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以笔墨粗劣黜落,不说知府大人,制台宪台的mén,他都是能敲得开的。大人,若是没有明显的纰漏,何苦硬拦此人?再说了,平心而论,他没有找枪手替考,全以自身学问应试,对大人的敬畏之意,对进学的虔诚之心,远超他人哪。”
当时他正要给一份书法丑陋不堪的试卷划下大叉,府学教授按住了他的笔,这么对他说着。
一听这话,史贻直就知道有文章,翻开卷子名栏一看,两个字赫然入目:“李肆”。
史贻直不清楚李肆其人,府学教授低低说道:“就是李北江”,他这才恍然。身在广州城,李北江携湖广江西米商济粮的事迹,他还是有所耳闻,只当是一个豪商,却不想居然是个十八岁的童生……
再仔细翻看了卷子,史贻直心中一凉,同时也将李肆此人打为“狡jiān之辈”。因为这卷子答得四平八稳,以他的学问造诣,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老手先做好了的文章,他自问对学政衙署管得极严,看来就算不是泄题,自己事前圈定的题目范围,也由手下传给了此人。【2】
又气又怒,外加对这一手铁线般拧出来的笔法很是厌憎,史贻直差点就要将一个大叉径直劈在卷子上,府学教授的话又在脑子里翻腾起来。
是啊,何苦呢,人家毕竟没有什么明显的过错,也找不出作弊的痕迹。泄题这种事,无凭无据,深究下去,说不定还要牵累自己,这是太苛了吧。
压住心头那一丝不甘,史贻直恨恨运笔,在卷子上批下了一个大字:“可”。
思绪转回,如今这广州府的科试,面对一份份不堪入目的卷子,又是想痛快地划叉而不得,史贻直心中那股郁闷,几乎快撑裂了百会。
教授的话虽然有sī心,对他却也是好意。朝廷行事,历来注重经制,既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里的。史贻直可以铁面石心自作崖,在银钱上把持节cào,可进学一事涉及朝政大局,真要在科试上大动干戈,朝堂对自己的评语说不定真会给出一个“苛厉生事”。
恹恹地在一堆原本要评为不及格的卷子里挑着,准备将最看不入眼的几份卷子黜落,一个四品官进了mén,却是广州知府叶旉。
科试不比乡试,规制没有那么严苛,叶旉来府学也不算忌讳。但时值科试审卷,终究有些唐突,史贻直正要出言损上几句,将这个八阿哥mén人撵走,叶旉却吩咐教授找出一份卷子,径直上前低语道:“铁崖,此人你可得黜落了。”
史贻直皱眉,这也太直接了吧。
强自撑起君子风度,史贻直接过卷子,仔细看了一阵。嗯,笔法俊秀,文风沉凝,学识更没有大问题,在这一大堆卷子里,虽然说不上鹤立jī群,可“优秀”二字却能担起。以史贻直的判断,不出意外的话,后面的乡试,此人也该能榜上有名。
翻开名栏,写着“范晋”二字。
“叶府尊,此人是jiān是盗?要黜落他,总得有说法吧。”
史贻直沉声问着。
“说法,那不是铁崖你一句话的事?”
叶旉没当回事,随随便便地应着。
“荒唐!我史贻直又没投在哪个阿哥mén下,朝廷法度如天,怎可如此行事!?”
史贻直终于恼了,他虽然只是个从五品翰林院shì读,可外放一省学政,即便是督抚都管不到他,这广州知府,他还不放在眼里。
叶旉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圈山羊胡子修剪得极整洁,相貌颇有循吏的肃正之风。史贻直的叱责,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轻轻叹气。
“铁崖啊,这就是你为何在翰林院一呆就是十来年的原因。”
这话像是一闷棍上头,敲得史贻直脑袋发晕。
“不说这个了,跟你jiāo个底,此人跟广州将军管大人的千金有些厮缠,这说法,还不够?”
