不饿,刚才在家里吃过了。〃姨太太再三说:〃少吃一点吧。〃世钧见他母亲也不动箸,他也不吃,好象有点难为情,只得扶起筷子来吃了一些。他父亲躺在床上,只管眼睁睁地看着他吃,彷佛感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唇上也泛起一丝微笑。世钧在父亲的病榻旁吃着那油腻腻的炒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凄梗的感觉。
  午饭也是姨太太吩咐另开一桌,给太太和二少爷在老爷房里吃的。世钧在那间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点回家去休息休息,啸桐却说:〃世钧今天就住在这儿吧。〃姨太太听见这话,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嗳哟,我们连一张好好的床都没有,不知道二少爷可睡得惯呢!〃啸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张小铁床,姨太太道:〃就睡在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还把二少爷累坏了!他也做不惯这些事情。〃啸桐不语。姨太太向他脸上望了望,只得笑道:〃这样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爷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点儿。〃
  姨太太督率着女佣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两个孩子一床睡,给世钧另外换上被褥,说道:〃二少爷只好在这张小床上委屈点吧,不过这被窝倒都是新钉的,还干净。〃
  灯光照着苹果绿的四壁,世钧睡在这间伉俪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间里,觉得很奇怪,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进来无数遍,嘘寒问暖,伺候啸桐喝茶,吃药,便溺。世钧倒觉得很不过意,都是因为他在这里过夜,害她多赔掉许多脚步。他睁开眼来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爷你别动,让我来,我做惯的。〃她睡眼惺忪,发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钮扣也没扣好,露出里面的红丝格子纺短衫。世钧简直不敢朝她看,因为他忽然想起凤仪亭的故事。她也许想制造一个机会,好诬赖他调戏她。他从小养成了这样一种观念,始终觉得这姨太太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恶人。后来再一想,她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屋角那只铁箱,怕他们父子间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的跑来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啸桐这两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账房先生来了。啸桐虽然在病中,业务上有许多事他还是要过问的,有些事情也必须向他请示,因为只有他是一本清账,整套的数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记在他脑子里。账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凑得很近,啸桐用极细微的声音一一交代给他。账房先生走后,世钧便道:〃爸爸,我觉得你不应当这样劳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说话的。〃啸桐叹了口气道:〃实在放不下手来吗,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病下来,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这些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世钧知道他是这个脾气,再劝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骚,无非说他只要今天还剩一口气在身上,就得卖一天命,不然家里这些人,叫他们吃什么呢?其实他何至于苦到这步田地,好象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过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钱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都寄托在上面,所以总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馆里的电话是装在卧室里的,世钧替他听了两次电话。有一次有一桩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钧说:〃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吗?〃啸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头混过的,连这点事都办不了,那还行?〃世钧接连替他父亲跑过两次腿,他父亲当面没说什么,背后却向他母亲夸奖他:〃他倒还细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个机会便喜孜孜地转述给世钧听。世钧对于这些事本来是个外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也不大熟悉,在上海的时候,就吃亏在这一点上,所以他在厂里的人缘并不怎么好,他也常常为了这一点而烦恼着。但是在这里,因为他是沈某人的儿子,大家都捧着他,办起事来特别觉得顺手,心里当然也很痛快。
  渐渐的,事情全都套到他头上来了。账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请老爷的示下,啸桐便得意地笑道:〃你问二少爷去!现在归他管了,我不管了。去问他去!〃
  世钧现在陡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见他便说:〃二少爷,这两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爷真孝顺!〃姨太太也道:〃二少爷来了,老爷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总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爷你也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说,我们姑奶奶这一向急胡涂了,照应得也不周到!〃母女俩一递一声,二少爷长,二少爷短,背地里却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亲说:〃老头子就是现在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给别人揽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说生意人没有良心,除了钱,就认得儿子。可不是吗!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就一点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亲道:〃我说你也别生气,你跟他用点软功夫。说良心话,他一向对你也还不错,他倒是很有点惧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闹,不是也就好了吗?〃
  但是这回这件事却有点棘手,姨太太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用儿女来打动他的心。当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个男孩子领到啸桐房里来,笑道:〃老磨着我,说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这里!你不是说想爸爸的吗?〃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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