接着叶旉的话却让史贻直清醒了,不仅是攀龙附凤,还涉及到旗汉之事,却要自己出头,这是凭什么!?
“我说过了,自有朝廷法度在,此事休要再提!”
史贻直一边沉声拒绝,一边心中暗恨,谁稀罕着你们旗人nv子了!?学子们寒窗苦读十年,为这点事就要毁人前程,真是可恨。
“这样一桩针尖xiǎo事,你也要硬着脖子?铁崖,我叶旉是xiǎo人物,你不必上心,甚至管大人那,你都可以不给情面。可管大人的千金,本已早有安排。你若是不愿伸手帮忙,京里八阿哥雍容大度,自然不会计较,吏部那些xiǎo人,却是要盯上你一眼了。”
叶旉摇头,为史贻直这坨油盐不进的铁旮瘩不值。
“要还想在翰林院继续磨着,请便。若是伸伸手,让八阿哥记住了,下次再放出京,说不定就是藩台皋台的前程。”
叶旉也不是死皮赖脸的人,话说完,拱拱手告辞了。
前后一番话让史贻直楞了好半天,铁崖、法度、功名、人情,一圈圈物事在脑子里转着,曾经也身为学子的艰辛记忆,映在这范晋身上,就跟叶旉那张脸,还有那张脸背后的东西抵着,相争不让。
“我到底要什么?”
纷杂中,这样一个疑问蹦出来,让缠绕在一起的纠葛骤然崩解,要什么?要功名利禄!要名垂青史!
可一念凝定,史贻直心中却有什么东西直坠深渊,只觉无比空虚和难受。
“成大事者不拘xiǎo节”、“水至清则无鱼”一连串的圣人言像是救命的绳索,在手中一根根dàng过,但都还觉不够。甚至“xiǎo杖受,大杖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样的绳子他都扯了出来。
目光空dòng而无意识地四下扫着,忽然碰到了案头的书,封面上《中庸》二字如粗壮的铁链,直chā心间,终于将他那坠落的心迹拉住。
史贻直再度拿起范晋的卷子,仔细端详着,终于找到了一处抬格之误。原本这样的抬法可对可错,就看考官怎么审度,但他却是长长出了口气,一个大叉划下,像是再也不愿碰这卷子,哗啦一声丢到了黜落的卷堆里。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们什么都不怕,除了主子
() 第一百五十六章我们什么都不怕,除了主子
“我欠的利钱早就还清了!还想来讹我?去县衙还是府衙,你们可得趁早!”
范家院子mén口,范晋将一张欠单哗啦丢了回去,眉宇间的气度早已不是以前那个穷酸秀才,慑得前面那两个游手也退了一步。
“范秀才,你欠的是还清了,可你爹娘为了张罗你的事,却也借了咱们东家不少钱呢,这不,上面你爹画的押和手印可清楚得很!”
后面那个游手咋呼着举起单子,范晋一看,果然如此,不由怒火中烧,准是这帮高利贷晃子骗了自家爹娘。
“二百六十两,你们好大的买卖!”
再看清那个数字,范晋真想一头痰吐到那人脸上。
“你爹娘要托人说合,保住你的功名,免了县里发文书追捕,这点钱捞你一身清白,可算是便宜了。”
游手的话让范晋咬牙切齿,却又难以发作。
“爹,娘,不怪你们,是孩儿的错,没守在你们身上,让你们遭了méng骗。”
屋里范晋安慰着一脸凄sè的爹娘。
“这些银子只是xiǎo事,等孩儿中了举,挣了前程,咱们家的日子就能再好起来。”
一年攒下来的银子都被搜刮一空,范晋也是心如刀割,可想到乡试在即,jīng神也振作起来。
可接着的遭遇,让范晋百思不得其解。
“重矩,你快藏藏,于家向县里投告了,说你诬告乡里。”
来递消息的是番禹县衙书手吴平吴静bō,不仅是他同窗好友,还跟妹妹xiǎo莲结了亲,就等着xiǎo莲明年及笄就纳采过mén。
“什么?那事不是已经结了吗?”
范晋怒火中烧,不顾吴平的劝阻,径直朝于家奔去。之前他到底遭了什么难,并没对李肆细说。其实不是家中有难,而是他自己惹了祸事,缘由不过是帮人写状纸,被前任番禹县太爷指为讼棍,要办他恶怂滥告。不是他在县学的老师,还有在县衙的同窗活动,这生员功名都差点被撸了。这一番打点huā了不少银子,一时还不出钱,典房典田拖着时间。怕自己人在家里被扒房现还,才不得不投奔英德的发méng塾师段宏时那。
此事已经了结,番禹县的县太爷也换了人,他满以为早无纠葛,怎么还闹上这么一出?
“范秀才,我当家的劝你赶紧走,带着你一家走吧,他到县里投告你,也是被县太爷bī的。”
到了于家,于家媳fù又是同情又是埋怨地看着他,说出了让范晋máo骨悚然的话。
“我不走!帮我再活动下,把事情拖拖,等乡试过了,一切就迎刃而解!”
回到家里,对着吴平,范晋咬牙说着。
“两任县太爷都在故意整治你,重矩,是不是跟你和管……”
吴平xiǎo心翼翼地说着,可还是惹得范晋开始有些暴躁。
“没有关系!一点也没关系!真有关系,我又怎能再见到她?堂堂的广州将军,会用这样的下三滥手段?拐着几道弯来整治我!?”
之前吴平就劝过范晋,招惹旗人nv子,还是将军nv儿,就真是云淡风轻,什么事都没有?那时范晋似乎也听进去了,可现在好像心志又坚定起来。可这话吴平也觉得有道理,广州将军是多大的官?不乐意范晋跟nv儿有瓜葛,直接遣个家人来吓唬几句,还谁敢有念想?
“再说了,为我这么个穷酸,整个官府都能动起来!?”
范晋捏着拳头,胆气饱满。
“我就不信了!朝廷自有法度,总有说理的地方!这大清的天,还是为咱们士子敞开着的!不就是个县太爷么?等我中了举,再不怕他们这种人的欺凌!”
被他笃定神sè感染,吴平点头,也觉事情不该如此,原本的浓浓担忧也消散了不少。
两天后,府学放了科试合格的榜,数百学子们聚在榜前jiāo头接耳,场面却异常平静。这只是科试,真正的mén槛在后面,而且这榜也跟往年差不多,黜落者极少,大家谈的更多还是乡试主副考官到底会是谁这一类问题。
低低人声里,忽然传出来一声惨厉的嘶嚎,就像是血ròu被扯裂了一般,震得众人心头发寒。
“不——!”
人群散开,将一个正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的人lù了出来。
“不……”
范晋恨不得将脑袋摔裂在这砖石地上,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连科试都没过!?不说jiāo卷前审查在三,出场后还仔细回忆了一番,就算有些许xiǎo节上的疏漏,也不可能遭了黜落的下场。
“这是为什么!?”
满腔愤懑jī得他正涕泪纵横,附近有人出声劝他了。
“此次不过,下次再来嘛,年纪还轻,有的是机会。”
说话的生员足有四五十岁了,云淡风轻地好意安慰着,范晋却是心火入骨,这不一样!这次乡试可是寄托着他功名和佳人两桩前程,只能进不能退!这次被拦在mén槛外,身后那一堆烂事围上来,他恐怕连学着上次那样,出奔避祸的机会都没有了。
深渊,他只觉自己正在朝一个无底深渊坠落。
“学台大人!”
恍惚间就听到这样的招呼声,是学政来府学慰问生员了,这是广州城生员特有的待遇。
“学台大人!”
范晋猛然跳起,朝着远处被众人簇拥的史贻直冲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被黜落!?学台大人,求你说个明白!”
周围学子,连带史贻直身边的shì卫兵丁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已经撞开人群,径直扯住了史贻直的袍袖。瞧他一脸涕泪,目lù凶光,脖筋都绷得直直的,若是手上有把刀,多半已经落到了史贻直的身上。
兵丁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将这人扯开,几人合力,牢牢压在地上。
“那……那是谁?”
史贻直也是脸sè发白,好一阵才镇定下来。
“叫什么范晋,被黜落了的,该是得了失心疯。”
听到这个名字,史贻直一愣,然后脸sè如常地点点头。
“待他清醒下来,放走即可,别为难他。”
在一片“学台仁心高照”的称颂声中,史贻直拂袖而去,被按在地上的范晋失声痛哭。
“重矩,安心调养吧,县里那麻烦,我们都在帮着拖延,日子还长,从头来过也不迟。”
范家院子,吴平安慰着脸sè惨白,正卧在chuáng上的范晋,正要出mén,却被他喊住了。
“静bō,能帮个忙吗?”
声音低低的,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坚决,吴平呆住。
“这……好吧,我也就豁出去了,帮上你这一次,我也相信,总还有说理之地。”
听了范晋的要求,吴平犹豫了好一阵,然后决然点头。
“其他倒不好说,不过……天理昭昭,李肆这话倒是没错,我就要让这天理应验!”
范晋强自下chuáng,眼里满是不屈,他在李庄呆了一年多,对李肆那一通道理没怎么上心,可人遇挫折,绝不低头这心气,却已经是蕴得足够。
之前在李庄再遇管xiǎoyù,原本他还颇有顾忌,可李肆的话让他懂了,做人就得向前走,不能遇到险阻就避开,所以也就放开了心防。跟管xiǎoyù相处那一月,是他这辈子最舒心的一月,他还想着这样的日子,以后能长长久久。就为这个,他也要拼命挣得一番前程,这点坎坷,他一定要冲过去。
科试没过还是其次,眼下县里的案子如果过不去,他的功名都要被撸掉,到那时候,可就真是直坠深渊,再难翻身。虽然不确定县太爷为何总要整治自己,但范晋觉得,总还是有人能整治县太爷,他托吴平取的,就是番禹知县篡改卷档,bī于家再告他的凭据。
广州府衙大堂,看着堂下那展臂低头,将状纸高高递起的年轻人,叶旉眼角不断跳着。
“接过来。”
一声吩咐,状纸由皂隶接过,在两手间渐渐展开,看着“篡改”、“肆意”、“枉法”、“卷宗”等等字样,叶旉假作抚额,将几乎快挣破脸皮的ròu筋压住。
“生员范晋,你先回家,待本府细细查来,若番禹县真有此等罪行,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叶旉用着自己都觉陌生的声音说道。
“府尊要还的,是朝廷的公道!”
丢下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语,范晋拱手告退。
“哼……公道不公道,只有……”
叶旉下意识地看天,接着脑袋转向北面。
“主子才知道!”
他恨恨的嘀咕着,到了后堂,沉yín片刻,唤过家人。
“去告知将军府马催领,说那个穷酸狗急跳墙了,事情已不止他和管家千金的厮缠,我这里再难遮掩,得他动手才行。让他注意点,别落了痕迹。”
家人领命而去,叶旉叹气,像是在为谁惋惜。
“只怪你脖子太硬,早早低头,哪来这番灾祸?”
深夜,跟吴平喝到半醉的范晋mímí糊糊醒来,正要出mén解手,却听得院子另厢屋里妹妹的惊呼:“火!”
酒意顿时惊散,范晋冲出mén,却见自家柴火灶房里火起,火头汹汹,映得四周通透,已经吞了大半屋子,正朝隔壁父母的屋子扑去,不由魂飞魄散。
“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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